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店员的不解,他只是笑了笑,说:“我用习惯了。”
然而用习惯的并非款式品牌,而是身边陪着的人。哪怕买了同样的相机,他也再拍不到和汪西迩共同看过的风景。
对于爱人的思念不会随着经年累月就有所淡化,反而像至纯的银,随着打磨,越发明亮光洁,最终成了不可忽视的皎洁月光,久久萦绕于心间。
发情期时是最难熬的,因着还留有标记,生理和心理上都会很痛苦。
纵使注射了超量的抑制剂,也仅能控制住身体的不适,精神上的不安空虚和茫然无措,却毫无宣泄余地。
很多次午夜梦回,夏也恍惚以为自己身侧还躺着熟悉的人,下意识翻身,却滚不进温暖的怀抱。
崩溃——沉醉——清醒——崩溃,每个月的发情期,都要经历相似的浮浮沉沉。
或许让自己忙起来,忙到二十四小时都被填满,就没那么多时间想东想西了。
揣着这样的想法,夏也去报了摄影课,认真进修。
课余时间除了完成作业和拍照,还着手准备起了成人本科的自考。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拍得很不错了,进行过专业培训后,技术迅速地更上一层楼。
除了拍静态的风景和自由的小动物,他还尝试起拍摄人物,用自己的方式让照片传递某种情感。
刚开始时是无偿约拍,但很快名声渐渐传开,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还自带高价。
夏也长得好看,相处起来又和善,再加上业务能力强,没过多久那一片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城新来了个摄影师,很有个人风格,蛮厉害的。
高中时,夏也的梦想就是成为厉害的摄影师,也清楚地知道这条路不容易,可能一鸣惊人,也可能永远籍籍无名。
但他没料到,自己走得居然,还挺通畅的?
从起步到成立个人工作室,用了两年时间,接着又用了一年,将工作室经营到小有名气、订单不断的程度。
第四年的冬天,很少下雪的江城,久违地飘起了簌簌扬扬的玉琼。
实在是很罕见的现象,街上行人纷纷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
夏也却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他一大早起来,人都还不怎么清醒,就被团队成员小李打来的电话吵醒,说有个大客户,点名要他们的“头头”亲自操刀……啊不是,亲自拍照。
“什么头头,我们又不是□□。”夏也被逗笑了,起床气也消散大半。
小李忙狗腿地附和道:“对对,小夏哥,您是正经老板。”
顿了顿,又说:“不过人家那可是真金白银的钞能力啊,这一票干完,咱今年都可以吃香喝辣了,您就行行好,亲自来一趟吧。”
纵然知道这话里有夸大的成分,夏也还是很好说话地赶过去了。
毕竟客户就是上帝,有钱不赚是傻子。再说他也没那么金贵,摄影这件事,本就是学无止境的,要勤快练习,才能更臻化境。
夏也的工作室在市中心的商业楼,地段装潢都不错。
从二楼往外望,能看到细小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汇入繁忙的车水马龙中。
空调开得太暖和,夏也第不知道多少次打了个哈欠,随口问:“人还没到吗?”
