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没有了吧。有好多是我们下次见不了的理由,例如他的工作,例如他可能拥有的新情感,例如相隔太远,时间太久,我们就会淡忘这份并不深的相遇。
我明知没有下次,却在看到他那双期待的眼睛时,没有把实话丢给他,我仰着头,对他一笑,说道:“随时。”
他露出了些开心的表情,随后又为难道:“不过,我后面的行程安排得挺满的可能……”
“那就等忙完。”宽慰着他时,我抬起手,替他整理散落的围巾,对齐之后,我眼睛朦胧了一些,盯着他的衣扣,我突兀地问:“中国好吗?”
斯洛南思维没有我这么跳跃,他缓了下才说了声嗯。
“嗯是什么?”我抬头望他:“好不好?”
“好,”他眨了下眼睛,抓住了我给他整理围巾的手,补充说:“中国人更好。”
我没有迅速抽回来,任他抓了一小会,这一会的时间里我是沉默的,什么话都不想说,他也就坚持了一小会,时间到了,他跟我没法多耽误。
“我其实……”
“时间到了,”我打断了他的话,眉眼里是认真,再次提醒他,“时间到了。”
斯洛南回了下头。
等他转回来时,我已经抬步离开他的身前,斯洛南没有抓住我,想说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他喊了声我的名字。
“温知行……”
我没有回头,当做没听见他的声音,继续迈步向来时的方向走,后面又传来好几声呼唤,我不能再装听不见,抬起手对他挥了挥,说了声“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缘这个东西,从来稀奇。
告别不必那么纠缠,越看越不舍,越有一丝不甘,我不甘是因为……我挺喜欢他的吧。
其实我能留住他,但是把他推远,才是我的目的,是应该做的事,是为他及时止损。
他不适合我,我配不上他。
我以前说自己配不上谁,都可以是假话,这次不是,我太脏了,身与心,十年后的今天,但凡接近我的人太纯粹,我都很反感。
我就是很矛盾,我有问题,我都承认,承认我讨厌那些被保护的小白羊一样的家伙,承认我喜欢斯洛南的干净简单,也讨厌他带给我的自我怜悯和同情。
我已经习惯了冷言冷语,和坏胚交流相处,那时候我完全可以宽慰自己,大家都一样,但斯洛南呢,他让我觉得我本不该这样,却又不得不这样。
我记得有人说过我清高,怎么能不清高?我曾站在神坛之上,被仰望,被追逐,是别人的目标和期望,当我必须与我最不喜欢的一类人同流合污,并且强迫自己变成他们那样,必须成为那样,我要经受多少锤炼才可以?我这十年经历的是是非非,多少篇章才写得下?
改变一个人本不容易,完全换了模样,从内而外地变成另一个人,一朝一夕的教训还真不够。
不过,好在这无数个黑暗的日夜都走过来了,骨子里带了点读书人的清高,就带着吧,已经磨掉那么多东西了,留一点也无可厚非。
雨下大了,伞的重量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大,头顶是阴沉如夜的天空,再刮起冷风,这天气真是要命。
我站在自己停车的地方,没有什么人在了,来送机的人该离开地都离开了,天气不好,谁也不会多逗留。
除非脑子跟我一样有病。
我约了人,还不能这么轻易地走。
手机来了电话,医院里来的,童妗的。
天气恶劣,我的雨伞快要拿不住了似的,这边刚送走一个人,工作上还有事等着我处理,偏偏又在今天给我加重了工作量。
童妗说,我妈死了。
她的声音颤抖,比起我,更像我妈的亲女儿,她和我妈相处还没到一年,感情基础比我还深厚。你看我妈,跟别人都能相处好,跟自己亲女儿就是不行。
童妗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挺意外的,虽然我妈迟早要死,但是比我想的还是快了些。
就知道这场大雨总是不会来得这么平静。
得到这条消息,我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
然后挂掉电话,努力拿紧手上的雨伞,它摇摇欲坠地,好像很不结实。
撑了这么多年,真是为难她,虽然她向我透露过想死的意愿,但没有一次我会同意。
我为什么要同意?和她的意愿作对,不满足她,才是恨她的我应该做的。
我做到了,尽管最后她还是如愿了。
不过还是挺讨厌的,我以为我会很开心地,可能会兴奋地跳起来?结果和我想得有差,我麻木到不想跳,也麻木到不想动。
