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生活简单,大家随身的东西都不多,无外乎就是一床铺盖,几件衣服,一辆小三轮就能把整队人的行李都运过去。
江弛予他们得先去办入职登记,郁铎留在宿舍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整理床铺的时候,他不小心碰掉了江弛予放在上铺的旅行袋。
这只袋子跟了江弛予多年,早就破烂不堪,落地的一瞬间拉链就被崩裂,袋子里装着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散了出来。
若不是郁铎躲得及时,这袋子砸的就是他的脑袋。
江弛予那小子居然还有脸说他抠门,买花生油送的行李袋都烂成这样了,还不舍得换——郁铎正腹诽着,目光突然被掉落在地上的几本书吸引。
郁铎这才注意到,江弛予的包里装了一摞的课本,这些课本横跨了高一到高三,包含了各个学科。看得出主人很爱惜这些书,但由于翻阅得太频繁,还是有一些起毛卷边。
郁铎随手拾起一本高三数学翻开,看见里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写满了笔记,每一课的课后习题上也已经用铅笔填用上了答案。
郁铎离开学校多年,这些公式在他眼里和天书无异,他并不知道这些答案是否正确,但他看得出来,写下这些字的人,一定是怀着无比认真和珍惜的心情。
四毛在这个时候突然推门闯了进来,他见郁铎一脸愣怔地蹲在地上,问:“郁哥,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 郁铎没有做声,依次将书捡起装进了袋子里,又把袋子放回江弛予的床上。
队伍正式进场之后,甲方施工员过来给班组做施工交底。开会那天,郁铎把江弛予也叫去了。
在开工前的准备时间里,江弛予自学了一些水电方面的基础理论。他接受新知识的速度很快,现在不但能看得懂施工方案和图纸,记下了各种材料的型号和名称,抽空考了一本初级技工证,就连郁铎他们在技术交底会上讨论的内容,他也已经大致听得明白。
如江弛予预料的一般,以郁铎他们以往做过的工程难度来说,酒店的这个项目确实是小菜一碟。
郁铎没有把他扔给李大能当小工,而是让他从旁协助自己做好统筹材料人工、把控施工进度、管理现场等工作。
项目管理这边有江弛予,技术方面有李大能他们几个专业技能过硬的大工,再加上四毛阿升等人默契配合,团队就这么像模像样地运转了起来。
刚开始跟着郁铎回工地的时候,江弛予确实只是把这里当作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工地里收入不高,和以前在夜场不能比,更没有什么额外的小费进账,再加上还有郁铎这个变着法从他身上赚钱的人,所以江弛予原本打算攒上一笔钱就走,不在这种地方久留。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过去他身边充斥着男盗女娼鸡鸣狗盗的肮脏事,独善其身的人,是无法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但郁铎这里不一样,在他手下工作虽然辛苦,但可以活得坦荡。
这段日子以来,江弛予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小念头,这个念头太过遥远且不切实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看着万丈高楼在他面前一天天平地而起,对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有着无限的好奇,他想知道这样的庞然大物是怎么设计出来的,也想知道这些结构之间都是什么原理,还想知道这些高楼大厦该如何建成。
不过江弛予明白,这不是他现阶段能考虑的事情。
* * *
郁铎当老板的风格和陈力完全不同,他鲜少待在办公室里吹空调,而是每天和兄弟们同吃同住,一起干活,上楼板下基坑,风里来雨里去。
工程顺风顺水地进行了两个月,这天郁铎在现场接到了老周的电话。挂断电话后,郁铎撂下一句 “你们先干着,我晚上回来。” 就下楼去了。
“老板干什么去?” 四毛好奇地问江弛予。
江弛予看了眼郁铎离开的方向,低下头继续自己手里的工作:“和周老板吃饭去了吧。”
郁铎今晚确实是和周老板有约,这位周老板,就是上一个工地的泥水班组的工头老周。项目结束后,老周就去了南面的一个工地,他听说了郁铎现在出来单干事,于是特地攒了个局,约郁铎出来和他相识的几位老板一起吃顿饭。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白喝的酒,周老板煞费苦心,自然是为了这几位老板手里的工程。
郁铎刚完成从小工到小包工头的身份转变,还没来得及置办一套拿的出手的衣服。他回宿舍里找了一圈,终于翻出一套看上去稍微像样点的衬衫长裤换上。
老周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郁铎刚一走出工地的大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 A4L 正对着大门停着。
老周还是那个老周,不过换了身行头,就差点认不出了。他叉着手靠在车头上,光溜的脑门上架着一副墨镜,看上去特牛逼哄哄的样子,还真有点大老板的威风。
郁铎走上前去,笑着调侃道:“几天没见,周总都换车了?”
