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小宝宝这才消停下来,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咯咯直笑,手脚乱动,攥皱了爸爸价格不菲的外套。
育婴师如蒙大赦,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笑道:“汪教授,我去冲奶粉。”
“嗯。”汪西迩微微颔首,目光始终在和小东西对视。
等四下无人了,他才伸手捏捏儿子的下巴,喃喃自语般:“你也想他了吗?”
自然是不会得到回应的,小东西没心没肺,有奶就是娘。
育婴师把温度适宜的奶瓶拿过来,塞进他嘴里,他就咕嘟咕嘟地大口猛喝,眉眼弯弯,别提有多安逸。
吃饱喝足,便又重新呼呼大睡。
出于职业习惯,某个育婴师真诚地提了个建议:“汪教授,宝宝这么粘你,是没安全感的体现,要是omega爸爸在的话,情况会好很多。”
话音刚落,被旁边的同事掐了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是新来的,对汪家的情况不甚了解,还以为omega爸爸只是暂时不在,哪搞得明白那些错综复杂。
一时倥偬,育婴师正欲道歉,却见汪教授停在窗前,若有所思地静伫了许久。
半晌,他转过身来,客套又疏离地说:“辛苦你们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接下来我自己照看就好。”
闻言,育婴师们忙连连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样一来,宽敞温馨的婴儿房里,除了汪西迩,就只剩下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宝宝。
前者拿起手机,点开联系人界面,手指在半空中停顿许久,还是没能拨下去。
有时候,越是格外重视的东西,就越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怕稍有不慎就弄巧成拙,也怕过度打扰会惊动对方。
这段时间,汪西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夏也。家里处处都是对方生活过的痕迹、气息,却偏偏物是人非。
他想对夏也说,宝宝很想你,我也是。
却又总是在这些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就全盘否决,自知越界。
昨夜沈斯和汪西迩通了个电话,是在听说夏也回去了的消息后,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进行的情感干涉。
他问汪西迩,你对你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是什么看法。
汪西迩未置一词,像是内里澎湃翻滚的大海,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喜欢、爱、怜惜、偶尔的占有欲……很多很多,但他没能说出口。这些东西太沉重了,告诉任何人,都会化作施加给夏也的枷锁。
可骨肉至亲之间有时是心照不宣的,沈斯在他的沉默中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逼迫,反而讲了另外的故事。
那是汪西迩头一回听沈斯讲他和汪父年轻时的故事。
沈斯说,他以前确实没有想过会和汪父这样的人结婚,在他的设想里,未来伴侣大抵是和自己有着共同爱好、浪漫又风趣的人。
汪父那时就很古板沉默,遵从祖祖辈辈的道路,说好听点是年轻有为,说难听点是老气横秋。
艺术家和政府要员,这般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两个人,却最终修成正果。
“你别看他现在这幅老顽固的模样,年轻时可离经叛道了。你祖父说干我这行的都不太正经,他二话不说从家里搬出去,说要和我私奔。”
后来当然是没有私奔的。
汪父给了沈斯最大程度的尊重和自由,支持他的爱好和梦想,却从没要求过什么回报。
说到最后,沈斯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句:“西迩,说实话,看到你和夏也时,仿佛就看到了过去的我们。”
“我知道我缺席了太多你的成长历程,不是个称职的爸爸,但这回,我却忍不住要多管闲事。”
“如果你真的喜欢夏也,就去争取,不管他是不是也喜欢你,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
回忆因着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戛然而止,汪西迩皱了下眉,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地点下了那个按键。
屏幕上跳动着联系人的姓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有特殊的魔力。
索性都这样了,干脆大大方方打个电话,问问夏也什么时候方便,或者身体状况如何。
或者,像沈斯说的那样,尝试争取。
抱着这样心理,他静静等待了许久,却没等到电话接通的那刻。
机械冰凉的女声缓缓响起,汪西迩没有按照她说的稍后再拨,而是锲而不舍地又立马打了过去。与方才的紧张茫然不同,现在只剩下了担忧。
这回同样等待了很长时间,但至少终于接通了。然而,却并非夏也清冽上扬的声线。
表弟拿起手机,看到上面的备注名,手忙脚乱地被口水呛了一下,嘀咕了句“怎么会这么巧”,继而悻悻地划了接通。
“喂,汪西迩是吗,找我哥干什么?”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寂静,才响起低缓的诘问:“他在哪?”
