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老陈头被叫醒,胡乱摸着脑壳,“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得天亮才回,都给你发信息让回来带水煎包了,这下可算求,吃不着了。”
“哪儿就得天亮才回。”陈林虎被他爷这伤心不忘干饭的精神感动了,“你要想吃明儿早起给你买。快起吧,到床上睡。”
老陈头慢腾腾地起身,把老花镜摘了:“都是让老廖给闹得。你说他老不好老不好,搞得我打麻将都没心情,以前下午打打麻将晚上睡得特瓷实,现在只能看看电视剧——还拍的不好看!”
“我怎么听说你还趁人家起不来身,特地趴人床头给讲鬼故事呢。”陈林虎搀着他。
“又是张老师给你告的密吧?这小子整天就喜欢打小报告,”老陈头也乐,笑着坐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腿,情绪却又低下来,“过几天,找个周六日,陪我去看看你奶奶?”
“嗯,”陈林虎就知道老陈头不光是因为对门的事儿,应道,“我看过了,忌日那天刚好周六。”
知道孙子还惦记着这事儿,老陈头挺高兴,拍拍陈林虎的手:“今年也照以前那样,裙子什么的都画好看点儿,啊?”
“知道了,”陈林虎说,“我爸呢,什么时候来?”
老陈头摆摆手:“出差了来不了,说下个月放假来。”
陈林虎皱皱眉。自从陈兴业开始在工作上崭露头角,这头的事儿就有些顾不过来,正时正点的祭拜都没赶上过几次,只能找空挡回来扫墓上坟。
“他不来正好,”老陈头倒是不在意这个,嘿嘿笑道,“省的当你奶的面儿呛呛,墓园那么多住户呢,真吵给鬼看还挺丢人的。”
陈家就老陈头这么一个天性乐观的主,陈林虎也不再说什么,帮着关了灯退出卧室,没多久老陈头的呼噜就又开始歌声嘹亮。
他回自己卧室坐了会儿看手机,除了老陈头发的让带早饭的信息外,还有陈兴业打过来没接着的电话。
这个点陈林虎也不会再打回去,按陈兴业的脾气估计已经骂了几轮消气,犯不着再凑上前挨顿埋怨,打开微信,果然看到陈兴业数条语音。
语音三分之一在说陈林虎不接电话的行为有多恶劣,三分之一是解释自己来不了宝象,让陈林虎帮着招呼一下。剩下三分之一说的是陈童又生病了,诸丹跟他都挂心,等陈童病好了暑假就带出去玩儿。
又翻了翻,林红玉也发了信息,打钱,外加告知陈林虎自己最近又飞哪儿谈项目了,挺忙的,等闲了再跟他说事儿。
忙,都忙。
陈林虎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聊。
这种无聊非常奇怪,以前只是隐隐有所感觉,现在逐渐理清了其中原因。
父母在分开后各自过上了新的生活,陈兴业组建新的家庭,林红玉职场追梦充实生命。他们都过得挺好的,即使没有他的存在。
陈林虎像个历史遗留物,在独处的时候才会认识到自己无处堆放的固定属性。
不想被这种无意义的负面情绪包围,陈林虎捞起手机,做贼似的溜出家门,径直跑上二楼。
张训刚冲了个澡,正光着膀子咬着烟,边给虎哥添水边皱着眉用一只手发短信,见陈林虎回来挺惊讶,站起身:“怎么又上来了?陈大爷怎么样?”
“还行,这会儿估计已经跟周公勾肩搭背了。”陈林虎一回二楼,心情倏然转晴,两三下蹬掉鞋,也没管张训身上还有水珠,搂着他腰就在肩膀上来了一口。
“嘶,”张训给他扯开,“牙痒照着虎哥猫抓板啃,磨平了再招我。”
陈林虎笑了:“跟谁发微信呢?这大半夜的。”
“这算管上了吧。”张训斜眼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宁小萌。还是得跟她说声,她对付小胖属于对症下药。”
陈林虎也比较关心段乔的事儿:“她怎么说?”
“能怎么说,气呗。”张训叹气,“他俩的事儿我是管不了,随缘吧。”
世界上的感情参差不齐,当局者是系铃人也是解铃人,外人都帮不了太多忙。
这一天的折腾,刚才还挤着胡闹了一顿,俩人都犯困,随便吃两个小面包当饭,就洗漱洗漱爬到床上窝着。
张训这回可算记着把门给关严,让好事的肥猫自己玩,为了安抚还特地开了个罐头,这才回卧室。
陈林虎正对着手机皱着眉划拉,表情可以用“审视”来形容,张训看着发乐,掀被子上到床上扫了一眼。
一溜颜色各异的裙子。
“我幻视了吗,”张训难以置信,“还是你有这癖好?”
