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不来,他相信郁铎说到做到。
公司里只有郁铎一个人,他像是料定了今晚四毛会出现一样,特地等在这里。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冷眼看着四毛像游魂一般从门外飘进来。
四毛的身型佝偻,胡子拉碴,衣服上落满了头屑,不过几天不见,他就落魄地像一个刚从收容所里逃出来的流浪汉。
“这里没外人。” 郁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毛一眼,没有让他坐下:“什么情况,自己交代吧。”
“郁哥,是我对不起你。” 距离郁铎的办公桌还有半米时,四毛停下脚步,不敢上前,也不敢看抬眼看郁铎:“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猪狗不如,是我…”
“现在说点有用的。” 郁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想隐瞒,说实话。”
现在事情已经不是四毛想隐瞒就能瞒得住的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郁铎猜测的差不多,就是四毛两头蒙蔽,将本该付给材料商的钱据为己有。
“你挺有本事的。” 看样子郁铎打算新仇旧账一起算:“之前那次,我们都小瞧你了。”
“以前是我糊涂。” 说这话的时候,四毛有些心虚:“上回你找我谈过之后,我就再也不敢了。”
四毛将这么多笔钱昧回去,不可能只是为了摆在那里欣赏,之前他的车他的表,他的 LV 包包,郁铎已经知道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下多少。” 郁铎直接了当地问。
“没,没了。” 四毛心里有愧,不敢面对郁铎,脑袋几乎要垂到了地上:“一部分花了,剩下的炒股,赔、赔掉了。”
“这是犯法的,你想过吗?” 人在失望透顶的时候,往往是发不出脾气的,郁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反而平静地反常:“这次我们谁也不可能再姑息你。”
听郁铎这样说,四毛彻底慌了神,他连忙上前几步,试图向郁铎解释:“郁哥,哥,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公司为了你!”
“打住。” 郁铎不想再听四毛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他摆了摆手,道:“我担不起你这声哥。”
听见郁铎这么说,四毛像是一颗漏了气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萎靡了下来。郁铎平时说话也不客气,但是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他和郁铎一路走来的情谊,到今天彻底结束了。
四毛顺从地改了口:“郁总,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真的都是为了公司。” 他停了停,眼神开始闪躲,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再次看向郁铎:“黄志平,你有印象吗?”
这个名字确实有些耳熟,郁铎想起今天广播上听到的新闻:“新闻里刚出逃的那个…”
郁铎还没说完,四毛面如死灰地回答道:“对,就是他。”
听四毛介绍完这个人的背景,郁铎心里的那根弦再次拧紧了,他有预感,四毛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简单。
黄志平被调查的消息,四毛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他今晚出现在公司,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告诉郁铎这件事。
四毛知道侵占公司财务够他蹲几年大牢,但和接下来他要说这件事相比,也不知道哪一件更严重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汽车东站的那个项目我们之所以会中标,是因为你贿赂了主管的负责人,也就是现在在逃的黄志平?” 一时间,郁铎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自己的理解错了,还是四毛疯了。
“对,就是这样。” 四毛说道,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要杀要剐随郁铎的便:“大能哥去世后,公司一蹶不振,我为了让公司重新好起来,也为了弥补之前我犯下的过错,就卖了车,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再加上之前剩下的一点现金,去求他帮忙。”
干他们这一行的,难免会和上面的人打交道。这位黄志平的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手握实权的人物,也不是四毛想结交就能结交的。
他之所以能和这个人搭上线,是因为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的司机,在司机的引荐下,四毛受邀参加了黄志平的牌局。
如今的四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一无所有的水电小工,而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施明诚。
四毛头脑简单,牌品不错,输牌赢牌都乐呵呵的,出手阔绰,又是互联网大佬女儿的男朋友,没两下就讨得了黄志平的欢心,顺理成章成为了领导牌局上的常客。
之前四毛能欺上瞒下,把材料商的货款拖欠上这么久,也是扯着黄志平的大旗,迫使老板们卖他这个面子。
反腐行动后,这位负责人闻风潜逃。老板们会在今天集体过来找郁铎要帐,估计也是收到了黄志平跑路的消息。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劈得郁铎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他深吸了一口气,问:“所以你给了他多少钱?”
四毛比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当得判决书上的一句 “情节严重”。
“可真有你。” 为了弥补过去的过错,而去犯一个更大的错,郁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评价四毛的这个行为:“怪不得领导这么看重你,出手还挺大方,公司的钱就是这么用的?”
“我不是真的想侵占公司的财产,我只是想暂时借用一下。” 四毛急急为自己辩解:“包括我把公司的钱投入股市,也是想先赚钱之后,再把本金还回去,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人永远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他把资金投入股市之后,很快就把本金赔了个一干二净。
郁铎已经对四毛绝望了,他冷笑了两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郁总。” 谈话进行到这里,该交代的情况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四毛躲在家里,也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的,我现在就去找警察坦白,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我自作主张,和你没关系。”
“这是你说的算的吗?” 四毛这话天真得让郁铎想笑:“有人会相信你吗?”
