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陈头的意思,也知道陈林虎昨天晚上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没有聊这个的劲头,只摸着头让陈林虎把昨天中午的家政阿姨做剩下的菜热热当午饭。
陈林虎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他高中时在厕所隔间听到各类八卦时的感觉一样。
腻味。
他既不不喜欢散播这些信息的人,也不喜欢接收这些信息。
“哎,”老陈头边吃饭边用脚踢了陈林虎一下,“不高兴啊?看你这脸,都快能辟邪了。”
陈林虎抬抬眼皮:“没。”
“你就不喜欢听人嘴碎呗,”老陈头倒是一针见血,“这家属院就这么大,你屋里吃饭噎一口,第二天出门所有人都问你倒上气儿没,习惯就行,都不是坏人。”
陈林虎看老陈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没忍住道:“你就不这样。”
既不好奇也不打听,老陈头很有做人的原则。
“我这是懒得说嘴,”老陈头不以为然,“这院儿里谁家没点儿糟心事儿,今天说的是小丁跟她前夫,明天就是张嫂子跟儿媳妇……老院里向来没新鲜事儿,活得久了都是别人嘴里的芥菜丝、萝卜干,用来下饭的一碟菜,谁都惨谁都又算不上坏,你不习惯都得习惯。”
陈林虎被老陈头最后半句的押韵逗得想笑,但想到“芥菜丝”和“萝卜干”就觉得没那么好笑了。
“习惯不了,烦人就是烦人,”陈林虎低头吃饭,“没您这心态。”
老陈头撂下筷子,逮着自己大孙子的虎头一顿扒拉。
“犟劲儿,”老陈头叹口气,“栽个大跟头都说自己是主动躺地上啃泥呢。”
陈林虎对老陈头的叹息不置可否,夹走最后一块红烧丸子,老陈头立马不叹息了,开始骂陈林虎横筷夺爱。
“你去画画,去打游戏,去去去,”老陈头说,“少在我眼前晃,看见你就不烦别人,虎玩意儿。”
因为自己这倒霉名字,家里人从小数落他都得往猛兽上沾点儿边。
陈林虎莫名联想到张训那两个含影射沙一样的WIFI名,和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密码。
那一串看似简单但又好像内藏玄机的字母就跟张训这个人似的,给陈林虎一种斯文外表下潜藏坑人内核的诡异感。
陈林虎没想到,自己很快就揭晓了关于密码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虎哥毫无尊严。
第7章
老陈头对跳棋的热爱可以和网瘾少年对网络游戏的热爱一战,基本上吃完早饭就拿着小马扎拎着一壶凉白开出门,拐出三号楼的小路,径直走向理发店。
通常这个时候,对门的廖老头已经摆好了棋盘,半眯着眼坐在那里等老陈头入场。
两方各自坐好,老陈头先单方面输出几次嘴炮,廖大爷因为脑血栓后遗症而说话吐字不清,不得不保持沉默,只用犀利的眼神和不屑的歪嘴表达自己对老陈头的鄙夷。
不到九点,遛弯晨练、挤完早市的各路老年观众也纷纷进场,小玻璃球上的战争就杀了起来。一直杀到上班族下班、学生放学,才又在各方打招呼和午饭香味里回家,下午三点再起战局。
在这种养生和热血并存的战争中,被喊去送水递纸的陈林虎虽然融不进战局,但很快就认清了他住的这栋楼的大半邻居。
除了住对门的廖大爷和他儿子、二楼西户的丁碧芳一家四口以及住在四楼西户的小冯夫妻,刚来时见过的荧光粉老太太也住在同一栋楼,三楼东户。
剩余的两户是空房,房主早几年就搬去了新城区,只剩下两间老旧的屋子。
再剩下的住户就是楼上的租客张训。
和其他生活规律朝九晚五的邻居不同,陈林虎基本上没见到过几次张训的影子,偶尔几次瞧见,对方都骑着小电驴走得很快,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困意,有时候会叼着根烟,也不点,要戒没戒的样子。
倒是半夜经常能听到天花板另一侧传来的响动,象征着此人的确还活着。
陈林虎有时候画完练习挺晚了,楼上还有挪椅子的响声,倒也不烦人,只是老院儿的夜晚太安静,好像只有他和张训还醒着。
白天见不着,晚上不睡觉,天天打哈欠,香烟嘴上叼。
要不是老陈头说了这是个“正经人”,陈林虎真怀疑楼上住的是个不干好事儿的地痞流氓。
离开学还有不到十天,陈林虎过得游手好闲,要备齐带去学校的行李也没买,每天除了画练习跟打游戏外,他唯一专注的就是早早睡觉。
因为老陈头年纪大吹不了空调,屋里两台老空调就一直没修,打开了之后吹得风也就比电扇强一点儿。陈林虎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一条上了烤架的肉串儿,旁边还有个吹风的玩意儿在加大火力。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烤的更均匀一些。楼上今天不知道在干嘛,时不时传来几声金属碰撞地板的轻响。
这点儿动静伴随着窗外的虫鸣,让陈林虎的意识迷糊起来。
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一声尖叫惊雷一般把陈林虎从床上炸得蹦起。
隔着门都能听到楼道里的谩骂争吵,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尖锐的反驳声搅和在一起,听不太清到底在说什么。
这动静连老陈头的惊动了,对着已经起身的陈林虎喊道:“咋了?啥情况?刚才老大一声响!”
