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异议,按照张训的嘱咐在卧室等他——客厅的沙发这回真让张训的猫吐上边儿了,坐垫已经拆了等待清洗。
卧室跟上回来时一样,张训的笔记本电脑上依旧是工作文稿,只是桌上摞了几本查资料时用的书。
陈林虎在书架旁站了一会儿,目光从最上层往下游移。
跟摆洗漱用品的习惯不同,张训摆书的方式非常随性,人文社科类能塞进通俗小说里,哲学和心理学那一排里放了好几本翻得破破烂烂的漫画,整个书架简直是一碗思维混乱的乱炖大锅菜。
下面几排大部分都是漫画,陈林虎弯腰看了会儿,干脆坐在地板上抽出来两本来看。
张训看书的口味很杂,看漫画的时候也差不多,除了陈林虎经常看的几本少年漫外,还有几本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小众漫画。
陈林虎饶有兴趣翻了两页,发现内容还挺有意思,是内容平淡但会引起读者共鸣的生活向漫画。
作者的画技并不怎么高超,胜在分镜节奏舒适,陈林虎正看到作者画的一只长得跟留了个中分头似的猫偷主角挂在院子里的腊肠时,后背好像被什么蹭了一下。
肉肉的但温暖的触感,毛茸茸地扫过陈林虎的后腰,陈林虎一个激灵,放下书向后看。
张训养的那只肥猫眼神不屑地从他身后扭出来,对陈林虎一惊一乍的行为非常瞧不上眼,尾巴梢拍过陈林虎撑着地面的手臂。
“虎……”陈林虎头一回跟猫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下意识想喊它的名字,又觉得这名儿他实在是喊不出口,于是临时改口,“猫,哎,猫。”
事实证明你对一只猫喊“猫”的效果,和你对人喊“人”一样,不仅没什么用,还容易被当成神经病。
橘猫头也不回,绕过陈林虎直奔床底,在下面一阵扑腾,推出一个小竹篮。
陈林虎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刚来那天从他家窗口吊下的那个竹篮。
橘猫似乎对这个竹篮非常中意,抱着又啃又挠,顶着恶霸脸干拿脑袋蹭竹篮边儿的挫事儿,但陈林虎伸手想分一杯羹看看竹篮时,猫爪又精准飞快地拍开陈林虎的爪子。
“啧,”陈林虎缩手缩得够快,没挨到,“凶玩意儿。”
败者的碎嘴不值得同情,橘猫理都不理,继续用竹篮磨爪子。这竹篮周围一圈毛边儿,估计都是它给挠出来的。
厕所里传来“凶玩意儿”的饲主的声音:“陈林虎?”
陈林虎跟猫同时支棱起脖颈看向声音方向,陈林虎回道:“啊?”
“你硅油过敏吗?”张训的声音隔着道门板,有点儿含糊,“我才想起来我洗发水含硅油的。”
陈林虎长到这个年纪,洗发水从来都是买到哪个用哪个,头回听说还有硅油不硅油的,心想可算是遇到个讲究人,迟疑道:“不过敏吧。”
厕所里的张训没听到他略小的回答,想起来自己还有瓶新买的洗发水放在洗手池下的柜子里,就关了淋浴头去找,正准备弯腰,脚底下打滑“咣当”撂在了地上。
张训倒下前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真该多加点钱买双防滑的拖鞋。
厕所里的动静跟天塌了似的,陈林虎跟着跳了起来,边往厕所走边问:“怎么了?什么动静?”
张训的后脑勺磕在了墙上,整个人都晕了一瞬,下意识说了声“摔了”,听到陈林虎已经走到门口时才回过神,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一句“别开门”跟陈林虎拉门的动作同时发生。
门都已经拉开了,陈林虎才听到张训的制止,但显然已经晚了。
屋内水气氤氲,镜子上蒙着蒸汽,霜白色的灯光在雾气里朦朦胧胧,连带着坐在地上一脸懵逼的张训的轮廓都跟着有点儿被水雾蒸开了似的,边缘化开。
只粗略的一眼扫过,陈林虎在一片模糊中隐约看到张训肩膀上几道细碎的旧疤。
他没想到门里是这么个情况,愣愣道:“没事吧?”
“没事啊。”张训懵答。
两人对视了几秒,张训“卧槽”一声低叫,火速抄起搭在洗手台上的抹布挡在腰际:“出去出去出去!”
他一动,身上的水珠就跟着往下滑,陈林虎原本还没觉得怎样,但张训这一通咋呼,搞的他也跟着手忙脚乱。
想上去扶,张训立马蹬地倒滑后撤,跟看见洪水猛兽似的。想关门,又感觉张训摔得有点惨,多少得问问情况。
陈林虎卡在半道,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故作镇定道:“要我扶你吗?”
