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湖龙山墅的项目经理姓沈,今年二十有八。这个年纪就能当上项目经理,称得上一句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高尔夫别墅项目做下来,算得上顺风顺水,但沈工总觉得最近工地上有些不对劲。
直到某一天上午,他望着项目部门口齐溜溜停着的一排车,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老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
要知道,过去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落冰雹,郁总每天都要来工地上转悠一圈,几乎是雷打不动,但最近半个月来,居然一次面都没露过。
“人有钱了之后,真的是会变的吗?” 沈工一脸忧愁地问身边的总工:“他已经不重视我们这个项目了吗?”
总工表示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他最近已经被甲方折磨得焦头烂额。
老板不来的这段时间里,瑰湖那边的人上门得倒是勤快。那群人衣着光鲜亮丽,看上去人模人样,干的尽不是人事,每次来都要在鸡蛋里挑点骨头,开出一连串又细又碎的整改要求,把项目部闹得人仰马翻。
这也就算了,不知是 “得益” 于谁的举报,上面三天两头下来查消防查环保,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
在沈工看来,这一切都是源于甲方的故意刁难。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李启东得罪了人家新上任的头子,这会儿应该正气头上呢。还听说老板带队给人家当面道歉那天,不知怎么就看对方不顺眼,态度及其恶劣,全程黑脸不说,一句话都没说就掀桌子走了。
这可难倒了沈工,一边是摆明了找麻烦的甲方,另一边持消极态度不愿意处理问题的老板,双方隔着一个工地打架,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
沈工苦不堪言,只得回公司找老板当面谈一谈,看看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A 岛 B 区的外立面,上周甲方组织了验收。” 办公室里,沈工拉耸着脸,一板一眼地向郁铎汇报情况:“结果是面砖整体铺贴存在些许色差,石材勾缝不够饱满平直,涂料肌理与封样样板存在细微差异,验收不通过。”
郁铎闻言,微微挑了挑眉。
些许、不够、细微,这几个词用得很是微妙。色差到底有多大,勾缝究竟有多不直,涂料肌理的差异又有多细微,解释权都在瑰湖手里。
那这里面就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了,质量行与不行,验收通过不通过,全靠甲方一句话。
沈工毕竟年轻,为人也比较正派,扯皮经验不够丰富,遇到甲方找茬这种事没能做到当场踢皮球,反而老实巴交地配合走程序:“我暂时还没有在验收单上签字,也提出了复议,这几天应该能出最终结果,万一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合格,可能得请您出面和他们交涉…”
“那就返工。” 既然对方存心刁难,那必然是复议不出什么好结果。吃了这么大个瘪,郁铎也没有怪罪沈工的意思,大手一挥,十分爽快地说道:“按他们的要求整改,改到满意为止。”
沈工闻言一愣,老板今天这么干脆地认栽,说实话他有些不大适应。俗话说事出反常必要妖,他相信郁铎这么做,必然还有后手。
于是沈工按下心中的疑虑,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昨天工人们用完的捣振机还没来得及清理,正好被瑰湖姓江的那个总经理看到了。” 说到这里,没脾气的沈工也觉得来了气:“一人被罚了两百。前一次钢筋组也因为差不多的由头,每人被罚了三百六。”
类似这样的事,这小半个月来简直一只手数不过来。那姓江的好歹是一个大公司总经理,没想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亲自过问。
这时芊芊正好送施工进度表进来,听了沈工这话,张嘴就准备开骂。郁铎让芊芊把文件先放下,他看过之后再签。
“让他罚。” 芊芊离开后,郁铎才转过头来对沈工道:“完事儿了给兄弟们一人补贴个红包。”
听到这里,沈工开始怀疑郁铎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不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变得如此与人为善大度豁达。
“还有前天,他们说我们的挖机蹭坏了示范区里的一棵松树。” 沈工仍不死心,继续控诉瑰湖近期的恶行:“我想先请园林局的专家过来看看还能不能治,实在救不回来的话,再看看怎么协商处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但目前没证据证明那棵树是我们蹭掉皮的。”
“什么树啊这么精贵,还要专家会诊。” 这次郁铎总算抬起头来,提出了一点异议:“买一棵得多少钱?”