老周拍了一把车头,道:“牛逼吧。”
郁铎配合地伸出大拇指:“棒!”
“干我们这行的,有的时候还就得讲究这些门面。” 老周起身拉开了驾驶室的门:“等你这个工程赚钱了,也给整上一台!”
“可拉倒吧。” 郁铎开门坐进副驾,根本没有把老周的话放在心上:“我的那台电动小三轮就很不错。”
话虽这么说,这奥迪和工地里的五菱宏光确实不大一样,双层中空玻璃,环绕音响,真皮座椅,空调呼呼一吹,浑身都舒坦了起来。
今天这个项目的情况,老周和郁铎在电话里基本已经聊过了,从工地到酒楼还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于是两人就随便闲聊了起来。
“你女儿中考成绩出来了吧?” 郁铎平时鲜少吹空调,不大习惯冷风直接对着脸招呼,伸手将风叶摆高了一点:“考得怎么样。”
“市立一中。” 一提起女儿,老周脸上的自豪感就掩饰不住,道:“牛逼吧。”
市立一中是 H 市最好的高中,考进了这所学校,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 985、211 的大门,再努力一点,拼上个清华北大也不是不可能。
想进这所学校可不容易,郁铎有听说老周女儿的学习不错,没想到成绩居然这么好,由衷地赞叹道:“厉害。”
老周嘿嘿一笑,得意地说道:“这事儿说起来啊,还得多亏了小江。”
“江弛予?” 郁铎有些惊讶。
“你不知道了吧,考前那两三个月,都是他在给我闺女补课。还别说,那段时间进步得可快了。” 说到这里,老周不由得也觉得有些惋惜:“要说回来,他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以前学习成绩应该也是最拔尖的那挂的,现在和我们一起在工地上干这些累活,真是操蛋。”
郁铎更惊讶了,他没想到老周闺女顺利升学居然有江弛予的功劳。
这时他听老周问:“他今年多大了?十六还是十七?”
“十七。” 郁铎想了想了江弛予在登记表上填的出生日期,道:“应该也快十八了。”
“他如果生在条件过得去的家庭,这会儿应该也该高考完了吧。” 老周转动着方向盘,不由得感慨道:“可惜咯。”
郁铎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车窗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了江弛予行李袋里那摞写满了笔记的课本。
第18章 看看不花钱
老周这次给郁铎介绍的这个工程,开工时间是在四个月以后,那个时候郁铎正好结束手里的这个项目,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做到无缝进场。
工程也不是什么大项目,就是建一座厂房,实力雄厚的大老板看不上,单打独斗的小喽啰吃不下。
再加上这几位老板刚从北边过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招募信息还没有发布出去,是老周先一步得到消息,通过朋友和他们搭上了线。
这就意味着,目前项目竞争还不大激烈。
老周和林胜南的目的不同,他拉着郁铎入伙,一方面是他觉得郁铎这个小伙子确实不错,工程给谁干不是干,肥水不流外人田。另一方面,他也想赚这笔工程介绍费,毕竟谁都不会嫌钱多。
当然最重要的,他自己也想拿下这个项目。
老周订的海鲜酒楼在城北区,说不上高端,宴请也不丢面儿。包厢门一推开,房间里烟雾缭绕,主位上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正在吞云吐雾谈笑风生。
这场应酬和上次林胜南组的友情局不同,牵涉的是实打实的利益,双方一打上照面,就开始互探对方的虚实,十句话里七分真,三分假。
初出茅庐的郁铎在老周的口中,自然而然地夸大成了经验丰富资金流雄厚的郁总。
郁铎不常参加这样的场合,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不卑不亢应对自如,算是没有辜负老周给他立的这个人设。
毕竟想要从别人手里拿到工程,首先第一步,就要让人家相信你有这个实力。
酒桌上好办事,这话到底不假,今天的几位老板都是北方人,喝起白酒来眼睛都不眨。第四瓶泸州老窖打开之后,桌上的话题已经从一开始不冷不热的没话找话,变成了 “郁老弟,今年春节,就今年,你到 B 城来玩儿,哥一定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有对象没?还没有啊?这事儿放心,包在你老哥我的身上…”
当然,这些都是场面话,酒醒之后,不会有人记得自己在酒桌上夸下了什么海口。
红酒白酒要喝什么开什么,海味山珍轮流上了一遍,酒足饭饱之后,老周还贴心地安排众人去罗马夜总会洗脚。
