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戒指样子古拙,什么都没有嵌,只在表面雕着精致的莲花,的确让盛欢觉得熟悉——盛云遏那里有一枚相差无几的,只不过把莲花换做了蔓草,似乎是她从盛家带出来的旧物。那枚戒指早在在她缺钱的时候变卖了,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胖子道:“找你的人要我代他转达,他也姓盛,很想与你见一面,希望你可以赏脸。”
最后盛欢仍旧没有应允这两人的请求,他对那位突然出现的亲戚没有多少兴趣,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忽然谈起亲情,是极其尴尬又无聊的情景。就连曾经与他朝夕相对的盛云遏,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情分可讲,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
他靠在窗边,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认真看了许久。在盛欢的记忆里,他的母亲也时常会露出笑容,不过多数时候她只是为了取悦客人,或是讥讽他,都无任何愉悦的成分。这张照片上甜美明媚的盛云遏,和十几年后的她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有人在门框上敲了几下,唤道:“小盛,你怎样一个人待在这里?”
盛欢回头看去,发现是名同事,应道:“有事吗?”
他刚来这里做事的时候,共事的人都爱同他亲近,只因盛欢年纪小,又有张十分漂亮的面孔,很讨人喜欢。可很快他们就发现,盛欢并不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总是冷冰冰的,话也少得可怜,就不再去自讨无趣。那同事显然也怀抱着这种想法,他对盛欢笑了笑,说了一句“有客人指名要找你,正在五号包厢等待。”便自去忙了。
对方没有给盛欢问话的机会,不过他大概可以猜到来人是谁,毕竟近期以内,会急着找他的人只有那样一位。
他收起照片,径自找去了五号包厢。看见门扉紧闭,盛欢思索片刻,还是轻轻敲了敲。
里面立即有人应道:“请进。”
这声音清朗柔和,像是个青年男子。盛欢一使力,将门推开了,包厢里的人双手抄进口袋里,正站在窗前凝望,只留给盛欢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听见脚步声后,他稍稍侧过脸来,那迎着光的面孔昳丽俊美,眼睛恰似含着雨色的早春,温柔默然地望向了盛欢。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盛欢就知道自己无需质疑这个人的身份了,他的模样和盛云遏有八成相似,只不过轮廓更加硬朗,淡化了盛云遏独有那份锐利的美艳。盛欢看着这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不免掀起了微微的波澜。
“燕城的天气还是这样冷。”男子轻笑一声 ,走到盛欢面前:“很抱歉如此唐突的来找你,但我实在等不及要见你一面了。”
盛欢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按照礼节,他大概应当问候对方几句,可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该说。
对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只现出一点惭愧的神色:“我的确是个不称职的兄长,若我能够早几年回来,云遏或许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他将盛欢引到座椅旁边,对他道:“坐吧,我已向这里的管事打过招呼,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他的态度温和无比,让盛欢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觉得这个人除去容貌之外,性格似乎与盛云遏完全不同。男子向盛欢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他是盛云遏年纪最小的兄长,在家中排行第六,叫做盛敬渊。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当年我与你的母亲一同出洋,家里出事的时候,她先我一步回去,我却被未婚妻挽留下来。等我再要动身,家里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云遏也不见踪影,我没有想到她又会回到燕城。”
盛欢对那时候的事情没有半点记忆,只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盛敬渊细细端详盛欢的面容,沉声道:“云遏对你的父亲太过执着,从见到温鸣玉的那天起,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清楚温鸣玉的旧事一般,盛欢猛地看向他,想发问,最后还是把问题咽了下去,回答说:“没有什么。”
盛敬渊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盛欢表面冷淡,实际对于父母的恩怨,还是十分在意的。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微笑着问:“据我所知,几个月前,你的父亲曾把你接了回去,你为何又离开了?温鸣玉那个人心高气傲,怎样会忍受亲生儿子在这里做事?”
“他不会管我。”说完这句话,盛欢又发现它听起来很像是在抱怨,又改口道:“是我自己要走的。”
盛敬渊却仿佛已经知晓了一切,蹙着眉道:“他不接受你,对吗?”
他这话带着些许责怪的意味,盛欢不愿别人在自己面前指责温鸣玉,刚要解释几句,忽然又听盛敬渊道:“温鸣玉不喜欢你,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当年……云遏险些害死了他。”
他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十分震撼的一句话,盛欢听罢,只觉从头至脚都失去了温度。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意思?”
