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什么人会约人去那里吃饭?到时别是一记闷棍,把咱们敲晕了就地掩埋吧?”
于总坐在车后排,郁铎今天把他一起喊来了,毕竟前段时间都是他在和瑰湖的人打交道,各方面的比较熟悉。
老于观察了一圈周遭的环境,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提醒你一句,现在是法治社会。” 郁铎坐在副驾上,抬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看上去倒是心宽。今天和瑰湖的领导见面,他特地穿了一身正装:“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敲也是敲李启东的脑袋。”
话虽这么说,对方把见面的地点约在这里,确实是有些古怪,说不定是憋着给他一个下马威。
不过郁铎心里倒是不怎么担心,反正见了面再说,大不了见招拆招。
情况再差也就这样了,总不会无法收拾。
第68章 你好
城中村的地形十分复杂,导航到了这里都变得不大灵光,芊芊稍不留神,就开错了道。
错乱的导航是指望不上了,芊芊正打算停车向路边的居民问路,就听见郁铎伸出手指了指正前的方向,说道:“下一条巷子左转,500 米后再往右。”
“老板,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驶上正确的道路后,芊芊纳闷地问。
郁铎关上车窗,似是没听见芊芊的话。
芊芊正欲追问,转念一想,又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自从棠村改造项目开始后,郁铎每周都会抽空到现场几次。
别说李启东对郁铎掺合棠村改造的事不理解,其实芊芊私下也有些犯嘀咕。城北这一片城中村的回迁工作,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政府的一个难题。此地面积广阔,人员构成复杂,历史遗留问题多,再加上民风彪悍宗族势力强势,让一批又一批开发商望而却步。
地是好地,就是啃不下来,上一个企图在这个地界掘金的开发商,已经因为久久拿不下高地,拖到资金链断裂败走了。
然而就在去年年初,郁铎投资了本地的一家小地产公司,从那家开发商手里接过烂摊子,正式着手棠村的拆迁改造。
全市有那么多优质地块不要,郁铎偏偏接手了这个烫手山芋,撇开后续工作不谈,单是每天和拆迁户们就赔偿款问题扯皮,都足够让人焦头烂额。
但这不是她该置喙的事,芊芊想,老板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
在郁铎的指引下,芊芊很快就把车停在了红丝绒咖啡厅的门口。郁铎拎起后座上的西装外套,开门下了车,老于提着两瓶大拉菲紧随其后。
虽说对方把见面地点约在了这么个看似平易近人的地儿,但郁铎这边还是当作商务宴请慎重对待,不但自带了酒水,还在附近的酒店订好了桌子,以免对方这位老总下凡体验生活失败,临时要更换场地。
红丝绒咖啡厅是一座三层的独立小楼,开业于十年前。餐厅内灯光昏黄,三面都是大大的落地窗,窗上挂着酒红色的法兰绒窗帘。
在它开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都是城里有名的高档消费场所。
当年的风光如今早已不再,街道上挂满了各式各样鼓励配合拆迁工作的标语。这幢小楼就这么挺立在红色横幅中,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芊芊环视了一圈四周,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她停好车后,来到郁铎身边问:“老板,真的没问题吗?”
这里的环境并没有让郁铎感到不适,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没事,一会儿真有个好歹,我和老于垫后,你先跑。”
今天是工作日,原本就门庭冷落的餐厅更没有几桌客人。想必随着城中村的拆迁工程推进,这家餐厅也会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郁铎披上西装外套,老于先一步推开了油腻腻的玻璃门。餐厅虽然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但店里负责迎宾的小姑娘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先生你好,几位?”