“我在问我在问。”小李忙不迭应道,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忽的说,“他回我了,说临时有事,要晚点到,不过小朋友会先过来。”
“小朋友?”夏也皱了下眉,莫名有点心烦意乱地用手指点了点桌面。
“噢我没和您说吗,拍摄对象是客户的儿子,快四岁的小男孩,我看过照片了,蛮可爱的。”
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夏也有些微的晃神。
快四岁的小男孩,很难不令人产生联想。
那个在他腹中待了将近十个月,出生后却只仓促陪伴了二十几天的小雪团子,现在也堪堪是这个年岁。
养到这么大,应该早就会跑会跳,会撒娇会耍赖,也会……喊爸爸了吧。
门外走廊里蓦地传来激动的叫嚷声,硬生生将夏也从沉思中拔回了现实。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遭工位上的人都空了。
还没等他消化消化平日里懒到极点的同事们开始走动的事实,小李站在大敞的门前,冲他招手笑道:“小夏哥,快来救人呀,怪怪小朋友被怪叔叔怪阿姨们包围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总归是在求助。夏也行动先于思维,边走过去边好笑道:“什么怪怪?你们别吓着小孩子。”
原本懒洋洋的尾音,在看到门外人群中的小男孩时,戛然而止。
小李没有夸张,那孩子确实被好多叔叔阿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
但他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从容不迫,愣是千军万马立于前,我自岿然不动。
人流汹涌,怪怪却像是感受到什么了般,在夏也走出来的那一刻,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和后者四目相对。
有别于成年人的克制含蓄,小朋友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打量。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夏也感觉到有股电流窜过全身,手脚都开始发麻发软。
倒不是像那些单身青年们一样,折服于人类幼崽的可爱。
令夏也感到惊诧的,是这个初次见面的小男孩,居然令他产生了分外强烈的熟悉感。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太过走火入魔,才会恍惚从小朋友的脸上,看到某个日思夜想的人的痕迹。
就在夏也拍了拍脑袋,打算自我谴责时,忽的听怪怪不轻不重地喊了声:“爸爸——”
心脏几乎是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继而又在发现小朋友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己身后的走廊尽头时,复归到原地。
夏也被这大起大伏弄得有点懵,下意识顺着众人的视线侧过头,却在看到那边走过来的人是谁时,大脑直接宕了机。
黑色大衣、细框眼镜、一丝不苟的裤脚、手工皮鞋。相似的穿搭,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下着雨的小巷,他和alpha的初见。
只是当时是二十岁的夏也和二十六岁的汪西迩的邂逅,现在,却是二十六岁的夏也和三十二岁的汪西迩的重逢。
兜兜转转,仿佛冥冥之中的特殊安排。
汪西迩径直走到怪怪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开口时像是在和众人解释,目光却唯独落在夏也身上。
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第 19 章
气象台显示,对地处低纬度、划分在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区的江城来说,今日这场不期而至的雪,百年难得一遇。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自然气象本无氛围感可言,是人类澎湃热烈的想象力,赋予它们各式各样的内涵。
沉静悠远的雪地,配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形容词,无端便滋生出浪漫幸运的情愫。
江城下雪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在江城遇到汪西迩的概率或许还要更低。
当这二者同时发生,除了黄粱一梦,夏也不敢相信有别的可能。
他那年离开时看似决绝坚定,实则自己心知肚明,潇洒外表下是心虚到极点的不堪一击。
是只要慢走一步,就会放任自己堕入无底深渊的居心叵测。
夏也不是没设想过时隔经年再度遇到汪西迩的场景。
最初只敢往远了想,想几十年后、他们都垂垂老矣时,或许可以相视一笑,然后寒暄几句,问问近来可好。
后来又觉得捱几十年太累太苦,便改成等听到汪西迩和别人结婚的消息,就大大方方去去送个祝福,顺便见上一面,然后彻底斩断无妄的挂念。
顾虑重重,连做梦都很保守。
然而真正重逢的这一刻,却远比夏也设想得早了太多太多。
早到他的满腔爱意还半分未减,就在见到汪西迩的瞬间肆意叫嚣,蠢蠢欲动。
和那双眼睛对视上的顷刻间,夏也脑内轰地一声巨响,旋即便不知所措了。
他像是被汪西迩深沉的注视钉在原地,挪不开脚步,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还是你怎么会在这里?或者自觉点投案自首,先解释下当年为何不告而别?
平日里如鱼得水的沟通能力在这时退化得无影无踪,夏也有些懊丧地抿了下唇,垂在身侧的手指由于紧张下意识微微蜷起。
好在走廊上乌泱泱一大群人并非死的,尤其是咋咋呼呼的小李。
他显然未察觉到自家老板和这位大客户之间暗中流淌的暧昧纠葛,笑咧咧地跳出来回应汪西迩的话:“不晚不晚,通常这个点我们都还没开张呢。”
说完意识到这用词有指责对方时间约太早的嫌疑,倏地又有几分尴尬。
好在汪西迩似乎并未注意到弦外之音,自始至终目光只是落在夏也身上,像是随口问了句:“现在还是不睡到十点不起床吗?”
