陈谴收起手机,从壁柜里翻出另一只杯子洗净,接了杯水端出去放到徐诀面前。
“我这有水杯。”徐诀放下正在翻阅的摄影杂志,指指茶几上的保温杯。
陈谴哪管他水杯奖杯烧杯,左右比不过他刚洗净的阔口陶瓷杯:“在家用这个方便。”
徐诀心想方便也就方便一时,还不如今晚再收留他一宿。
“你就在外面住,你妈没意见?”陈谴问。
他特意给徐诀接了冒烟的热水,为的是拖延徐诀留在客厅的时间,足够他解决完所有困惑。
徐诀捧着杯子,果然没轻易下嘴:“我说住我爸那,她不会说什么。”
“那你爸要是知道你其实在外漂泊,会不会说什么?”
漂泊二字听起来很微妙,好听点是潇洒,惨淡点叫流浪,徐诀二者都不沾:“我吃好喝好睡好,哪里是漂泊?”
陈谴揭人痛处:“跟你弟弟比起来呢?”
这个问题犹如杯沿晃出来的热水,溅在手背牵扯起轻微的灼烧感,攻击性不强,却很难让人忽略。
陈谴扯了张纸巾给徐诀擦手:“先放着吧,一会再喝。”
徐诀知道自己的劣根性在陈谴面前是藏不住了,他收敛那么多年,被迫缝合一件令人满意的外衣去演一个好哥哥好继子,母亲满意他这副模样,只有陈谴撕破它,注视他,听他说。
他宣泄自丁学舟出生以来八年的不悦,厌烦在其乐融融的家庭中当孤高的那份子,后悔小时候没把握选择权跟老爸生活。
“我他妈不服,”徐诀向陈谴控诉今晚那通电话,“丁学舟开趴就开趴,他留那帮同学在我房间过夜他有理?我妈就是纵得他没法没天了,他要往我奖杯里倒饮料就由着他倒,拿颜料在我墙上涂就由着他涂,现在我妈还问我玻璃柜钥匙放哪了,要把我辛辛苦苦组装的模型贡出来让他们糟蹋!”
陈谴记得徐诀为他安装衣帽架时的利落和认真,更遑论对待上万颗零件的模型,换谁都会赤红了脸。
他耐心倾听,也不附和对否,等徐诀终于歇嘴,觑向他想求得一份认同,陈谴抬起双手捧住了徐诀的脸。
像哄邻居奶奶家那只委屈的小狗。
“你弟弟有奖杯吗?你回去往他奖杯里倒方便面汤汁。”
“他有个屁奖杯!儿童漱口杯倒是屯了好几个。”
“那语文一四一物理考满分的大师,你拿他的水彩笔给他作业批个分?”
“有那工夫我不能多记俩单词?”
“你要么把他奇趣蛋里的玩具都扔了,等他吃的时候空欢喜一场。”
徐诀越听越不对劲:“有你这样教育人的吗?”
陈谴用虎口卡住徐诀的下颌来回揉两下:“我不是你家长,也不是你老师,更不是取证上岗的心理咨询师,我哪来的资格教育人?”
那双抹过身体乳的双手把香味都蹭到了徐诀脸上,他懵懵的,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说了,哄你。”陈谴放下手,“你不屑于报复,也懒得追究,只是想维护自己的立场,上次被班任说教是一样,这次跟家人争辩也是一样。”
那双安抚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脸庞,徐诀有些许不舍,但不可否认自己的心绪已完全被抚平。
他本想求一份认同,可陈谴不论他的对错,纯粹剖析他的心理,那样贴切具体,让他无法不认同对方。
“徐诀,”陈谴唤他回神,“如果不想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那就在决定回家之前,把东西取出来。”
把东西取出来意味着他要找一处安定之所,徐诀暂且没法做到:“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住处。”
茶几上的阔口陶瓷杯已经不冒热气了,陈谴端过来放徐诀手里:“书房的床位空着也是空着。”
温水透过杯子传递给手心的温度是鲜明又舒服的,代替刚才被热水溅上手背的灼痛,徐诀不太确定地求证:“你意思是要收留我?”