“他……”表弟先是莫名心虚,旋即又支棱起来,故作淡定地说,“他走了。”
“什么意思?”
表弟“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走了就是走了呀,不在遂省了。”
又是一阵骇人沉默。
就在表弟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无礼感到惶恐时,汪西迩的声音响起来,乍听是挺平静的,仔细听却仿佛压抑着什么。
“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还没陪他去洗标记。”
“不用不用,我已经陪他去过了。”表弟想了想,旁敲侧击地说,“联系方式就没必要了吧。”
“我哥都不想你陪着去,还把旧手机留在了家里,他的态度不是很明显嘛。”
这话,其实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按照夏也的嘱咐,回答语气没必要这么冲。
但表弟素来对汪西迩抱有敌意,再想到自己哥哥为这人受了身体心理的双重损耗,就更难过,连带着便有些咄咄逼人。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方设法把问题归咎到对方头上,总是没错的。
然而,表弟等了许久,却没等到汪西迩的反驳或是追问。
听筒里隐约传来小宝宝哇哇的哭声,嘹亮又可怜。
表弟想起那天在医院时见到的莲藕般的小外甥,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片刻。
估计是急着要去哄孩子,汪西迩最后说了句“好,我知道了,谢谢”,便挂掉电话。
我方阵营旗开得胜,表弟却没有感到特别的欣喜。
他品味了下对方隐隐有些怅然的语气,百思不得其解。
遂州这边阴云密布,江城却是个大晴天。
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里程,夏也囫囵睡了大半。他昨晚彻夜难眠,上飞机后困意反而迅速袭来。
再睁开眼时,窗外霞光万道,往下看云涛翻涌,像是顷刻间踏入了前途未卜的新世界。
回到地面,走出机舱门,清新温暖的空气迎面扑来,似乎很熟悉,又仿佛陌生到了极点。
对于二十三岁的夏也来说,离开江城后的这些年占了人生的大半,似乎很漫长,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像是羁旅的游子,终于回到故乡,他不可避免地有些眼眶发酸,想哭又想笑。
眼前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却又令他倍感亲切。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去过遂省,只是做了场大梦,醒来又回到起点。
但那也仅仅只是仿佛。
夏也清醒地知道,存在过的不会成为幻境,他也并非凯旋归来的战士,而是弃甲曳兵的逃兵。
他偷走了汪西迩留下的标记,却把自己的心落在遂省的某个方寸之地。
☆、第 18 章
江城的住所是夏也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不知还该不该称其为“家”,毕竟这个字眼不仅仅是空间概念,更多承载情感寄托。
倘若孤身一人,那再温暖的地方,充其量也只是个容身之所。
当时父母去世后,舅舅来接他时顺带着整理了遗物。
房屋钥匙裹挟在杂七杂八的东西里,被塞进牛皮箱蒙尘已久,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离开遂省那天,舅舅把属于夏也父母的东西都交还给他,撒手的瞬间长叹了一声。他望着夏也的目光很复杂,像是时至今日终于对无辜的外甥感到愧疚,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江城的昼夜温差远比遂省大得多,白日炎热难耐,到了傍晚,海风一刮,便又送来阵阵凉爽。
街边居然还有叫卖红豆冰沙的小摊,只是价格从五元两碗涨到了十元一杯,摊主也换了人,不再是夏也记忆深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万事万物瞬息万变,好比人也总是朝前走,不会日复一日地驻守原地。
某天夏也心血来潮买了份红豆冰沙,在黄昏余晖下的沙滩上踽踽独行。
可直到落日被海平线吞噬干净,冰沙连半杯都没吃完。白霜融化成稠密糖水,和着残缺破碎的红豆,像是庆典最后无人问津的奶油蛋糕,杯盘狼藉。
怎么会这么甜呢,他想,难怪那时候爸爸不允许吃太多,说会蛀牙。
小孩子又哪里在意这么多,他们只会暗戳戳地期待上许久,然后在美食进肚的那一刻眉开眼笑。好奇怪,分明现在终于实现了小时候想吃就吃的心愿,夏也却找不到半点如愿以偿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不是过去无忧无虑的小少年了吧。
他慢腾腾地吃完了红豆冰沙,回到家时收到一条汇款信息,紧接着是舅舅的寥寥数语:「合同后续事宜已和汪家彻底理清,不必再忧心。」
很商务化的措辞,仿佛过去一年多和汪西迩相处的点点滴滴真的只是场交易。
夏也垂眸凝神良久,手指划了划,回了个“好”。
除了好,似乎也并没有别的可说了。
然而下一瞬,手机铃声便又响起,这回是舅母的语音通话,夏也没有多想,点了接通。
“小也啊,在那边住得习不习惯?”