通过行贿手段中标,最后获利的是公司,那么四毛的行为究竟是个人主导还是公司主导,还需要法律去界定。四毛这个时候出来认罪,倒像是被幕后黑手推出来顶缸的替罪羔羊。
“这件事情曝光之后,连累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公司的所有人。到时候无论是你,胜南姐,又或者是江弛予…”
说到江弛予,郁铎的心里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蓦地停住了。
对,还有江弛予,公司的招投标向来是由他负责,无论他有没有参与行贿,很难不受牵连。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再被推回泥潭。
郁铎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黄志平被抓回来了吗?” 短短几秒钟时间,郁铎恢复了镇定,脑海里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还没有。” 四毛道。
如今黄志平仍然逍遥法外,司法部门也还没追查到四毛。但郁铎从不怀疑相关机关的办事能力,黄志平落网是迟早的问题,四毛曾经向他行贿的事也不可能兜得住。
这件事,错了就是错了,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郁铎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尽量少的人因为四毛的愚蠢受到牵连。
当着四毛的面,郁铎给相熟的法务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明说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旁敲侧击,询问了几个他关心的问题。
律师在电话里分析了多种情况,列举了许多法律条文,郁铎文化水平不高,专业名词绕得他是云里雾里,但总结出来的意思大概就是,倘若四毛的行为被认定为是公司主导,四毛本人自不必说,肯定是要进监狱,郁铎大概率也是摘不出去的。林胜南作为股东之一,但鲜少参与公司经营,应该不会承担连带责任。
那么剩下的几个责任人中,风险最大的就是江弛予。
好在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江弛予去留学是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事,在这个点上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
江弛予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时间出国读书。
单单做到这点还不够,在这之前,郁铎要先解除江弛予在的公司里职位,消除相关记录,再将他从公司股东中除名,等他顺利出国,剩下来的事就交给郁铎来处理。
如果郁铎能周旋成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江弛予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被牵连,到时再让他主动归国配合处理也不迟。
和律师通完电话后,郁铎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惫:“你现在还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郁哥,你说。” 律师的话四毛都听见了,他也没想过自己一时行差踏错,会害得这么多人被牵连:“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郁铎看向四毛,眼里带着警告:“收起你的小心思,也不要再耍花招,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在家等我消息。”
“等时候一到。” 郁铎将目光转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团常年漏水留下的水渍,像一架小飞机的形状:“我就带着你一起去投案自首。”
第60章 遇见更好的人
如果郁铎有时间出去玩弄感情,那一定会是一个花样百出阴晴不定的渣男。
如果郁铎有时间出去玩弄感情,那一定会是一个花样百出阴晴不定的渣男。
江弛予离家那天,他还特地送人去了趟机场。结果第二天就开始电话不接,信息爱回不回,到了后来干脆根本找不着人,甚至连江弛予回来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江弛予拖着行李箱走出闸门,看见等在外面的是孙姐,原本说好来接机的郁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放了他的鸽子。
“郁铎呢?” 江弛予走到孙姐面前,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
“郁总啊,他临时有些事来不了。” 孙姐想帮江弛予提行李箱,江弛予摆了摆手,说不用。孙姐没有勉强,领着江弛予往停车场走:“我来接你也是一样的。”
“他最近很忙?” 江弛予转头看了一眼孙姐。
“还… 还好。” 孙姐不敢直视江弛予的目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饿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不饿。” 江弛予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停着的帕萨特,道:“直接回去吧。”
孙姐坐上驾驶座,心里苦不堪言。江弛予不在的这一个多星期里,公司确实很不太平,先是四毛侵吞货款,又是郁铎大刀阔斧对内部进行整顿。如今各岗位人员变动频繁,已经完全不是江弛予离开前模样了。
在孙姐出来之前,郁铎还特地交代过所有人,最近发生的事,不能对江弛予透露一个字。
还有更多的细节,像她这样的老员工都看在眼里,郁铎最近背着江弛予搞了不少小动作。但她打这份工就是为了领一份工资,老板之间的利益纠葛,她也无心掺合。
回去的一路上江弛予都很沉默,将他送到家楼下后,孙姐就匆匆离开。江弛予到家没一会儿,郁铎也回来了,他的表现和之前没什么分别,两人聊上几句,就各自睡了,仿佛前几天的忽冷忽热,真的只是因为工作太忙。
第二天一早,江弛予如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他前脚刚迈进办公室,里面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都怎么了?” 江弛予一脸不明所以。
这时公司行政站起身来,一脸尴尬地出来告诉他,就在江弛予去上海的这几天里,郁铎已经找人接手了他负责的工作,连工位都被取消了。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江弛予还想询问一些细节,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郁铎的声音。
“昨天忘了和你说。” 郁铎看见江弛予来了,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他说道:“你手上的项目,我已经交给小李了。”
江弛予没有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郁铎朝自己走近。
“工作上的事迟早都是要交接的,提早放开也好。” 说话间,郁铎已经来到江弛予面前,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接下来你也不用学校公司两头奔波,在家专心准备出国的事就可以了。”
江弛予对此没有什么异议,简单将私人物品收起来之后,就离开了公司。
江弛予走后,郁铎也把自己关回了办公室,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郁铎这话虽说得漂亮,一副为江弛予着想的模样,但公司的员工们早就看出了端倪,私底下没少议论。
这两位老板平日里看上去亲兄弟似的,但这会儿人还没走,一方就开始卸磨杀驴。郁铎这次不但趁机把江弛予架空了起来,还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对他的股权动了手脚。江弛予这一趟出门回来,自己一手创立起来的公司已经和他无关了。
究其原因,众人猜测大概是因为汽车东站这个项目。项目建成之后,公司的资产规模就不可同日而语。李大能死后,他手里的股份已经被郁铎回收,这时候再把其它合伙人踢出局,是最有利的时间点。
更可悲的是,江弛予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这大概就是电视里常演的兄弟反目,同室操戈。果然在利益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堪一击。
当然,这些闲话没能落到江弛予的耳朵里,他也不是很在乎,工作突然被移交出去,反而落得一身清闲,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里。
郁铎则恰恰和他相反,变得日渐繁忙了起来,不但多了接不完的电话应酬,还时常接连一两天不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