“说是几十年树龄的罗汉松。” 沈工担心郁铎又像前几次那么大方,二话不说就把责任揽了下来,故意把价格往高处说了点:“一棵要七十来万。”
“那就别劳烦老专家来一趟了。” 郁铎摆了摆手,又把头扎回了文件里:“让他们提供发票,照价赔偿。”
这一刻,在沈工的眼里,郁铎整个人都被圣光普照,下一秒就要立地成佛,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像老板这样的冤大头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郁铎是不是欠了瑰湖的裸贷。
“郁总,您真的不觉得瑰湖是在故意针对我们吗?” 沈工的心已经死了,但身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要不,您还是抽个空,去和他们江总谈谈吧?”
“沈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这么揣测我们的合作伙伴。” 郁铎看着沈工,语重心长地说道:“生意想要长久,做人做事就不能太计较。”
这么做人做事生意能不能长久,沈工不确定,但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老命必然是没法长久。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又和郁铎汇报了一些工地上的近况,郁铎的态度无一例外,都是任着对方胡来。
老板这座靠山眼看着是靠不住了,沈工像是一颗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唉声叹气地回了工地。
送走了怀疑人生的沈工,郁铎起身来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层层飘落的黄叶。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他就像那即将消散的日光般,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最近瑰湖在工地上频频挑事,外人只当是李启东惹的祸,但郁铎知道,根源并不在李启东。
沈工的猜测没错,瑰湖确实是在针对他们。上一次在红丝绒咖啡厅,郁铎见到江弛予,饭没吃完就溜了。在这之后瑰湖那边就花样频出,想来是江弛予想用这些小手段逼他出面。
郁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江弛予不但回来了,还成了瑰湖的总经理,两家公司合作密切,他和江弛予打交道是难免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沈工前脚刚走,林胜南后脚就打来了电话。这次林胜南没有了往日里的风风火火,电话接通后东拉西扯地唠了半天闲话。
郁铎见她迟迟不切入正题,问:“刚回来?”
林胜南这次出差 B 市,去了居然快二十天。
“早回来了。” 林胜南在那头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你生我的气,没敢过来。”
郁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心虚,明知故问:“我生什么气?”
郁铎这么问,就是对林胜南瞒着他江弛予已经回来的事有所不满,林胜南连忙为自己申辩:“对不起嘛,我这不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说完,她小心地试探道:“和他见过面了?”
“算是吧。” 郁铎想起上一次见到江弛予时自己的表现,着实是把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情况怎么样?” 林胜南有些紧张地问。
郁铎自嘲道:“更糟了。”
林胜南默了默,终于下定决心,对郁铎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说完林胜南掏出手机,打开了两张照片,点击发送,下一秒,这两张照片就到了郁铎的手机里。
照片有些模糊,但不难辨认是棠村发生骚乱那天拍的。
郁铎点开照片,看了一眼。
林胜南这时继续说道:“那天在棠村,有人看见江弛予的车了。”
江弛予那辆被砸坏的大奔,由林胜南的司机负责开去 4S 店定损。回来之后司机告诉她,当时在棠村发生骚乱的现场曾经看到过这辆车。
林胜南将信将疑地找人要了一些那天现场的照片,经过比对后发现,照片上果然有一台车牌号一样的 SUV。
这次林胜南不敢再自作主张,立刻把情况汇报给了郁铎。
“你怀疑那天的事,是他安排的?” 郁铎问。
“棠村现在闹成这样,显然是有人在幕后撺掇。” 林胜南不敢乱下判断,只是干巴巴地陈述了事实:“他又恰巧出现在那里。”
郁铎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随他去吧。” 说完,他又一脸轻松地笑着补上一句:“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如果棠村的事和江弛予有关,那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当年闹得那么难看,江弛予心里有怨也是正常,想必往后郁铎在瑰湖这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那个时候你虽然有自己的考虑,但做得确实是过分了点。” 林胜南不忍心看他们兄弟二人闹成这样,建议道:“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不如把当年的情况说给他听,他会…”
