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做了一晚上穿梭星球的梦,“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的歌词把陈林虎拉回地球,压在胸口的书滑掉在地上,他眼还没彻底睁开就赶紧伸手去捞,闭着眼拍了拍从张训那儿借的书,以免蹭脏或者撞塌了角。
慢腾腾的敲门声响起,夹杂在老陈头的晨起训练曲里,跟打鼓点似的一唱一和。
陈林虎喊了几声,陈大爷都没反应,他只能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去开门。
可能是因为敲门的动静慢吞吞,陈林虎莫名想起张训,算一算,这位仁兄估计也快输够一顿早饭的棋局数了,这会儿很有可能又是奉命来送水煎包和豆沫。
想到这儿,陈林虎下意识抹了把脸,想先去厕所洗把脸,又怕门外的人等太久,站在原地脑内挣扎了短暂的一秒,最终靠双手确认了脸上没什么口水印之类的痕迹,才走过去一把拉开门。
“你又输给……”陈林虎边开门边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剩下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
廖大爷穿着身像模像样的睡衣,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一个巴掌大的保鲜盒,见开门的是陈林虎,原本没好气的脸上露出个笑,嘴角歪到一侧。
他那个面黄肌瘦看起来有点儿病歪歪的儿子站在旁边:“你爷,爷,爷爷呢?我爸给他,给他送点儿腌韭菜花。”
估计是因为非自愿担当解说任务,廖大爷的儿子看着不怎么高兴。
“在院儿里。”陈林虎说,“我去喊。”
廖大爷大摇其头,并且连连摆手。
“算,算了,”他儿子翻译,“见不着,心情,情,还好点儿。”顿了顿,又加了句,“这是,我爸的意思。”
这父子俩一个嘴不利索,一个干脆说不出话,平时在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交流,八成是靠血脉感情建立起的脑电波沟通。
廖大爷把手里的小保鲜盒塞陈林虎手里,指了指自己的嘴。
“让你多,多吃点儿。”他儿子说,“这么,这么咸,他家又不缺盐……”
后半句是给廖大爷说的,说完后背就挨了一巴掌。
陈林虎第一回接到领居家自己做的腌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老陈头私藏的几个老式面包拿出来作为回礼,只得扭头再次朝小院儿大喊了一声:“陈明理!”
廖大爷跟听到了什么脏话似的皱起脸,扯住陈林虎的胳膊,竖起一根手指,警告性地摇了摇。
“他正,正害臊呢,”他儿子挨了一巴掌后,已经决定不把他爹的老脸当回事儿,报复道,“昨儿晚上,昂,上不是跟你爷吵了几嘴吗,有点儿心,心虚。”
陈林虎想到自己速写本上力透纸背的“闭上你的狗嘴”,了然地点了点头,绷着脸严肃地安慰道:“算不上吵架,您这嘴也没赶上趟。”
“嗯,”他儿子瞥了陈林虎一眼,“可,可不是么,哎,你说话习惯是不是跟,跟你爷学的啊?”真是一脉同出的气人。
陈林虎干脆没听出来他这话里的潜台词,因为老陈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
“老廖!”老陈头大吼道,“老廖!你看你来怎么不喊我呢,你这人就是内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不行,现在社会人人都能发言,你不发言就跟憋坏似的,反倒是一写字儿就全他娘的在骂人,真不像话!”
廖大爷扭脸就想走,但老陈头又把他喊住了,从陈林虎手里把那盒腌韭菜花拿走,对廖大爷露出胜利后的笑容,仿佛已经宽容大度地接受了廖大爷的道歉。
士可杀不可辱的廖大爷被他儿子推着回了家,他儿子不满地嘀咕道:“都跟,跟你说了别跟对门玩儿,你怎么老,老上赶着找气儿受呢……”
“老廖!”老陈头的声音全楼洞都听得见,“一会儿下跳棋啊!”
对门“咣当”一声把防盗门给带上了。
老陈头抱着腌韭菜花,兴高采烈地回屋去记账——他有个账本,用陈兴业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个碎嘴记录本。
等他走了,陈林虎才朝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走不走了?”
隔了一会儿,张训的脑袋从扶手后边儿探出来,对着陈林虎露出个笑:“少房东,陈大爷回屋没?”
“回了。”陈林虎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你又输够一顿早饭了?”