盛敬渊说完那句话,似乎也有些后悔,不过看到盛欢苍白的脸色,他又被动摇了,慢慢向他解释:“那件事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你年纪还小,并不适合去背负这些。”
对方神情真诚,恰如一个温柔稳重的长辈。盛欢不知道盛敬渊是否是在说谎,但对于父母的往事,他早有怀疑。尽管盛云遏反复宣称是温鸣玉负心在前,可等盛欢真正接触了到温鸣玉,他才发现盛云遏大概没有说出实情。
温鸣玉不像薄情,他根本是无情,好似从头至尾都没有对盛云遏产生过半分爱恋。盛云遏口口声声说温鸣玉抛弃了她,可盛欢却觉得,他们可能从未在一起过。
不管真假,盛欢此时都想要听一听盛敬渊的说法,他少有时候对一件事这样坚持,盯着对方道:“我想要知道。”他害怕这句话会听起来太过冷硬,连忙放低了音调:“请你告诉我。”
盛敬渊与他对视良久,最后居然笑了起来,很欣悦地感叹:“你现在的样子,可真和云遏一模一样。”他自倒了一杯茶,慢慢饮下几口,才道:“从小到大,我对云遏都是有求必应,现在你也来求我,又让我怎么拒绝你呢?”
他也站起身,再度走到窗边,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自顾自地讲述:“云遏和温鸣玉在学校里相识,你的父亲那时候已经是个风云人物,爱慕他的人很多,可他似乎谁也不理会,这一点你倒是很像他。”他举着茶盏,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云遏第一眼看见你的父亲,她就疯了,抛下一切的尊严和骄傲去追求他,可是……”
盛敬渊神情渐渐变得凝重:“温鸣玉不喜欢她,任凭云遏怎样示好,他都无动于衷。我曾经劝过云遏,可那时候的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规劝。”
这是盛欢意料之中的发展了,只不过听到这里,也仅仅是个一厢情愿的故事,盛欢不解地望着对方,催促道:“然后呢?”
“云遏花重金雇了一伙人,绑架了温鸣玉。”讲到这里,盛敬渊似乎颇为不忍,闭上了眼睛:“温鸣玉身在国外,温家当时对他的保护并没有十分周全。云遏告诉我,温鸣玉被抓后反抗得很厉害,她一心想留住温鸣玉,情急之下,干脆指使那些人去挑断了他的脚筋。”
原来这竟是温鸣玉脚踝上那两道疤痕的来历,盛欢的心重重向下一沉,耳边一阵嗡鸣,他虽预料到那会是一段糟糕的过往,但也想不到会那样不堪。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听到盛敬渊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云遏给温鸣玉灌了药,这才……有的你。之后她也很害怕,匆忙跑过来找我,然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温鸣玉就设法杀死了看守他的人,独自逃脱了,他受了很重的伤,很长一段时间都躺在医院里,刚清醒过来,就被温家接了回去。”
盛欢记起他被何宝岳下药的那一日,在他神智模糊的时候,曾听见温鸣玉说过一句“我犯过的错”,那时盛欢无法分心深究,如今再想起来,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扎在他的心脏上。
确实是个极大错误,温鸣玉被药性影响,没有抑制住自己,才导致了他的诞生。盛云遏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她用那样卑劣的手段达成了心愿,竟然反来诬陷温鸣玉抛弃了她。盛欢从前还疑惑过温鸣玉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冷淡,现在真相大白,他才知道对方实在是对他太过宽容了。
他根本没有资格得到温鸣玉一分一毫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对一个昭示自己遭受过侮辱的物证产生好感。
一颗冰凉的水珠忽然从脸侧滴落,摔进了盛欢的领口内。他怔怔的,看到又有几颗坠落下来,才抬起手抹了抹脸,乱七八糟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他不怀疑盛敬渊的话了,听完整件事,盛欢已有了强烈的直觉,他知道,对方说的就是真相。
在今天之前,盛欢还对能够和温鸣玉重逢抱有过一丝期待,然而这点期待对与温鸣玉来说,或许是一个难以忍受的折磨。
盛欢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应该出现在温鸣玉面前了。
第十七章
盛云遏葬在一座小山脚下,墓碑是盛欢花钱雇人刻好的,上面除去她的姓名与忌辰外,就没有其他内容了。盛敬渊蹲在墓前,将一株株新生的乱草清理干净,问道:“怎么连云遏的照片也不见,是她的要求吗?”