话还没说完,林胜南蓦地停了下来,她突然明白了郁铎的用心。郁铎和江弛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郁铎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以林胜南的敏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两个男人处在一块儿,终归是一条格外艰难的路。如今刀也挨了,血也流了,他们也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
五年过去,如今摆在江弛予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事业顺风顺水,即将拥有美满的家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让他回头。
* * *
但回不回头这件事,有的时候并不是自己就能说得算的。
金石美术馆近期举办了一场大型的艺术展,这个展以 “光” 为主题,汇集了世界各地年轻艺术家的作品。
早在策展阶段,主办方就卯足了劲营销,开幕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慕名前来观展的观众都络绎不绝,还有不少网红受邀前来拍照打卡。
美术馆正中的一座用 3D 打印花瓣堆叠出来的巨型装置艺术作品,在网红效应作用下,就这么成了这场展览的标志。
“来,建哥,江总,随我这边请。”
今天刚开馆没多久,一行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男人走了进来。这群人中大部分都是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汉子,怎么也不像受过艺术的熏陶。
走在最前方的中年人身穿条纹西装,脸戴金丝眼镜,看样子应该是美术馆的负责人。眼镜男一边往前走,一边殷切地向人群中央的江弛予介绍道:“江总您看,这里就是我们主馆。我们的美术馆一共有四层,展览面积达 15000 平方米,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主展馆由清水混凝土浇灌而成。”
这个美术馆建成多年,设计理念放当年来说算得上十分先进,江弛予随意扫了一眼高达数十名的弧形屋顶,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说。
江弛予的这个反应,让眼镜男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一脸求助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建哥。
建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介绍。
金石美术馆隶属于金石集团,是他们公司高端产品的配套项目,而这家金石集团的老板,就是在 H 市大名鼎鼎的建哥。
众所周知,建哥发家之初涉足多种黑灰产业,钱来得不太正道。这些年扫黑除恶已成为常态化,建哥不得不积极寻求转型,努力洗白自己的产业。他为此创立的金石集团,如今也成为了 H 市知名的房地产开发企业。
江弛予今天应建哥的邀请,前来美术馆参观视察,说是参观,其实是考察,为了日后两家公司的合作谈判做准备。
这不是江弛予第一次与建哥见面,五六年前的他还是一个小人物,建哥自然不可能记得他这号人。再次见面时,江弛予已经是大型房企下派的总经理,建哥一改以往的跋扈嚣张,对这位江总表现出了十成的周到殷勤。
不知是这位江总的性格本身就是如此,还是一来就端着个架子,反正在参观的过程中,江弛予始终表现得不冷不热,仿佛对接下来的合作没什么兴趣,更没有将这座造价不菲的艺术馆看在眼里。
建哥的面上没有表示,心里已经开始急了,就在他暗自想对策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这位江总在路过一幅画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稍稍看了几眼。
这是本地艺术家创作的一副油画作品,画的是从一群高空飞翔的鸟的视角,俯瞰黄昏的南明山。
建哥一看,立刻会过意来,转头交待身边的小弟:“来个人,把这幅画打包起来,马上给江总的办公室送去。”
“可是…” 眼镜男一听,脸上露出难色,这些作品只是在馆里展出,能不能摘下来送人,不是他们随便可以做主的。
“可是什么可是。” 小弟跟在建哥身边多年,生意可以洗白,但行事作风很难改变:“你去问问要多少钱,我们买下来就是了。”
豆大的汗从眼镜男的额头上淌了下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
建哥的手下们才没有心思同他废话,眼镜男的话还没说完,几个年轻小伙就蜂拥而上,没费多少功夫就把画摘了下来。
建哥的做事风格,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有改变,江弛予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打算拒绝建哥的这份 “好意”,他的艺术鉴赏能力有限,面对这些艺术品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更没有收藏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