这句话不轻不重,本来只是说给夏也听的,却因为他们之间相隔了一定的距离,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可闻。
于是原本闹哄哄的走廊蓦地安静下来,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想八卦又不敢,憋得满脸诡异的模样。
无声地对峙良久,夏也最终还是缴械投降,垂下目光,像是有点不服气般,嘟囔道:“没这么晚了,现在一般七点半起床。”
话音刚落似乎听到汪西迩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说:“嗯,那挺早的。”
其实夏也已经很久没睡过懒觉了。
初来江城那段时间天天失眠,睁眼到天明都是常有,后来忙碌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睡眠时间更是大大压缩。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习惯,哪怕现在已经有优哉游哉的资本,却丧失了赖床的乐趣。
曾经在汪西迩的别墅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对方打电话监督吃早饭的光阴,仿佛早已弥散在流淌远去的岁月长河中。
人头攒动,却又默契地保持沉默。
还是小李按捺不住好奇,做了那个出头鸟,干笑着打破寂静:“小夏哥,你和汪先生认识啊?”
“嗯。”夏也眨了下眼,“认识的。”
继而便又无话可说,因为他想不到什么东西来加以注解。
他们不是老情人,不是老朋友,不是老同学,只是两条垂直的线,短暂地有过交点,紧接着便越走越远。
哪怕曾经做过最亲密无间的事情,却是因为契约这种见不得光的缘由。
小李品出其中微妙的难以言说,点了点头,又缩回去当鹌鹑。
只是成年人会察言观色,小朋友却没那么随机应变。
从汪西迩出现,始终很乖的怪怪,在听到夏也说和自己爸爸认识后,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回头见汪西迩没有阻止,便抿着唇一鼓作气走到夏也面前。
随着怪怪开始走动,两旁人群中复又响起窃窃私语,情不自禁地感慨“好可爱啊”、“好帅好乖”、“我也想生个漂亮宝宝”,诸如此类。
怪怪得天独厚地继承了两个爸爸外貌上的优势,皮肤白白嫩嫩,眉毛鼻子像汪西迩,嘴巴和脸部轮廓则和夏也分毫不差。眼睛更是优渥,形状随了夏也,是微垂秀气的桃花眼,眼神却遗传了汪西迩的深邃沉静。
原本还能勉强保持平静的夏也,在看到怪怪慢吞吞走过来时,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他总算明白方才为何会对素未谋面的小孩产生强烈的熟悉感了,因为这根本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人,也是他和汪西迩亲密拥揽过的见证。
血浓于水是真的妙不可言,哪怕父子阔别多年,却好似保留着天然的吸引力。
怪怪停在夏也面前,个子只到后者髋骨,一伸手,恰好能拽住近在咫尺的衣摆。
短暂地踌躇之后,小朋友仰起头,眨了眨眼,问:“你可以陪我玩吗?”
夏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半晌后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说:“当、当然可以的。”
“谢谢。”怪怪很有礼貌地笑了笑,继而又苦恼地问,“那我要叫你什么呀?”
闻言,夏也下意识看向汪西迩,像是寻求某种帮助,却见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仿佛同样在等待他的回答。
无法,只能自力更生。
想了想,夏也尽量挤出个和煦自然的微笑,说:“我姓夏,你叫我夏叔叔吧。”
“好!夏叔叔~”怪怪的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也开始自报家门,“我的大名叫汪珩,小名叫怪怪。”
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真有点像某位给他留下“一板一眼”初印象的alpha。
余光恰好能看到那位alpha仍旧在安静地注视着他们,夏也感觉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被挠了一下,漾开层层涟漪,却又像是隔靴搔痒般落不到实处。
他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小孩柔软乌黑的头发,“你好呀,怪怪小朋友。”
顿了顿,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叫怪怪?”
“因为爸爸说我小时候长得像小怪兽。”怪怪瘪了瘪嘴,似乎有点委屈,“我不想当小怪兽,我想当奥特曼。”
奶里奶气的,倒挺有保卫世界的决心。
夏也终于被逗得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刚想说什么,忽的又卡了壳。
因为他倏地想起来,似乎、好像、也许……这个把亲儿子比喻成小怪兽的坏爸爸,正是他本人。
回忆在这个瞬间纷至沓来,那些被他封存在脑海深处,越是临近离别越不敢妄动的画面,走马观花般一帧帧接踵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