盛欢只应了一声。
盛敬渊这些天总要光临盛欢工作的地方闲坐一阵,偶尔过来聊天。谈起的也都是些琐碎家常,从不提起他们的血缘关系,识趣得让盛欢找不到机会请他离开。这一天盛敬渊又提出请求,想让盛欢带自己去胞妹的墓地祭扫。再怎样说,他都是盛云遏的亲生兄长,有这样的愿望倒是合情合理,盛欢便应允了。
不过盛敬渊见到妹妹的墓碑后,反应却很平静。他只默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抬手抚了抚墓碑,轻声道:“对不起。”
说出这三字的时候,盛敬渊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连那双漆黑沉静,仿佛总是带着一缕愁思的眼睛也显得更加忧郁,似乎与妹妹的感情的确十分深刻。可盛欢从未听盛云遏提起过这个人,她曾说她的兄长全在那一场变故中丧命了,盛欢以为她说的是真话——盛云遏若有尚可依靠的对象,又怎么会选择进入春华巷?
他知道,盛敬渊必定是隐瞒了什么。不过他不打算追问,对方决心要隐瞒的事情,他就算问的再多,也是得不到真话的。
两人离去时,盛欢忽又折返,从口袋里掏出盛云遏年轻时候的照片放了上去。盛云遏不喜欢沦落风尘的自己,那这张依然年轻快乐的她,或许会让她满意。
盛敬渊站在原地望着他,等到盛欢走到了身边,他才道:“你倒是有心了。”
其实盛欢这样做,只是不想把盛云遏的照片留在身边,但他并没有进行澄清。盛敬渊对他来说仍算是个陌生人,向对方解释这些,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盛敬渊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微笑着感叹道:“你的性情和当年你的父亲真是相似,不过现在的他似乎又与从前很不一样,可见时间的确会给人极大的变化。”
在谈及自己身份的时候,盛敬渊说他现在是名生意人。盛家的败落对他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盛敬渊损失了所有的人脉,不少朋友也离他而去,他曾数度遭遇了经济危机,直至近年才逐渐好转。盛敬渊坦言自己没有其他兄弟的商业头脑,事业只可称得上马马虎虎,不至于饿死自己。
这又是一句谎话了,他的穿着打扮,谈吐风度,都不似一个拮据平庸的人物。不过这未必是盛敬渊的谎言过于拙劣,而是他无心遮掩,他知道盛欢不会过问。
但一个生意人,又何以了解现在的温鸣玉?
盛敬渊却像没有解读到他的疑惑一般,放缓脚步,径自笑道:“你对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你才十六岁,要读书也完全不嫌晚,总不能一辈子在酒楼里做个杂役吧?”
“读书需要钱。”盛欢据实相告:“我攒的还不够。”
听到这句话,盛敬渊立即接口:“我倒是可以——”
“我不需要。”不等对方说完,盛欢迅速截断他的声音,低声道:“盛云遏从未把我当做她的儿子,我也不曾将她认作母亲。你不必因为她的关系对我负责,我也不会接受。”
这是他在盛敬渊面前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听起来是很不客气的。不过盛敬渊仿佛不觉得被冒犯了,只摇了摇头,神情无奈:“说出这种话来,你还真是小孩子。”他负起双手,眼睛注视着前方,说道:“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勉强,不过让我不管你,这不可能。”
他抬起手,迟疑了片刻,还是轻轻放在盛欢肩上:“我会来找你,不仅是因为你是云遏的儿子,还因为你是我仅剩的亲人。”
他很快就收回手去,动作温柔有礼,就连讨厌被他人触碰的盛欢都来不及感到不快。盛欢没有再反驳对方,盛敬渊的语气的确是坚定又真挚的,无法引起他的半点反感。然而他当初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温鸣玉,现在却无法同样相信盛敬渊,毕竟比起一份陌生的好意来说,总是陌生的厌恶来得更加可信。
芳琼楼近日似乎要接待几位十分重要的客人,主事早早就动员了所有人来准备,洒扫擦洗,布置厅堂,忙得热火朝天。盛欢提着一桶水从走廊上穿过,恰好撞见一行人正沿着楼梯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张陌生而瘦削的面孔,此人作旧时打扮,头戴瓜皮帽,齐耳短发,穿着墨绿色马褂,双目有神,嘴边两撇花白的八字胡正伴随着话音簌簌颤动。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朝各处指点,每点出一处,跟在他身后的酒楼主事便要连连附和,指挥着仆役前去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