陈林虎反应了一下他什么意思,继而笑不行,伸手在他小腹抓了抓:“想什么呢,我是找个参考要画,给我奶画的。”
“爪子拿开,”张训把他不老实的手扫开,“你奶不是已经……”
“嗯,早没了,那会儿还没我,我爸都还是个半大小子呢。”陈林虎滑着屏幕,也没什么遮掩的,直说,“我爷有年梦到我奶奶,说想穿漂亮衣服,让烧点漂亮纸衣服过去什么的。”
“你奶奶挺爱漂亮。”张训笑笑。
“以前那些纸衣服什么的都不怎么时髦,我爷就自己画,”陈林虎想起来了,开始笑,“画了两年烧过去,有天晚上我爸做梦,梦到我奶奶说衣服挺好的,以后别买这家了,有点丑。再往后我开始学画画,我爷就让我画,一直到现在。”
张训忍俊不禁,让陈家这帮人逗得不轻:“按理说这不得找点儿老年款吗,你看的这个有点儿太年轻了吧?”
“人死了就不长了,我爷说的,”陈林虎说,“所以我奶永远都年轻,爱穿当下流行的。”
他这话说的不经意,张训却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厚重。
像是不断积累的羽毛,厚厚的一层。
光是看着就知道肯定又温又暖。
“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呢。”张训有点儿感慨。
“每年到这时候他都难受。”陈林虎点头。
俩人挤在一起,说话也用不着大声,低语轻言的感觉挺好,张训把头开陈林虎肩膀上跟他一起挑衣服。
“这条裙子好,再搭个高跟鞋。”张训指了指一套连衣裙,又说,“是不是就这几天了?”
“下下周六,”陈林虎边划手机边捏张训的手,一根根指头的捏,“西山半山腰那个公墓。”
张训之前去过那附近,知道是哪儿:“还挺远的啊,怎么去?”
“以前有往那边跑的公交,今年线路好像是改了,反正不到山脚下,”陈林虎说到这个有点无奈,“估计得打的。我爷还挺烦打的,说不认识的人开小车他紧张。”
“没事儿,”张训抬手挠挠陈林虎下巴,“你该上课上课,不用操心这个,我想办法。”
陈林虎还想拒绝,张训比了个“闭嘴”的动作,把这事儿敲死了。
接下来两周陈林虎感觉过得特别快,好像“爱”这个字跟对方交换之后,心里的感情就变得更沸腾更有分量。
他除了上课跟了解几个平台投稿方面的东西外,还得兼顾着留神老陈头的状态,剩下的时间就是往张训身边儿跑,中间还接着单画商稿,尚清华等人都被他这连轴转的架势给唬住,纷纷心虚自己的悠闲度日。
投稿方面的事儿了解的差不多,各平台要求不一样,不过只要投稿,大部分都得准备好一到三话左右的精草,至少一话的成稿,以及故事的大纲和几话脚本等等,陈林虎看得头大,再次领教了“没一个行业很轻松”的道理。
钱难赚,想靠爱好赚钱更难,陈林虎不得不把自己的时间排的满当当,画到半夜凌晨都是常事。
腾出来大块儿些的时间都耗在二楼。
有了之前的一次手动挡的经历,就跟开了口子似的,俩人一靠近就容易走火,张训也是遇着了克星,发现自己压根管不住人,只能跟着陈林虎一次次胡闹。
日子就这么忙里偷闲的撒手没。
到了该去公墓的那天,张训问宁小萌借了车,开到家门口接老陈头。
陈林虎还没见过张训开车,撑着副驾车窗弯腰朝里看,开玩笑道:“你行吗训哥?”
“你说呢,”张训坐在驾驶座上,一手夹着烟伸到车窗外,侧头朝陈林虎眯眯眼,“你说我行吗?”
“你这嘴真不主贵!”老陈头抽了孙子后背一巴掌,“人张老师开车,你叨叨什么!”
“就是,”张训按按喇叭,“陈大爷上车!保证一路稳当。”
老陈头比了两个大拇哥:“好嘞!”