“不然我还懒得给你添个杯子呢?”陈谴起身离座,睡袍一角轻飘飘拂过徐诀的膝盖,“困了,睡觉,有空再约法三章。”
第14章 漂亮房东
徐诀就这么在陈谴家住下了,白天的存在感不太强,毕竟高中生作息紧张,早上六点半就要回到学校早读,陈谴起床时家里早没了徐诀的身影。
受过一次恩惠,陈谴洗漱完从浴室出来就直奔厨房,锅盖一掀,蛋炒米粉的香味便扑鼻而来。
锅盖内侧还粘了个便利贴,上面的字体大方遒劲,写的是:约法第一章,不吃独食。阿姨说虾皮原料属海鲜,所以虾皮炒粉我先吃了,这份你随意。
哪有房客擅自约法的,虽然约得合情合理。
陈谴撕下便利贴,随手摁到冰箱门上,端出米粉回茶几旁坐下。
好几天没碰过电脑,陈谴边吃边掀开笔记本按下开机键,等待的空隙点开手机落灰的相册翻看,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打唇钉那天拍的照片。
光照不足,每一张陈谴都不算满意,但舍不得删,因为照片记录了他承受过疼痛后所呈现的新鲜模样。他丁点疼都怕,小时候打个屁股针都要扑地上哭闹,他竟然还去打唇钉。
指腹一滑,照片又往前翻了一张,陈谴定住了动作。
这恐怕是他当时最嫌弃的照片,没删掉估计是因为拍的时候正顾着和徐诀聊天。
画面灰暗不说,光区还集中在他身旁那张侧脸上,入镜的徐诀俨然成为了这张照片的主角。
那时的徐诀发梢间和双肩上都落满雪,校服灰扑扑的,书包耷拉到臂弯处,明明很落魄,偏生顶了张在学校里打球会被女生递矿泉水的脸。
现在看来,这张照片也没到遭人嫌弃的地步。
陈谴另外挑了张拍得最好的照片,连同这一张导进电脑,微调亮度和清晰度后传上了个人网页,并配文案:穿个钉真的能唬人,小狗狗都给我让座了。
合上笔记本,陈谴揣着兜靠在沙发上,感觉有点空虚。
连休一个礼拜,今晚就要回麋鹿销假,但不知是把人给休懒了还是出于对上班的排斥,陈谴完全不想动,特别是在昨天见过陈青蓉后对方劝他辞职,那股密密麻麻的抗拒感啃噬着他身体内外的每一寸,很是难受。
陈谴咬了根烟上阳台抽,爱喜的味道很柔和,但伍岸抽不惯这个牌子,于是转手就把某任老公送的整条烟都给了他。
他不常抽烟,通常是心情郁闷时才叼上一根,所以一条烟能放好久。
阳台下方是别人家的铁檐,檐板上是经年累积的垃圾,台风天从楼上刮落的内衣裤、别家装修时扔下来的塑料板、小孩偷吃完零食丢出来的包装袋。陈谴肆无忌惮把烟灰掸落在上面,快抽完时被手机的振动唤回里屋。
他接起,挨着茶几坐地毯上,探手从茶几底部摸出烟灰缸搁桌面。
夹烟的手搭在烟灰缸边缘,陈谴听俞获在电话那端说话:“师兄,我跟阮渔签好合同了,拟定这个月26号拍摄,下下周二去踩点。”
陈谴漫不经心地卷着杂志页角玩儿:“到哪踩点呢?”
“就在阮渔的别墅,靠海的,风景很好,采光条件也不用担心,”俞获谈到拍摄总是兴致昂扬,“他把备用钥匙给我了,说是踩点那天家里没人,他让我随便看看。师兄,你去不去?”
细算那个时候应该已从巴黎回来了,但陈谴没立马应承:“你的作业,我去凑什么热闹。”
俞获语气里那股欢喜劲缓缓淡下来:“我不想你错过那里的景色,况且……”
陈谴摩挲着光滑的烟灰缸等他说,连烟灰染上指间也未曾发觉。
然而俞获终究没把下文说出:“不管了,反正我是真心希望你和我一起去的,我嘴笨不会说话,师兄,你考虑考虑。”
电话挂断后,杂志的页角已被陈谴揉皱出了毛边。他掐灭烟,抽纸巾蹭掉指间的脏污,抱着杂志身体下滑,寻找依靠似的让后背抵上沙发腿。
杂志有两三个年头了,陈谴几乎是随意一翻便能翻到自己想看的那页,四指压住封面,拇指捻着封底,稍松开些让纸张在指腹间快速滑动,感受到厚薄便抵住某页翻开。
名为光阴的栏目,占据页面最大的一幅作品跟他挂在书房墙上的其中一张照片无异,徐诀在婚纱店的落地玻璃上画过。
人生中第一次投稿,没想到走了狗屎运被摄影杂志方刊登,尽管不是什么知名杂志,也足以给陈谴试探的鼓励。
他摸索门道,学会赏析,但谨记着克制热爱,因为没金钱没学历没人脉。
空气中余留浅淡的烟味,陈谴拉开抽屉数剩下的香烟,还剩七包。
他给自己定个目标,抽完这七包,不管前路如何,都先把工作辞了再说。