“胡说,”张训下着楼梯说道,“还差一盘呢。”
所以他选择了避战,陈林虎有点儿想笑。
张训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估计又是熬了个小通宵,这会儿手里夹着几本书,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着烟晃晃悠悠地下楼,跟走在棉花上似的飘。
其实陈林虎一直没搞清楚张训除了在书咖打工外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光是看他每天早上活死人一样的状态就觉得累。
但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儿,陈林虎又觉得打听这个显得非常八卦,于是说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儿:“你今天上午也去上班?起这么早。”
说完这句话,陈林虎突然发现自己学会了在语言方面急转弯。
这很不符合他的做人准则,他心里为自己灵光乍现学会的这个技能猛地一跳,并且感到有些羞耻,下意识看了眼张训。
张训半眯着眼,当然不会知道陈林虎这种小年轻心里电光火石间的无数念头,扬了扬手里的几本书:“今天不去书咖,去市图书馆,还书。”
几本书都是陈林虎光读名字都觉得拗口的类型,他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哦”了一声。
“你是不是刚睡醒?”张训问,“你那麻将席的枕套还没撤掉呢?”
陈林虎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都印你脸上了。”张训比划比划自己的脸颊,“我上回见能睡这么大印儿的还是段乔他对象家那个吃个棒棒糖糊一嘴的小外甥。”
陈林虎迅速用手摸自己的脸。
“右边,右。”张训指挥。
他越指挥,陈林虎的手越跟抽筋一样瞎胡转,有点儿后悔出门前没洗脸,要是洗脸的话,肯定是会照照镜子的。
“急死我吧你,”张训走下最后一层台阶,伸手用一根指头刮过陈林虎的脸颊,“这儿!”
陈林虎搓了一把被他指尖儿刮过的地方,可能因为搓得用力,那块儿皮肤不仅印上了麻将席的印,还泛起红。
张训又把手重新塞回裤兜,兜里发出他攥钥匙串的叮当声。
“醒醒神儿,大学生,”张训挤兑他,“怎么还跟梦游似的。”
陈林虎没吭声,直到张训走到楼洞停他小电驴的地方,才开口道:“书我还没看完,我带学校看,去书咖还你。”
“行,”张训回头对他笑了笑,嘴里的烟都跟着抖出个轻巧的弧度,“你来我还得请你喝点儿吃点儿什么的,你是真会占便宜啊。”
“……我也不差那两口咖啡。”陈林虎前倾身体,跟已经推着小电驴走出楼道的张训说。
张训背对着他挥挥手,挂在他无名指上的钥匙扣圆环反出楼道外的太阳光。
初秋的太阳没了焦躁的热,张训跨上小电驴,放在裤兜里的手才又掏出来去扶车把。
跟来往的邻居打了几个招呼,张训一拧油门骑出去老远,一直到第一个红绿灯口才停下。
他在等红灯的间隙拧过已经有点儿松动的反光镜,对着镜子看了两眼,确认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收拾得还像个人样后,又拨弄了下刘海儿,复原到没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状态,觉得这应该是陈林虎刚才看见的他的样子。
还行,没跟个不务正业的盲流似的。
绿灯亮起,张训刚复原的头发又被擦着他窜出去的车流带起的风给吹飞,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一件无意义的事儿,随手又把头发打乱了。
拧小电驴油门的时候,张训嘟囔了一句:“有毛病。”
这三个字儿他是跟自己说的。
陈林虎在张训提起“占便宜”后想起昨天晚上临走前张训的话,他没太明白张训是什么意思,关上门回屋。
老陈头戴着老花镜坐在八仙桌前翻自己的记账本上,手边那个红色封皮都快烂掉了的旧本子也摊开,他对着旧本子上的格式往自己的本子上填字儿。
跟旧本子上清秀的字迹比起来,老陈头的字儿一笔一划都铿锵有力,个儿大饱满。
“老廖上回还给我送了盒腌萝卜,”老陈头边写边跟陈林虎念叨,“上个月四楼那小夫妻俩送了瓶黄酒……别跟你爸说,我还没喝完呢。”
这是老陈头的人生乐趣之一,他的记账本上都是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自从张训搬过来,张训的大名也在本上。
尽管陈兴业对此很不理解,但老陈头固执地遵守他的习惯。
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几十年下来竟然写了三四个本子,后来随着老邻居搬走或者去世,本子填满的速度慢了,可还在记。
有时候老陈头自个儿跟哪个老邻居吵完架气的咬牙切齿,回来一翻本子,上周人家还送了只烧鸡,还派遣孙子辈前来帮他的自行车打气,于是老陈头的怒火就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而少了大半。
陈林虎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一会儿,老陈头还是和他年幼时一样,拿一根找不着笔帽的水笔边甩边写。
但年幼时还算矫健的身形已经佝偻了些许,鼻梁上架的老花镜换了好几副,镜腿上缠着的胶带都磨成了灰黄色。
陈林虎已经过了那个需要老陈头表彰他小伤口小伤疤的年纪,但看到老陈头这副“斤斤计较”的模样,嘴唇动了动:“爷,我脸上这刀是让美工刀给开的。”
老陈头抬起头,眼睛从老花镜镜片下看着陈林虎,一脚勾过不远处一把椅子到自己身边,拍了拍:“你坐这儿说,你说。”
陈林虎坐过去,这个动作让陈林虎想起自己童年时的暑假,也是这么做在老陈头身边,用干巴巴的语气讲自己这个学期是怎么过的。
二十四小时内复述两次自己高三的丢脸一战本来该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但陈林虎意外地没有什么反感,因为已经跟张训说过一次,接下来的叙述就方便很多。
他把疤是怎么来的这件事儿掐掉一些细节,简单扁平地讲了一遍。
老陈头一边听一边把记账本合上,尤其是那本破的封面都快散架的,他小心翼翼给合拢之后才大叫一声:“动刀啦?!哪儿来的王八蛋敢动刀啊?!”