“你不扶我我站起来的还快点儿!”张训骂道,“操,我明天就把这破拖鞋斩立决!”
“那我……”
“关门啊!”张训叫道,“不是你被迫坦诚相见你不急是吧?愣着干嘛,向后转,齐步走!”
陈林虎被轰出门去,手脚并用地带上厕所的门,听见门里张训扑扑腾腾地起身,伴随着为了缓解尴尬而发出的低骂。
这人平时做什么都不疾不徐,连说话都慢条斯理,这回却跟让狗咬了似的,话说得又紧调又高,恨不得一脚把陈林虎踹出门。
陈林虎意识到张训八成是觉得难堪得厉害。
关上了门,陈林虎不知道往哪儿瞥的眼睛才安定下来,大脑也跟着开始运作,仔细思考后深觉此事好像也没什么。都是男人,住宿的时候谁还没个光膀子的时候。
“没事儿啊,”陈林虎隔着门板,把自己才反应过来的道理跟张训摆明,“都是大老爷们儿,零部件都一样。”
张训也不知道是被厕所的热气熏得,还是别的什么,尴尬和慌乱过后觉得浑身都在发烫。陈林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跟往热石头上浇了一瓢水似的,把热度又提了好几个档。
“你快歇歇嘴吧!”张训在淋浴头下声嘶力竭,“手机出厂配置也一样,你也没见谁买回来就给拆了一探真容吧?!”
陈林虎在门外恍然大悟。
好像真是这么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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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训自己认为他这辈子活得还算金絮其外,不管内里什么样,反正外人看来都是个正人君子,最主要的是干的都是正经事,也很少说出格的话。
所以一想到自己那个“出厂配置”的比喻,张训就有种二十六年糊好的脸皮一朝脱落的错觉,幸好这种不怎么正经的比喻他教过的学生都不会知道,张训略感心虚。
也不知道是心虚滋生了别的情绪,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张训一直到这会儿还是觉得头脑发晕,手指总想找个墙缝扣一扣,好缓解浑身的不自在。
等陈林虎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张训养的猫已经快被饲主给撸秃了。
“我用过的毛巾已经顺手洗了,”陈林虎轻咳一声,把张训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还有你刚才遮零部件用的那个抹布……”
“你能不提这茬吗?”张训嘴里的烟叼不住了,扭头道,“零部件别提,抹布也别提——我刚才拿的竟然是抹布吗?算了别说了,听了更糟心。”
橘猫的脑壳被他猛地加重的手劲儿给撸得头皮发紧,眼角也跟着吊起,发出“你是不是给我头发扎太紧了”的喵嗷声。
陈林虎惊讶的发现自己好像从张训这扬起的语调里听出点儿窘迫,再看看被勒头皮勒得直挥爪子的肥猫,张训的表情就多少有些故作镇定的嫌疑了。
“你害臊能别勒那猫吗,”陈林虎有点儿乐了,“天灵盖都快让你给掀翻了。”
张训这才发现爱猫经受的苦难,赶紧松手,又叼着烟含糊道:“胡说什么,我这么大人了害臊个屁啊。”
这种欲盖弥彰的态度微妙地取悦了陈林虎,他没戳破张训的谎话,只是了然地一扬眉,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反而让张训气得直咬烟屁。
橘猫终于从张训手下解放了头皮,慌里慌张地窜出去,一脚踩在放在一边的竹篮,还撞到了旁边的酒精喷雾。
酒精喷雾瓶咕噜噜滚到陈林虎脚边,他弯腰捡起来递给张训:“这是放外边儿喂猫用的篮子吧,得消毒吗?”
“是,你怎么知道?”张训有些惊讶,但话题不再围绕零部件和出厂配置,他松了口气,“虎哥喜欢抱着啃,所以我用完都会消个毒再放家里。有时候让它推角落里滚脏了,也得洗一洗。”
“你放吊篮的地方是我窗台底下。”陈林虎道,“不过最近没再见过,我还以为你定时定点喂呢。”
张训边往竹篮上喷消毒喷雾边道:“定点定时喂可能会招一堆流浪动物,不说耗子黄鼠狼什么的,到时候整天有一群野猫蹲三号楼这儿滋儿哇滋儿哇的叫也够人受的。我是先确定了要逮的猫,才放一两次粮搞搞关系,方便下手嘛。”
陈林虎除了知道猫会“喵喵”叫之外没什么别的常识,张训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你还逮猫呢?”
