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畅的笔墨线条与眼前的实体建筑相重合,陈谴惊叹之余还憋不住炫耀,把手机举到陈青蓉眼底下,问:“好不好看?”
陈青蓉接过来放大缩小,说:“好看,就是有些眼熟。”
陈谴无语了:“你抬头看看。”
两人就坐在皇家广场前的喷泉下休息,罗马冬季气候温和,陈青蓉穿薄毛衣和半身长裙,嘴上抹孩子送的枣泥色口红,被阳光眷顾时显得特别温柔。
她不抬头看眼前的建筑,依旧低头观察屏幕中的速写,注意力缓缓偏移,集中在画面左上角龙飞凤舞的签名上,一字一顿道:“徐、诀?”
零零碎碎的故事陈谴到狱中探望时跟陈青蓉都说过,从描述中勾勒眉眼,在日常中体现品格,从语气中表露欣赏。
直至上次见过一面,徐诀在陈青蓉的印象里有了具象:“是上次你带来让我认识的孩子?他画的?”
陈谴并未表明两人目前的关系,但言辞中不无默认:“是他。”
陈青蓉不是思想保守的家长,以前在会所工作过,怎么可能不懂,但陈谴没说,她也就不追问,把手机还给对方:“这孩子画画好,模样也好,还让不让人活啦。”
陈谴比自己得到认可还高兴,当即戳着键盘给徐诀回复消息:我妈说你画画好看。
刚发送出去,陈青蓉碰他手肘:“帮我看看哪个滤镜合适。”
陈谴探过头去:“你还用上滤镜了?”
“我还会发朋友圈呢。”陈青蓉才四十出头,七年没碰过手机,但大部分软件都上手很快,“就是朋友圈里就咱俩的内容,半分钟就刷到头了,多没意思。”
陈谴低头选滤镜,听着挺不是滋味儿,替陈青蓉感到难受:“那把徐诀也拉进来。”
“不是说那孩子备考么,刚加上还要费心费力走流程打招呼,想破脑子应付家长的活儿就别为难他了,以后坐下来唠唠嗑不迟。”陈青蓉抓抓长裙,“小谴,你说我回去以后找个工作怎么样?”
如果不是当年没参加高考,陈青蓉大概能按自己的志向上一所喜欢的大学,她很聪明,兴趣也广泛,学什么都不会太差,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谈起找工作还要征询儿子的同意。
一定程度上说母子俩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但陈谴一直认为自己能被徐诀解救出来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他同样希望陈青蓉能从禁锢思维里走出去:“你喜欢就去做,会所的工作除外。”
“那臭男人扎堆的破地儿我还不稀罕回去呢。”陈青蓉站起来拍拍裙子,“那边有人卖小饰品,我过去看看。”
陈谴挑好滤镜,把手机还给她。
聊天界面弹出消息,徐诀竟然给他发来个视频,下面附带一句话:知道你给阿姨看我就多发点了,这里够不够,不够我这还有别的。
视频整整两分半钟,陈谴饶有兴致点开,一本厚厚的速写本,徐诀掐着边角一页页掀过,最底下只剩几张白页。
异地恋的人看什么都觉不够,视频里就露了个手,陈谴不满足:让我看看别的。
徐诀:这不太好吧……
陈谴:不方便吗?
徐诀:阿姨不是在边上吗?
陈谴:她都夸你了,让她看看怎么了。
对面的沉默使对话突然中止,这间隙陈谴又点开上面的视频看了一遍,再退出来时徐诀弹了个视频过来。
还没点开陈谴就被封面震慑道,着急忙慌地倒扣手机四下看看。
这时徐诀以一长串红色感叹号包围着发来一句警示语:你自己看就行了,给阿姨看真的不合适!
随后恐怕他迫不及待似的,连连戳了十几个表情包将视频顶了上去。
心头慌乱转瞬即逝,但陈谴打字的指头还有点不听使唤:我意思是想看看你的脸,你给我发擎天柱干什么?