车开出家属院,老陈头因为略胖而坐宽敞的后排,陈林虎没吭声就钻上副驾,拉上安全带抱着臂,时不时侧头看看张训。
张训动作从容,一贯的慢条斯理,开车的时候就没什么笑影儿了,侧脸显出几分稳重的清冷,握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有力地掌控着去向。
开得又稳当又速度正好。
我的。陈林虎非常满意地想,这人我的。
西山公墓离得有些远,宝象这边的风俗是得上午上坟。三人七点多启程,路上找小摊解决了顿早饭,到地方的时候差不多十点。
张训没跟着上去,只把人放到最近的地方,自己找位置停车等。
“要不了多久,”老陈头不放心,“你别乱跑啊。”
张训点跟烟笑道:“多久都行,我就在这儿,除了上厕所都不挪窝。”
“哎,”老陈头说,“你要脸皮厚,就地解决也行。”
张训:“……”
“走吧,”陈林虎憋着笑,拎着买好的瓜果和画的衣服,推着老陈头走,“他跑不丢!”
扭头跟张训挑挑眉,张训冲他露出个有点儿无奈的笑。
当初选这个公墓是老陈头定下的,买的时候备了两个位置,一个给妻子,一个给自己。
墓碑上的奶奶陈林虎从未见过,但因为从小到大几乎年年都来,所以也不觉得陌生。
他跟着老陈头一起把瓜果摆好,又把画的那些衣服什么的压在瓜果底下,搀着老陈头站直。
“不用扶,”老陈头嫌他碍事儿,“我这还能走呢!”
陈林虎无奈:“行行。”
“小孩儿就是烦人,”老陈头跟墓碑上的妻子说话,“不过比陈兴业好!看看,比前两年长高多了吧。前几年考大学呢,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拎过来让你看看品相。”
陈林虎跟个被挑挑拣拣的瓜果似的站着,也不插话。
“这两年也不让烧钱了,不环保,点着了起火也吓人,”老陈头隔了一会儿又说,“衣服也烧不了了,我放这儿了啊,你自提吧,反正一年也就跑这一趟。”
说完就不吭声了,抱着手站在墓碑前,半塌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林虎已经习惯老陈头这样,每回来话都不多,不是电视上拎瓶酒对着碑边喝边哭说好几个小时的那种,就是站着,说两句闲话。
差不多十分钟后,老陈头跟回了魂似的松开手,抻了个懒腰。
“走!”老陈头拍拍陈林虎,“回家回家。”
“不再待会儿?”陈林虎问。
“事儿都办完了,衣服也送到位了,”老陈头说,“反正她要不满意,自个儿就给你托梦让你重画了。”
陈林虎对这套理论感到哭笑不得,但也没多说什么,往年都这样,陪着老陈头回停车的地方。
来的时候心事重心情差,可能是因为在这地方又见了面去了心事,老陈头回去的步伐就又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了,陈林虎都得跟在身后小跑。
张训就看了一会儿随手带过来的书,一抬头就瞧见陈家一老一少已经飞奔回来,还以为是怎么着了,惊讶道:“这么快?不多留会儿?”
以他从陈林虎的叙述中得知的情况来看,还以为至少得待到中午,没想到十点半多点儿就已经结束了。
“留什么,这不见过面儿了吗,”老陈头边说边拉开副驾的门,说什么也要坐前排,“回吧,这附近有家店卖的驴肉火烧特好吃,现在去还能买着,中午上人就抢没了!”
张训张着嘴看看老陈头,又看看陈林虎。
“走吧。”陈林虎没辙,只能屈居后排,“一直都这样。”
张训也得跟着拉开车门,边发动边说:“您不多说几句?好不容易来这一趟。”
“每天都搁心里说呢,”老陈头笑着摸摸自己的光头,“用不着特地来嘱咐两句。人没了就是没了,没魂儿你跑坟头说也没用,要是有魂儿,那就只活在活人心里啦。”
陈林虎没听老陈头这么说过话,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回答。
陈明理陈大爷活得特别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没什么大江大河那样壮阔又无人能及的性格,但走到哪见到什么事儿,他都有自己一套对得起别人和自己的看法。
从后视镜里几次抬眼看陈林虎,张训抿抿嘴唇,这会儿特别想亲他。
就是忍不住。
“给你看看,跑这一趟总得见个面吧。”等红绿灯的时候老陈头从自己随身带的兜里掏出个本子,就是他平时记账用的那个,翻开从封皮的夹套里掏出张照片给张训瞧,“我老婆!”
张训看了几眼,顿时明白陈林虎的好长相是遗传了谁。
照片上的这位陈太太长得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剑眉亮眼英气十足,笑的时候挑着嘴角,可能是因为性格和气质的区别,陈兴业都没有他过世老妈的这份儿飒爽,反倒是陈林虎,简直跟她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