晚上要提早去销假,陈谴五点多就洗完澡戳衣柜前打扮,里头仅一件半透薄纱黑衬衫,长尖领缀着珍珠垂在胸前遮挡惹人偷看的部位,腰间束细腰带勒紧一段窄腰,富有垂感的阔腿裤并未过分修饰腿型。
原本习惯在腕间喷上淡香,可是——
陈谴拿起床头柜的香水瓶端详又放下,对待不算有好感的物品还是没办法去接受它。
最终陈谴抹了滴精油冒充香水,在那个地方工作难免会沾染一身酒气,下班时抬手闻到属于自己的味道心里会好受许多。
披上中长款的獭兔绒大衣,出门前陈谴看了下天气预报,接下来的时间持续到凌晨都只是阴天,他便不多此一举,只揣了手机钥匙出了门。
还没开启夜场的麋鹿酒吧冷冷清清,麋鹿白天不营业,慷慨地让周边小清吧赚足钱,晚上才打开极乐世界的大门,任由寻乐子的客官踏破门槛。
陈谴从侧门进的,麋鹿场地比他平时爱去的“咕哝”大了不止十倍八倍,顶灯华丽多彩,流转着投射到墙壁上的中世纪西方名画时总让人目不暇接,但终归比不过设备齐全的舞台,毕竟画是死的,追光灯下的表演者是活的。
场内只有几个服务生在打扫,吧台后的调酒师在清点材料。
陈谴不赶时间,踩着消音地毯沿长廊步履轻盈地走向主管办公室,门边挂着个牌子,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姓甚名谁:赵川。
门是厚重的精雕实木门,此时却紧闭,陈谴抬手敲了两遍,没人回应便就此作罢,也不去追究门内到底是真的没人,还是赵大主管正埋头苦干不方便开门。
一星期没来,洗手间的香氛换了个味,偏淡雅的柑橘香,闻着比原来的舒服不少。
最靠里的隔间关着门,陈谴去倒数第三格,门刚阖上,封闭的空间突然响起隔板被重物砸到的声响——
“川哥,疼!”
这句埋怨没听出多少不快,倒是揉入几分娇嗔,陈谴拉裤腰的手一顿。
“换个姿势,腰塌好,自己掰着……对。”一声击掌般的脆响,“来,川哥疼你。”
原来主管办公室是真的没人,赵川跑洗手间干活儿来了。
陈谴若无其事地放下马桶盖坐到上面,掏出手机打开小程序收藏的游戏。
那厢在上演冬色旖旎,陈谴这厢玩儿小游戏快要破了朋友圈第一的记录,眼看分数就要超越,隔壁传来故作甜腻的尖叫害得他手一抖,手指控制的小球撞上障碍物宣告游戏终止。
真气人,陈谴点开排行榜想看看朋友圈第一的是谁,结果是徐诀的头像,白底黑字,写的是“英语不上一百分誓不改头像”,他看完就消了气。
陈谴退出小程序,静听衣衫摩擦,赵川对那人说:“怎么回事,有点松了,回去做做提肛。”
那人撒娇:“还不是被川哥弄多了。”
两道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到陈谴这边时皆是定住。
“川哥……”
“怕什么,这个点除了吧里的服务生还有谁,谁不知道你被我罩着?”
那道较重的脚步声远去了,洗手间里只余盥洗台那边的潺潺流水声。
陈谴没事人般放水、冲厕所,泰然自若地拉开门出去洗手。
盥洗台上方的墙面镜倒映着两个人的身影,另外一个身形与陈谴相仿,头发烫染过,脸部打了底妆,大约是刚办完事,那人眼角还娇红未散。
在麋鹿做了那么久,陈谴熟知每个同事的姓名长相性子,站他旁边的这位,是吧里人气颇高的钢管舞男,叫袁双。
闲暇时吧里的服务生会聊聊八卦,聊到袁双,都说他身段柔软,一双大腿往上掰折,脚尖儿能翘到脑袋上方。
袁双正捏着根眼线胶笔,看见陈谴出来,笔都握不稳了,嘴上却逞能:“我还当是谁呢,听墙角过不过瘾?”
陈谴没作声,只顾慢条斯理地洗手,水流开得不大,防止洗去腕间精油的味道。
袁双凑近镜子看了看,眼线没画好,他拿卸妆棉片擦掉:“你也别跟个天鹅似的,没准儿哪天就抬不起脖子了。”
陈谴拧上水龙头,扯了两张擦手纸轻拭指掌间的湿润。
难为袁双还把他比喻成天鹅,鸭子确实不能跟天鹅比,袁双这种在舞台上骚出花样儿的,一下台随便被客人拎去哪个盘子上当白玉都不知道。
袁双将卸妆片扔掉,突然改口:“不对啊,你不是天鹅,是小蜜蜂,嗡嗡地可劲儿闹。”
擦手纸沾上水,被陈谴揉成了团。
小蜜蜂是酒吧里的一个职业,纳入为气氛协调组一员,各凭本事带动客人消费,大部分小费得上缴,零头可以揣自己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