“你好,我有预约…” 郁铎抬头环视了一圈餐厅,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像是被一记闷棍打中了脑门,陌生的失重感一路从头顶蔓延向四肢,令他无所适从。
对方也带了两个人来,三个人一身正装,坐在一张复古大方桌前,有一种不伦不类的荒诞感。
但此刻郁铎的眼里已经看不见其他,餐厅的招牌如垂死挣扎一般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斑斓的灯光交织着浓郁的夜色,落在窗前一名年轻男人的侧脸上。
郁铎觉得自己被冰冷的潮水淹没,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回过头来,隔着成排的空桌椅,看向郁铎。
两人遥遥望着彼此,沉默无言。
五年的时间,数万公里的距离,仿佛都被一眼击得粉碎,郁铎像是跌进了一片真空的地带,待他再度找回自己的思绪时,脑海里反复浮现的竟是初见时的画面。
“怎么了?” 于总见郁铎突然愣在原地,以为有什么问题,跟着停下了脚步。
“没什么。” 听见老于的声音,郁铎总算回到现实,他顶着灼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故作镇定:“走吧,进去吧。”
说着,郁铎带头朝前走去。
只是他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重。
出于和郁铎同样的考虑,江弛予今天也带来了和三一工程关系不错的林经理。一同随行的,还有他的助理小赵。
“郁总你好,真是久仰大名,今天总算有幸和您见面。” 林经理看见郁铎进门,立刻热情地起身迎了上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私下曾经怎么编排过他。
郁铎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没有搭理,倒不是他有意摆谱,只是此时他已经自顾不暇。
林经理觉得有些尴尬,心想这个郁铎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野蛮粗鲁,目中无人。
为了化解尴尬,林经理主动给众人做起了介绍:“这位是我们的总经理,江总。” 说完,他又转身面对江弛予,堆起笑容:“江总,这位就是三一工程的郁总了。”
再见郁铎,江弛予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他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站起身面对着郁铎,朝他伸出了手:“你好。”
郁铎这下总算有了点反应,他的目光先是定定地看向江弛予,而后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最后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郁铎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像是在摆架子,故意下对方江总的面子。急得芊芊以下犯上,重重掐了一把郁铎的胳膊。
郁铎眼神一颤,回过神来,飞快地在江弛予的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立刻松开,连指尖的温度都来不及去感受。
老于见老板如此反常,以为他是对这位江总有什么意见,连忙出来打圆场,总算把这个不尴不尬的介绍环节唬弄过去,安排众人在桌子前坐下。
郁铎自打进了这个大门之后,就像被夺舍了似的变得沉默寡,于总跟了郁铎这么些年,还没见过他对哪个合作方的态度如此怠慢。
而对方的那个江总也不像是个热情活泼的人,再加上双方还有点不愉快横在中间,于是局面就有些尴尬。
老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朝林经理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一起承担起了活跃气氛的责任。
“这家店开了有十年了吧。” 林经理环视了一圈四周,语气略微有些做作:“刚开业的那会儿我才刚上大学呢,好家伙,当时连门都不敢踏进来。”
“可不是吗。” 老于笑呵呵地应和着,既然选择在这里会面,商务礼仪中各种场面话就用不上。
他让服务员把他自带的红酒打开,亲手将江弛予面前的小酒杯斟满,自然而然套起了近乎:“我听林经理说,江总您也是 H 市人啊?”
江弛予敛起视线,看向面前酒红色的液体:“嗯,一直到大三之后才出的国。”
既然都是本地人,那可以聊的话题可就多了,于总来了劲儿,一路从近年来 H 市的建设发展,扯到公司外的沙县小吃今年又涨价了五毛。
江弛予饶有兴致地听着,甚至和于总聊了起来。
郁铎全程置身事外,他拿着刀叉,低头对付着大盘子里牛排。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们在聊天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一束目光落有若无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不用去求证,他也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于总是公司当之无愧的交际花,三两句话后就开始关心江弛予的个人情感问题:“江总,您看上去和我们郁总的年纪差不多,结婚了吗?”