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嗓子,陈林虎吓得一个激灵:“美工刀,刀片也就一个指头宽。”
“一个指头宽?!”老陈头蹦起来了,“走,走走走,那龟儿子住哪儿?我现在就买车票,我轮着拐棍儿去他家门口堵他。”
“你又打不过。”陈林虎把他压下来。
“不是,”老陈头怒发冲冠,虽然没有头发也没有冠,但肉眼可见的眉毛上飞,“我跟你说,幸亏你是长得好啊,带个疤都够英俊,不然我这会儿非得拿着拐棍儿躺那小王八蛋家门口,不碰瓷碰出个整容费我就不起来!”
陈林虎对老陈头骨子里的一点儿流氓气质非常钦佩,从小到大,老陈头都用自己的一套理论应对这个不断变更的世界,和总是用世界的规则应对陈林虎的陈兴业不同。
“我觉得,”陈林虎舔舔嘴唇,因为老陈头耳背,他不得不大声说出自己的困惑,“他说得对,我不那么做,可能事情不会走到这地步。”
老陈头把老花镜从鼻梁上取下来,放在破记账本红色的封皮上,像小时候那样拉起陈林虎的手,用掰手腕一样的力道狠狠捏了捏。
“虎子,想干上不了台面的勾当的人能找一百个理由让自己合理,然后再找一百个理由把其他人拉下水,”老陈头说,“你知道为啥吗?因为下水的人越多,这事儿就越合理,勾当就不是勾当,就变成是可以被其他人接受的事儿了。”
陈林虎默默无言。
老陈头又说:“但你呢?干出这种勾当的,从头到尾就没有你啊。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那一百个理由中的一个而已。”
这种仿佛黑白模糊倒错的经历即使已经过去,但依旧心有余悸。陈林虎握着老陈头的手,扯了扯嘴角。
“我看看,”老陈头不再说这破事儿了,转手把陈林虎的头别过来,拇指摩擦他眉尾的那道疤,“这么老长,疼惨了吧?”
陈林虎的半边脸都被他给别变形了,这回倒是没躲,任由老陈头粗糙的拇指摸来摸去。
“当时挺疼的。”陈林虎低声道,“挺疼的。”
老陈头没听清,皱着眉连连叹气:“哎,本来是单纯的长得帅,现在只能又野又帅了。”
陈林虎忽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吃蜜蜂屎了吧你?”老陈头拍了他一巴掌,“没心没肺。”
挨了这一下,陈林虎也不介意,依旧止不住笑:“不是,我想起来昨天去二楼,张训就说你肯定得这么说。你还真按他给的剧本走。”
“是吗?”老陈头也乐了,“他是输我棋多输明白了,把我给摸透了。这小子鬼的很,你这方面儿跟人家差远了。”
陈林虎不以为然,毕竟他觉得自己的拳头比较硬,这就很够了。
“不过这也说明,”老陈头又说,“他也跟我一样,觉得你够帅。”
这结论得出的非常突然,但因为是从老陈头嘴里说出来的,算是陈林虎跟张训之外的第三人,比从昨天张训嘴里说出来的好像更让陈林虎注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自觉地坐直了点儿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