“不然你以为虎哥哪儿来的,”张训笑道,抬手扒拉两下又挤到了他腿边儿的橘猫的脑袋,“这位可是重量级选手,是这家属院的恶霸,我拐了好几次才上钩呢。”
后半截陈林虎没听清,他的目光落在了张训的后背。
张训在家为了舒适,穿的短袖领口一向宽大,陈林虎本来站在他身后弯腰看他手里拿着的竹篮,这会儿张训扭身去撸猫,领口跟着别开,露出后背右肩膀靠近脊椎的皮肤,和上边儿一个烟头烫过后留下的疤。
原本是个比较隐蔽的位置,但因为陈林虎站着向下看,还是从衣缝里瞧个正着。
就像往纸上烫了个洞,即使不大,但十分醒目。
陈林虎鬼使神差地伸手,隔着棉质布料点了下那块儿疤:“你这儿有伤。”
极轻的一下,但张训却像是被按到了神经,条件反射般回手盖住自己的肩膀,扭头看向陈林虎。
陈林虎惊觉自己动作略显鲁莽,急忙直起身举起手,后退一步道:“对不起,我脑子没反应过来……真的,对不起。”
他连着道了几次歉,又退到一个能让张训有点儿安全感的距离。
“……没事儿,就是吓了一跳。”张训摸自己后背的手收回,挠挠受惊的肥猫的下巴,见陈林虎还举着手,一副当场投降的憨样,“是有个疤,小时候留的,我都快忘了。”
陈林虎“哦”了一声,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能道:“挺圆的。”
张训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小学开始作文就没拿过一半的分吧?”他伸手一指陈林虎的眉梢,“挺长的。我这么形容你满不满意?”
平时被人指眉尾的疤,陈林虎都会下意识遮挡,但这会儿看见张训跟打击报复一样的表情,陈林虎却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这人真有意思,明明是不高兴的,还得憋着,只能从这种旁枝末节说点儿无关痛痒的话,来自我安慰。
好像已经习惯避重就轻,压根放弃了跟人计较这些琐事,尽管这些琐事一样让他不开心。
“快一厘米。”陈林虎蹲下身,犹豫了几秒,前倾身体微微低下头,“你能摸一下。”
张训愣了愣。
陈林虎刚洗完的头发贴在他的额头,狗啃似的刘海儿像毛笔字儿扫出的勾挑,狂草般自由奔放地晕染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被台灯暖色的光映上一层轻纱般柔软的黄。
“你摸吧。”陈林虎说,“能不能算扯平了?别不高兴了。”
对相当一部分成年人来说,年纪的增长大概就是逐渐放弃“小题大做”的过程。
一开始是放弃因为买不到玩具熊就满地打滚的哭嚎,后来是放弃想方设法来吸引他人注意的,再后来就是无视自己因为他人一句话就变得沮丧的心情。
因为这些都是计较起来就会显得做作的小事。
但这里还有个人,十八岁了还会在小事上努力做到“扯平了”。
张训心想,这脾气何止是迟早会栽跟头,还迟早得被人骗的晕头转向。
作者有话要说:
坑老实人的事儿可做不得啊老张!
第19章
陈林虎对自己额头上这道疤的感觉除了不适应外,还有一点儿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的耻辱。
他从小学时能跟高自己一个头的要保护费的初中生干架开始,身上就没缺过伤口,有的疤甚至还从十一二岁到今天都还没彻底消除。
林红玉跟陈兴业对此头疼不已,但老陈头认为只要不是欺负人留下的疤,那就是男子汉的象征,所以每回陈林虎放暑假,老陈头都得笑眯眯地拍拍他新添的“小勋章”。
在陈林虎年幼时的记忆里,老陈头粗糙的手指总是带着柔软毛刺般的触感,小陈林虎觉得他的“拍拍”带着安慰和表扬,还有点儿深藏其下的心疼。
可能是因为这样,陈林虎往往会把自己是怎么留下的疤跟老陈头好好说一说,老陈头听得热血沸腾,手劲儿能把他腿拍断。
年纪增长后这些有点儿幼稚的习惯当然也逐渐消失,但陈林虎却因此对“这个疤是好是坏”有了自己的一套判断准则。
在这套准则里,额头上的这道豁口处在非常微妙的灰色地带,陈林虎自己照镜子时会觉得碍眼,甚至羞于向到现在还会用“小勋章”理论来哄他的老陈头启齿。
好像有什么潜藏在这小小的缝隙里,陈林虎不喜欢看,也就尽量不去提起。
以己度人,陈林虎能理解张训刚才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么个扯平的办法,撩开刘海儿又往前倾斜了些身体,对张训道:“就这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