有了第一回大半夜被惊醒的经验,第二次再遇到这情况,陈林虎已经没了之前的诧异,取而代之的是“噌”一下直接被点燃的怒火。
“没事儿,睡吧,”陈林虎帮他把卧室门带上,“有人喝大了。”
老陈头迷迷糊糊,叨叨了一句“真没用,我年轻那会儿喝大了都还能翻跟斗呢”就又栽进枕头里,呼噜声随即响起。
陈林虎穿上鞋,扒了两把头发,猛地拉开门直冲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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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碧芳尖锐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蒋向东,你说谁乱搞?说谁乱搞呢?”
“说的就是你!”男人恨不得把全家属院都嚷嚷动,“你!丁碧芳,乱搞,拐我儿子,拿我的钱——”
“钱全都让你输光了,还想要钱呐?”丁碧芳气得发疯,“滚!我还没问你要你从我这儿偷走去找小姐的钱呢!”
陈林虎没空捋清这混乱的家庭纠纷,他狂奔上楼,在拐角平台上就看见二楼的三个人挤成一团。
丁碧芳像是刚下夜班,手里提着电脑包,挥舞着把前夫砸开。
可能是上回挨了张训的一棍,蒋向东这次不是单枪匹马,还带了个跟他一样喝得脸堂子通红的兄弟,光着膀子两眼泛着酒光,起哄一样跟蒋向东一起把丁碧芳挤在家门口,口齿不清道:“嫂子,不是我说,你的钱也有东哥一份儿啊……”
“嫂子个屁,早离了!前几年我替他还了多少债,离了还来找我要钱,”丁碧芳挥开蒋向东的手,挡在防盗门前,身后隔着门传来丁宇乐的哭声,丁碧芳回头狠狠拍了一下门,“不准哭!不准出来!”
蒋向东被揭了短,又被丁碧芳的一挥手刮到下巴,酒后怒意上头,骂了一句扬起手就要朝丁碧芳的脸上刮。
手刚扬起,觉得肩膀被人拍了拍,拐过身只来得及看清身后陈林虎的脸,话还没来得及说,鼻梁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陈林虎的这一拳无声无息,既不需要前情提要,也不给过场交代。
他“少说话多做事”的人生准则总是在打架上抢占先机,并且贯彻到底。
伸头伸脑往二楼看的围观群众甚至没听到陈林虎从开门到现在有说过半句话,入耳的只有蒋向东的嚎叫,和拳拳到肉时的闷响。
丁碧芳和光膀子懵了一会儿,才在蒋向东横飞的鼻血和哀嚎中回过神。
光膀子从震惊转为震怒,攥着手机扑向陈林虎,要砸他的脑袋。
陈林虎抬手要挡,却听见一声开门声。
紧接着一只手抄着板儿砖一样的物件从光膀子身后伸出,干脆利索地拍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啪”的一声重量级闷响过后,光膀子歪了歪,捂着头扶着楼梯扶手不动了,头晕眼花地喘着粗气儿,露出站在他身后的张训。
“没完了是吧,”张训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也没能遮住熬夜才有的血丝,皮笑肉不笑地抓着手里的凶器慢条斯理道,“再闹我可劝架了啊。”
陈林虎松开手里抓着的蒋向东的领子,亢奋的神经略微回落,得空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板儿砖”。
《现代汉语大词典》,硬壳儿的。
知识就是力量,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就像是没想到沉默寡言的大学生陈林虎会把人揍得流鼻血,楼道里的其他人也同样没想到斯文的张老师会拍黑砖。
一切发生的太快,从陈林虎窜上二楼到现在短短几分钟,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小冯太太的尖叫就响了起来:“哎呀那男的又来了呀!要打丁姐呀!大强,大强你快去,快!”
几声扑腾过后,一个人高马大的健壮男人拎着扫帚踩着穿反的拖鞋从四楼狂奔下来,睡眼惺忪地扫过还捂着鼻子在骂的蒋向东,扫帚棍点了点他的鼻子:“就你小子欺负女人啊?昨儿我不在你还吓唬我媳妇儿是吧?”