徐诀:……
徐诀:你瞧瞧你上面说的,换个人都得误会。
徐诀:靠,太丢人了,我还是撤回吧。
陈谴:不用,我留着今晚看。
好说歹说,总算哄得窘涩的人回心转意,实际上陈谴已经手快保存好了视频并妥帖安置在私密相册里。
他从浏览器书签复制一个网址丢过去:当作是一周年礼物吧,不许给别人透露。
徐诀:用来看片儿的吗?我就知道你嫌我云盘里的质量低。
陈谴二话没说又甩去一个密码。
徐诀:还有密码,不会是会员级别的吧。
等到深夜写完作业躺床上想放松放松,徐诀满怀期待点开那个网址,才迟钝地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哪来什么会员级片儿,陈谴给他的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个人网页,他曾经希冀过要踏足更多,却不得不顾及陈谴而止步,没想到陈谴会在这么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把钥匙交到他手上。
这之后见不到陈谴的日子,徐诀总会登录这个网页浏览,有时是在宿舍的被窝里,有时是在家里的阳台上。
一夜读不完陈谴七年来记录的东西,而他如获至宝,一词一句都舍不得浪费。
今年圣诞恰好在周六,中午放学时邱元飞攥着两张电影票在走廊等卫小朵,徐诀收拾好书包离开时瞥一眼:“哪类型的片儿啊?”
邱元飞嘚瑟:“那得是爱情片。”
徐诀说:“别看一半睡过去了吧。”
邱元飞砸他肩膀:“放屁,我有那么不着调?”
徐诀想的却是今年夏天,陈谴在影厅的一片哄笑声中于他肩上安睡,他并不觉得陈谴不着调,再来一遍他还是愿意与对方共享盛夏的爆米花香。
收发室里有他的快递,陈谴从国外寄来了圣诞礼物,徐诀憋不到回家,拿到包裹就立马拆开了,盒子里藏着个崭新的速写本,上面还躺了张过塑的照片,正是校运会时陈谴在球场为他拍的那张。
他将照片翻过来,后面留的祝福跟网页上的一模一样。
晚上跟老爸出去吃,徐诀不遮不掩将本子摆边上,徐寄风问:“送我的?”
徐诀说:“没,就搁着暗示暗示。”
徐寄风恍然大悟:“行了,不就想要礼物么,放你桌面了,回去看看。”
徐诀干脆开诚布公:“老徐,这是我对象送我的。”
徐寄风愣了会儿,撂下筷子搭上儿子的肩膀:“小徐,跟爸详细说说。”
徐诀却点到为止:“留点悬念,下次再说吧。”
结果回到家,他在书桌上瞧见了一枚车匙,他以为老爸放错了,跑到书房去问,徐寄风烧包地说:“其实我给自己也买了辆新的,想想你没有,过意不去。”
徐诀攥了攥钥匙,刚要说什么,徐寄风又笑看他一眼:“没别的,就挺高兴你会选择回来住,在这里你得到的绝对不会比你弟弟少。”
工作间墙上的年历换了一张,没多久就叉到了二十号,十九岁生日,徐诀收到陈谴寄来的礼物,是一根外壳颜色特别的钢笔,笔帽至笔管中部由深蓝渐变至浅蓝,随后糅杂浅橘色,到笔管末端渐变成金红。
陈谴的电话从大洋彼岸打来,问:“你知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
徐诀躺在床上,将外壳锃亮的钢笔举在灯光下打量:“像日出日落。”
陈谴的笑声钻进他耳蜗:“你不觉得像大寒和大暑的交融吗?”
徐诀腾地翻个身坐起,拇指和食指夹着笔帽捋到笔末端。
笔管攥出了温度,徐诀说:“姐姐,我也很迫切和你交融。”
第72章 都属于我(已修改)
航站楼候机的乘客用异国语言讨论室外的大风,陈谴坐不住,跑去服务台询问工作人员,得到的答案无非还是航班受大风影响取消,具体恢复时间待定。
陈谴买了两杯热咖回来坐下,陈青蓉接过一杯,退出手机在看的节目:“天气不会一直恶劣下去的,你别急,坐下来耐心等等。”
今天是除夕,两人被困在史基浦机场已有两个多小时,陈谴的视线不间歇地流连于滚动的电子屏及手机里的聊天界面之间,最后摁灭屏幕:“我想回去跨年。”
陈青蓉明知故问:“我就在这,你回去跟谁跨?”
陈谴指甲一刮,抠破了咖啡杯外侧的包装纸:“妈,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过年的?”