就在这时,我等的人来了。
高高抬起雨伞,看见我的车子前,站着和我一般纠结的人。
他今天应该不上班,穿着比较随意,可还是好看,那么好看,那张脸让人念念不忘,尽管这么多年。
我冲他一笑。
“瞧我选了个什么天气,”我苦恼地说,随即走上前,踩着水洼,飞起的水珠溅湿了我的裤腿,我从杨骁身侧走过,来到车前,用手掌拨开水渍,再用衣袖擦了擦,反身靠坐在车盖上,看着他缓缓转过身,我道:“不过也并不算一无所获,这么恶劣的天气,你还愿意来抢我,我很受宠若惊。”
杨骁看着我,一言不发,他撑着的伞,遮不住他俊俏的容颜,深沉的双眼。
他什么都知道了,就像他做那些,我也知道了。
昨天晚上,我让温知栩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和斯洛南相恋,并且打算今天和他一起离开。
其实很扯,我离开,温知栩怎么办?细想就知道的事,但是我们俩一样,我们都不愿意去细想,碰见对方的事,总是先上情绪,再深想背后原因,等他想明白,已经晚了,就像现在,他已经及时出现,来到了我的身边,阻止我的离开。
他没有细想的机会,一小时前温知栩给他打电话,他只有一小时,从家里赶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
“你知道了?”他问。
“我什么不知道?”我答。
我什么不知道呢?他这十年的空窗期,告诉我只是对我的新鲜感还没散?他比我更扯。
再然后,他谈到我的家事,那就真是漏洞百出了。
杨骁没有再说话。
而我却有很多话想说,今天一定不会简单,不会安宁。
他是让温知栩和顾铭都向着的人,支持的人,哪能三言两语地打发啊。
“杨骁,”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散开的鞋带,我唤着他的名字,说道:“我鞋带开了,给我系上。”
他爱我,到什么程度?
就是他说的那样。
我丢下他,抛弃他,十年之后,再相见,他还是要恬不知耻地向我提出复合,向我述说思念,表达爱意,因为他爱我。
他这辈子没了我不能过了,我想来就觉得过瘾,这十年里我没少质疑他对我的感情,直到今天,这一刻,我终于无比确定,他有多爱我。
杨骁走过来,没有多说,昨天还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可以为难我,今天就要跪下来,低下头,为我绑鞋带。
他将伞放下,雨水打湿了他的后背,我的伞不曾偏向他一点儿,他不介意,只是专心地为我系鞋带。
我看着他,和十年前一样,给我系鞋带时,总喜欢单膝跪地。
他说,那样很像求婚,那样表示臣服。
他知道自己当年配不上我,所以点滴之中,也透露着他对我的诚意和小心翼翼。
我喜欢他跪下来,仿佛自己还高高在上。
等他系好,我却没有让他起来,而是抬起腿,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仰望我,对,就是这个眼神,真是好美啊,好享受,狼崽子也有这样甘拜下风的目光。
他是我养的那一只,一直都没变过,是我以为他成长了,会变挑剔,会变现实,会图新鲜感,而不是一心只想和我在一起。
天真又梦幻。
在爱我这方面,他始终如一。
“真拿你没办法,”我低头看着他,多是对他的无奈。雨从我的伞上滑落,滴在他的肩膀,我终于将伞向他偏向一点,那是因为我弯腰的动作,而不是刻意,我叹口气,讽刺道:“狗跟主人一样,没有一点出息,和长进。”
第88章 争执
我们俩站在雨里,相互沉默。
我本想点一根烟,这惆怅的氛围是适合这么做的,我摸了摸口袋,有火机,却没香烟。
我把伞给他,问他要了一根,我知道他身上一定有的。
坐在车盖上,他给我撑着伞,我放肆地抽着。
“你什么都知道了,是吧?”我声音沉浸下来,“关于我十年前发生的烂事。”
杨骁没有瞒着我,坦诚道:“栩栩告诉我了。”
温知栩可以说话的时候,就将这一切都告诉了杨骁,她是那么支持杨骁,宁愿瞒着我,宁愿装这么久的哑巴,陪杨骁一起对付我。
我讽刺地笑了声:“她还真是认定你了。”
杨骁并没有回应我,手上那把伞被他抓得牢牢的。
我呼出一口气:“怎么样?说说感受?听了这么戏剧性的故事,总不能说内心毫无波澜吧?说一说,你听我妈吸毒,听我杀了我爸后的心情吧。”
杨骁抬眸,那双眼睛如此赤诚,“我心疼的是你。”
我惊奇道:“哦,还有呢?”