“就是他呀!”小冯太太站在楼上指认,“还骂小张和陈大爷孙子呐!多坏啊,那都是小孩子啊!”
赶来看热闹的人预热节目都还没看到,酒精顺着鼻血流出去小多半的蒋向东和他头重脚轻的兄弟就被四楼的小冯先生轮着扫帚,从二楼一路赶出楼洞,吼得声音盖过了蒋向东的骂声。
陈林虎被这极速降温的剧情搞得有些头懵,狂飙的肾上腺素平复之后,手上传来隐隐的痛感,之前擦伤结的疤又裂了,掀开一个破口。
跟他比起来,下黑手的张训毫发未损,只有《现代汉语大词典》的硬壳上多出一些光膀子脸上的油印残留。
张训脸上掠过一丝嫌弃,捏着没跟外人近距离接触的地方抖了抖,才转头看了眼陈林虎:“没事儿吧?”
陈林虎摇头表示没问题。
“下回莽上去之前先找个趁手的家伙事,”张训说,“大晚上的,不一击毙命还等过夜啊。”
陈林虎一直以为自己这样不打招呼就动手的已经属于缺德范围,没想到还有张训这样在不要脸方面更胜一筹的人物,沉默几秒:“家里没书。”
张训的架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让他身上的书卷气看起来更重,做的事却相当有辱斯文,他叹了口气:“切菜板有没有?多好的东西,打不过你还可以当盾牌嘛。”
楼道暗淡的光线配上张老师的谆谆教诲,在陈林虎的眼里仿佛成为狗头军师出邪门歪道的主意时的场景。
陈林虎打架斗殴十数年,第一次在这方面接受理论教育,颇觉自己经验不足,仍需努力进取。
等蒋向东等人都清出楼道,小冯太太才穿着嫩黄色的睡衣,踩着凉鞋走下楼:“丁姐,还好吗,要不要帮忙呀?”
“谁给那男的打得鼻血都出来了,好家伙,悠着点儿吧,这虎的,小心被讹,”小冯先生也拎着扫帚回来了,边上楼边“丁姐,那俩王八犊子我给赶走了啊,有啥事儿上四楼招呼声。”
丁碧芳的脸上血色全无,妆容似乎都褪成惨白的墙皮,口红被咬得斑驳,努力压平声音里的颤抖:“没事,什么事都没,你们休息吧,给你们添麻烦了。”顿了顿,又挺起胸膛看一眼陈林虎,“放心,他出事我担着,没你的事儿。”
言罢,逃也似地拉开门,仓皇地钻进门里。
只留下二楼楼道里站着的几人面面相觑。
小冯先生对着张训和陈林虎尴尬一笑,推着自己媳妇上楼回屋。小冯太太不乐意地大声嘟囔:“什么人呐,死要面子活受罪。”
陈林虎对小冯太太的记忆一天之内几次反转,从嘴碎八卦到喊老公撵人再到事也做了还要嘚嘚两句,邻居的形象像是随意劈砍出的四不像雕像,倒是她老公小冯先生,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提起此人,陈林虎的记忆还是会第一时间和抡扫帚挂钩。
深夜是人间狗血午夜档的最佳演绎时间,此刻演员纷纷散场,张训都夹着他那本词典,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喊了一声陈林虎:“早点儿睡吧少房东,再一会儿天都亮了。”
很有些宣布下课的意思,随即打着哈欠退回屋内,“咣当”拉上门。
陈林虎原本鼓起了奋战三小时的战意,没想到三分钟就解决战斗,甚至连收尾都没轮到自己,没能发泄完毕的厌烦和愤怒像是被扔进凉水里烧得通红的铁块,只剩大团不情不愿的烟雾,做梦一般飘下楼准备回家。
到了家门前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发现防盗门关的严丝合缝。
他出来时没关门,不知道是哪位看热闹的好心人,顺手替他解决了这个烦恼,就是没考虑过他带没带钥匙。
陈林虎把裤兜翻遍,钥匙手机一样没拿,兜比脸干净。
偏偏老陈头心宽似海,耳背又喜欢蒙头睡觉,出门前陈林虎还贴心地替他把卧室门关上,导致现在孙子在门口敲了两分钟的门,他还在梦里跟周公玩击鼓传花。
已经是后半夜,再敲下去就算扰民了。
陈林虎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楼道里的声控灯熄灭,沉闷的夏夜笼罩了他。
黑漆漆的不算熟悉的城市,带给他无穷的幻想和不见前景的未来。
手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就像他高三打的最后那一次架。其实那时候他眉毛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但说不清是哪儿还在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