家里就两口人,能热闹到哪去,陈谴独自在家看春晚没意思,伴着别家的笑语欢声写完作业,拿保温盒盛上煮熟的饺子去会所侧门等陈青蓉下班。
“我那会儿总是掐着点偷闲,借口到仓库取材料,实际上在侧门跟你吃饺子。”陈青蓉说,“你宁愿挨冻也要跟我一起过,我同事家的三岁小孩都没你这样黏人。”
后来陈青蓉入狱了,陈谴每年也像母亲那样掐点躲懒,还是坐在侧门,看天上簌簌雪落,听场内众口嚣嚣,一根烟代替热腾饺子,年就这么过去了。
“去年新历旧历年都是徐诀陪我过的,我头一回发现这个节也不是那样无关紧要,我也可以看烟花、倒数,即使家里没人拜访,也能在门外贴年红。”陈谴下意识去瞄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妈,他在等我回去。”
陈青蓉在狱中日日复日,最擅长的就是等待,母子连心,她理解陈谴的迫不及待:“可你有时要学会接受不可抗力的阻拦,只要结果遵循轨迹就万事无恙。”
这个“结果”指的是什么,她不明说,但知道陈谴会懂,无论是指这次风停后能否赶在年前见面,或是往后受阻的每一步可否顺当迈过。
这场大风刮了足有六个小时,受时差影响,飞机降落厦门时已经晚上将近十二点,陈谴一出舱门就摁亮手机,徐诀给他发来了亿安广场上空的烟花。
徐诀:实时直播,点击就能隔空许愿。
徐诀:阿姨在你隔壁吗,挡着点屏幕,别让她看到。
徐诀:遥想当年,我的手游遍你躯体山河,感受你为我颤抖和痉挛,今年愿望是你里里外外全都属于我。
空中焰火美不胜收,人人都仰头叹着那天上的,只有徐诀压低了脖子瞅着屏幕上的。
只剩两分钟了,他抓着一句预备卡点发出的话删改,在“新年快乐”和“我爱你”之间反复横跳。
他说服自己,说不定字越少发送得越快,刚编辑好,一则来电插进来,以防阻碍消息卡点发送,他手快按下挂断,脑袋空当一秒才反应过来是陈谴的电话。
徐诀忙回拨过去,刚接通就喊道:“姐姐,你回来了?”
“在厦门候机,赶不上了。”陈谴说,“怎么挂我电话,不方便吗?”
“正打着字儿呢,我还以为骚扰电话,顺手摁掉了。”徐诀走到开阔的地方,“他们准备倒数了,你要不要先听听烟花的声音?”
对比徐诀那边的喧闹,陈谴躲在安静的洗手隔间,能将电话那端的气息听得一清二楚:“不用,我只想听你说说话。”
“那我躲远点,免得烟花抢我风头。”徐诀忙折身朝商场的方向走,可十多秒能躲得了多远,他顿住脚步,转身望向头顶上方,索性不藏不躲,和这万众瞩目的焰火争一争殊荣。
高空下的各种声音连成鼎沸的海,徐诀汗涔的掌心贴着手机,隔着一层塑胶壳,夹在里面陈谴的照片不知有否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陈谴,我爱你。”
“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往后无论多少年,小狗都只会跟一个人走。”
砰硼霍落,这两句冲破声声喧噪,显得尤为真诚坚定。
在徐诀身上,陈谴得到的是一次比一次郑重的承诺。他握紧手机,希望那边的噪音没夺走自己的回应:“累了就歇歇,我也会走向你的。”
烟花燃放直到初七才彻停,高三开学早,徐诀拎着行李回宿舍,一进门照旧被夺去书包抢光了作业。
不知谁一抖楼书包掉出了那张球场上的照片,全宿舍哇哦鬼叫,邱元飞作为唯一知情人士高举着手臂扰乱秩序:“我知道!是徐诀的对象拍的!”
徐诀毫不掩饰:“好看吧!我老婆是摄影师,欢迎各位以后结婚照找我老婆约拍!”
邱元飞忙把他拉到一边:“姐姐不是卖酒的吗?”
徐诀小声道:“姐姐干一行行一行,那破酒早不卖了。”
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课业比往常都紧迫,各科卷子在教室内纷飞满天,每周日回到学校就是令人窒息的考前拉练,大家张口闭口不离排名和志愿。
徐诀桌上的便利贴换了一张,上面写“不考上清华不许睡CQ”,翘角了还拿胶带给粘好边,然后用习题册给遮住。
陈谴回国后又扛着相机往省外跑了,公开的个人网页和微博账号由于有效作品的增多而让浏览数据有了可观性,年后被一家知名杂志社买断一辑城市夜景照还小赚一笔。
但陈谴总觉得,或许还能更好。
徐诀每个月底会在收发室找到陈谴邮过来的明信片,到五月底的时候已经收集了十张,在南京的梧桐背后,陈谴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像要飘起来似的:徐小狗,我要回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黑板上方的挂钟分钟又走一圈,徐诀转着笔看向窗外,树叶盛着阳光,夏天又到了。
一不留神,笔杆滑落指间摔落正评讲的英语模拟卷上,笔尖恰好指向分数栏,是红艳艳的130分。
六月初,陈谴在云峡市落地,刚出舱门就被滚滚热浪扑打一脸。
他压下棒球帽,光线在帽檐滑过,沿边处有只伸舌头的刺绣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