杨骁没有再说话,他很会察言观色,我现在没发火,但并不代表我的情绪是好的。
“没啦?”我失望地说:“就这么简单呀?真实感受什么的都没说吧?是怕说出来伤到我,还是太震撼了不知道从何说起?没想到你曾经喜欢的那个温知行干出过这等子疯事?”
“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当然没有,你爱我嘛,对不对?都跟顾铭勾结在一起,把我妹妹也骗了过去,都是为了我嘛,都是为了爱我。”我阴阳怪气地说,杨骁的唇动了动,想说话,可是我没给他机会。
我弹了弹烟灰,换了个话题:“周凯呢?他来试探我,什么意思?”
“那不是我的意思,是顾铭的。”杨骁解释,我什么都知道了,他不必再瞒着我。
顾铭跟杨骁站在一起了,他竟然站队杨骁了,还出主意用周凯来试我?他蠢得可以。
从一开始我就没相信周凯会被杨骁看上,他早就被杨骁整过一次。周凯越试探我,越说明杨骁有问题,如果周凯什么也不做,我还真相信杨骁或许和那小男生是真的呢。
他们做的过头了,这就是漏洞。
我又不是傻的。
我想着他这几天做得一切,道:“你想知道我对你还有没有感情,其实大可以不必这么麻烦,不过你都做了这么多了,我就正面回应你吧。”
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身份特殊,他的地位跟别人不一样,我说给他听,听我真实的想法,听最恶心地控诉。
上一次我没有发泄,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能负了他们的努力。
“你知道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态吗?我在想,我们以后那些规划再也没了,我想你还没原谅我呢,我想这最后一次你不能不来见我,可你没有,你真的没有,你在干嘛?抱歉,我不想给你找借口,请原谅我的蛮横不讲理,”我看着他的胸口,往他跨了一步,来到他跟前,仰起头,从没有此刻那么清楚地暴露,倒映在他眼里的我,面孔真是可怖,忍十年,不是好受的滋味,我逼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爱我?”
他本该做好准备的,如果我质问起来,他应该以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回应我,可是他没有,杨骁偏偏什么也没有说。
难道没有事先准备吗?他那么精明,不会想着我造作逼问他的时候,他束手无策,无从应答吧?
好,既然说不出,我就理解为他没理由。
这样更好,我都逼问他了,他还说不出什么,这样才好,我果然该恨他的,解释都没有。
他的衣服湿了,我的也是,雨没停,我们俩靠得不够近。
但从泥水里蹚过来的人,也不怕有多脏了。
“可惜啊,我都这么失望了,还是爱你,可笑吧?”我低下头,玩着手上的烟,臣服道:“你的试探太成功了,我看见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说实话我理解你,那么多年了嘛,凭什么让你还围着我团团转,如果我是你,有现在的成就,说不定我比你玩得还花,但是理解你,不耽误我伤心难过啊,你想听我说这话的吧?对,老子很不爽,被你背叛的感觉。”
我知道这话不争气,可折腾得太久了,我有点累了,不想装了,不想装什么都不在意了,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能说清楚更好。
“可是,我爱你又能怎么样呢?承认了能怎么样?你能回到十年前弥补自己的过错吗?还是我能把十年前那晚上倒塌的信任重新捡起来?”
“我什么都可以做。”
“可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啊,”我说:“你是什么都能做,但是时机不对了,我对你没法有信任感了,我怎么知道我下次再出什么事,你还能不能搭理我一声。”
“十年前……”杨骁脱口而出,貌似有什么要说的,可他却说了这个开头,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你说得对,那是十年前了,现在的解释和弥补有什么用。”
“你能有这样的觉悟很好,”我欣慰地看着他,“多高的悟性啊,听懂我的意思了对吧?你现在就跟我那死去的爹妈一样,除非他们复活,跪在我面前来跟我道歉,我才会原谅他们,可惜,他们复活不了,你也回不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