听出舅母的担忧,夏也清了清嗓子,努力用轻松的语调笑道:“挺好的呀,每天吃吃睡睡玩玩,快胖成懒猪了。”
舅母果然被他的耍宝逗乐了,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那么小心翼翼:“胡说八道,你太瘦了,再胖能胖到哪去。”
这通电话纯粹是长辈放心不下的絮絮叨叨,舅母不厌其烦地将早就重复了无数遍的嘱托又耳提面命了一次,夏也则忍着笑,连连称是。
只是最后,当他听到对方说“我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如果遇到合适的alpha或者beta,还是尽量别错过吧”时,微微怔忪了片刻。
不知者无罪,舅母真挚的关心,却化作了最直击心灵的利刃,划开夏也勉强拼凑的胸腔。
合适的alpha吗,早就错过了啊。
沉默在那一刻化作庞然大物,好在电话那头及时换了人,令他的无言以对没那么突兀。
表弟匆匆忙忙躲进了房间,捂着听筒唤道:“哥,哥,你还在吗?”
夏也回过神来,轻声说:“在的。”
“哦哦,唉你别把我妈的话放在心上啊,她不是不知道你没……嘛。”
大抵是因着要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表弟的声音很低很快,含糊将“洗标记”三个字一带而过。
“嗯,我知道的。”夏也有点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揪住身侧的衣摆,“他,最近怎么样?”
表弟自然知道哥哥口里的他是谁,登时没好气地“嘁”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人家这么有钱,生活肯定很滋润啊。”
顿了顿,倏地又跟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悻悻道:“他有来家里找过你一次。”
闻言,夏也呼吸一滞,屏息问:“然后呢?”
“也没什么然后了。他可能是怕我在骗人,才过来亲眼看看,妈都说你走了,他还能怎么样。”
“汪家最近也挺焦头烂额了,汪西迩他爹在竞选,好像有人想搞他,打算挖黑料。你和他之前不是契约结的婚嘛,大概被爆出去的话不太好,他爹的秘书还特地和爸说过,这件事情必须瞒得严严实实的。”
“我估摸着短时间内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你吧。”
表弟喋喋不休地,讲了许多。夏也听着,担忧之余,还有股很强的无力感。
似乎全世界都在告诉他,他和汪西迩是不合适的。错误的开场,错误的经过,错误的收尾,总归都是错。
他想开口,说到此为止不用再讲了,又因为表弟接下来的话有些恍惚。
“哦对了,你想不想知道小孩取了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夏也问。
表弟说:“汪珩,就是王字旁加个行的那个珩。”
珩,稀少珍贵的美玉,用作人名时,总是寄托了最深的喜爱和祝福。
很好听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汪西迩取的。挂掉电话后,夏也还在口里喃喃地念这两个字。
半晌,他忽的又摁亮了手机屏幕,点开方才提示账户收款的短信,上面还显示了目前的余额,后面有好多个零。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可如果一切都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话,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呢。
夏也像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在江城“水土不服”了小半个月,才逐渐踏上正轨。
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和浓郁到快要溢出来的人间烟火,正适合用来取景摄影。
去购置相机时,夏也没有选择店员诚恳推荐的新款,而是一意孤行拿下了他们口中又贵又过时的一个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