“还没有。” 江弛予随口回答道。
林经理见今天老板心情不错,瞅准时机,连忙拍起了马屁:“我们江总好事将近了。”
江总和大小姐的关系,在瑰湖上下已经不是秘密,有人羡慕有人恨。
郁铎手下刀叉一顿,刀尖划过餐盘,发出一声刺耳的 “呲啦” 声。
这点小动静,吸引了于总的注意力,他总算想起了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为了能让郁铎参与进来,早些切入正题,于总带头调侃起自家老板:“恭喜恭喜,不像我们郁总,别说结婚了,这么些年,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见着。”
林经理的表演欲爆棚,听于总这么一说,立刻大惊小怪道:“不会吧,像郁总这样成功人士,追求他的人应该一路从棠村排到我们瑰湖大门口才对…”
“啪” 得一声响,郁铎将手里叉子拍在桌面上,刀锋在洁白的桌布上留下一抹刺眼的油污,也打断了桌上几人其乐融融的谈话。
“郁总,怎么了?” 林经理一惊,连忙关切地问。
与此同时,江弛予也抬眼看了过来。
顶着众人的目光,郁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语气冷硬地说道:“我去一趟洗手间,失陪。”
餐厅洗手间里,郁铎弯腰站在洗手池前,将水龙头开到最大,看着水流不断冲刷着自己的手。
在踏进餐厅大门之前,他都没有想过今天这场见面会是这样的,回想起自己在芊芊面前放下的豪言壮语,郁铎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他收拾不了的局面。
直到手指被冷水泼得开始发麻,郁铎才关掉水龙头,抬起头来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就是这一眼,郁铎看见门外有一道人影,斜斜倚靠在造型浮夸的罗马柱上。
“见到我很惊讶?” 注意到郁铎的视线,江弛予站直了身子,看了过来。
郁铎的身体瞬间绷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回来了?”
“嗯。” 江弛予应了一声,无视室内禁烟规定,点起了一支烟,迈步朝郁铎走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我。”
年代久远的欧式雕花木门发出 “吱呀” 一声响,在江弛予的身后关闭,将本不该相见的脸个人隔绝在一个狭小的世界。
郁铎看着他走向自己,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钢丝球,拉得嗓子生疼。
江弛予的外表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内里却像换了一个人,举手头足间,都让他感到极度陌生。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五年的时间,足以让彻底改变一个人。
江弛予浅浅吸了口烟,站在郁铎的面前,和过去一样,喊了他一声:“哥。”
这声 “哥”,就像是在郁铎的胸口表演碎大石,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疼出血来。
“我——” 郁铎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先出去了”
匆匆留下这一句话之后,郁铎就如江弛予记忆中最后一个雨夜那般,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只给他一个离去的背影。
* * *
郁铎这一去,直接从后门离开了餐厅,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脱离那个人的视线范围,郁铎才觉得自己的心肺功能重新开始工作,呼吸和心跳都逐渐趋于正常。
江弛予说得没错,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他,还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
郁铎在后门的泔水桶边上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无视响个不停的手机,独自朝前走去。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低垂的暮色中,他沿着坑坑洼洼的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幽暗的巷子里飘着饭菜香,不少居民正坐在自家门口吃晚饭,他们见郁铎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打自家门前路过,不由地放下筷子,脸上随之露出了警惕的表情。
郁铎无暇顾忌这些探究的目光,他找了一个背风处,拨通了林胜南的电话。
“江弛予回来了。” 电话刚一接通,郁铎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胜南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你早就知道了。” 郁铎面无表情地问。
“郁铎…” 林胜南这些天也在烦恼这件事。
“行了,我知道了。” 林胜南的态度让郁铎知道了答案,他没有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一辆电瓶车亮着大灯,横冲直撞地从郁铎的身边挤过,郁铎往围墙边退了一步,肩膀上立刻蹭上了一道白灰。
此刻他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也记不得身上这件买来撑场面的牌子货价格不菲,身子往哗哗掉灰的墙面上一仰,沿着墙根席地坐下,胡乱薅了把自己头发。
郁铎无法去描述这种感觉,那些草草掩盖的记忆,和刻意忘却的人,就这么活生生,血淋淋地被挖了出来。
让他不知如何去面对。
第69章 惹不起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