罗马夜总会是什么地界,去那里洗脚究竟 “洗” 的是什么,大伙儿都心知肚明。
见事情谈得差不多了,郁铎借工地上有事为由,推辞了这下半场。倒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洁身自好的白莲花,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花冤枉钱,就算别人请客也不行。
这家酒店开在一家售楼部旁,为了节约成本,和售楼部共享电梯。和老周他们依依惜别之后,郁铎先乘电梯下了楼。
酒量再好的人都遭不住他们那种不要命的喝法,郁铎靠在电梯扶手上,看着液晶屏上不断变换的数字,视线逐渐开始有些模糊。
郁铎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刚刚在酒桌上,所有的人都在夸郁铎海量,但他不过是在强撑着不让别人看出他已经醉了而已。
透明的电梯一路下行,电梯外的景观不断变化,越发模糊的视线中,郁铎突然在售楼部那极尽奢华的花坛边看到了江弛予。
有那么一瞬间,郁铎以为自己今晚喝了太多酒出现幻觉。
酒精麻痹了人的思考能力,郁铎直勾勾地盯着那道人影瞧,就在这时,那个人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抬头望了上来。
隔着一层钢化玻璃,两人遥遥对视了一眼。
直到这一刻,郁铎确定那个人确实是江弛予无疑。
“你怎么来了?” 电梯门打开,郁铎问已经来到门边的江弛予。
“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老周催的。” 江弛予看了眼郁铎的脸色,眉头就皱了起来,有的人喝酒会脸红,有的人越喝脸越白,郁铎明显就是第二种,现在他的脸色用面如金纸来形容都不过分。
江弛予口气生硬地说道:“老周说你喝了酒,让我来接你。”
刚蹭了人家一顿饭,郁铎转眼就毫无心理障碍地抱怨起了老周:“老周就是啰嗦,他自己也没少喝。”
江弛予今天是骑车出来的,车就停在花坛边上。他领着郁铎往小三轮的方向走,没好气地说道:“先担心你自己吧。”
郁铎嘲讽地了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一把推开江弛予,冲到路边的垃圾桶旁,吐得天昏地暗。
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点都不剩,郁铎才停了下来。江弛予去便利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出来,搀着郁铎来到车后斗上坐着。
“怎么喝了这么多?” 江弛予拧开瓶盖,把水递给郁铎,他一看那人的狼狈模样,心里就揪得难受,于是又补上了两句:“自己什么酒量,心里没数吗?”
说完,江弛予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视线,但没一会儿,目光又像不受控制似的,转到他稍微回了点血色的唇上。
“你以为我想喝。” 吐过之后,郁铎一下子舒服了许多,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接过矿泉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说道:“不喝的话,你们下半年和我一起去要饭?” 郁铎将手里的矿泉水瓶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着上面的标签:“这矿泉水得多少钱啊?又浪费钱。”
“我请你,不用你还钱行了吧。” 江弛予被这人气得牙痒痒,此人怕不是貔貅成精,都这样了还不忘抠门。
“那还差不多。” 郁铎一听,又眉开眼笑地喝了起来,仿佛刚才吐得要死要活的人并不是他。
二人这边正说着话,对面售楼部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位烫着卷发的漂亮姑娘踩着八厘米的小高跟,送客户走了出来。
为了更好地卖房,如今的售楼部建得一个比一个奢华,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恢弘的大宫殿。高耸的罗马柱,巨大的大理石拼花地板,明亮的落地窗里灯火辉煌。从内到外透露着 “穷人勿入” 这四个大字,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在姑娘 “哒哒哒哒” 的脚步声中,郁铎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完全被门里那触不可及的光亮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