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棠这才敢慢慢走过来,低声道:“我有话想单独对您说,让他走开。”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咏棠说明。何凌山早已习惯对方的恶劣态度,尚没有想到该怎样回应,温鸣玉忽然收紧了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按了按。
温鸣玉道:“他并不是你的下人,对他发号施令没有用处。要让人回避,一个请字都不会讲吗?”
咏棠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用泛红的眼睛狠狠剜了何凌山一道,偏过头去,仍是那句话:“你让他走!”
何凌山听咏棠声音愈发的尖利,怕是气急了,大风大浪已经过,他并不把这个人的敌意看在眼里,更懒得同对方计较。稍作思量后,他不急不慢地往前几步,逼近面前的咏棠,冷冷睨着他。
两人都长到二十岁的年纪,身量已然分出了高下。咏棠比何凌山矮上好许,又曾吃过他的亏,被逼得不住往后退。也许是感到丢脸了,咏棠猛地一仰下巴,眼神狠得几乎带了毒,却是色厉内荏的:“你想做什么,我……我的叔叔就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任由你放肆吗?”
谁知何凌山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数秒,很快就转了开去。旋即,何凌山牵起与温鸣玉相握的手,迎向咏棠的怒视,居然大大方方地在温鸣玉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我在前面等你。”做完这件胆大包天的事,何凌山便离开了,竟是半点都不在意温咏棠的反应。
连温鸣玉都没预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半晌无言,只垂目打量着被吻过的那只手。再抬眼时,咏棠看见叔叔的眼睛里分明有笑意。方才他只觉得气愤,现下看见温鸣玉笑,咏棠才真正伤心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败将。
可他仍旧不甘于承认这场不明不白的败绩,在尚英家中住了许多天,他的心一直空着,直至回到珑园,看见叔叔时才得完满。咏棠实在按捺不住翻腾的妒火,索性豁出去了,对温鸣玉道:“叔叔,我就这样不讨您的喜欢?”
温鸣玉眉头微抬,淡淡道:“你从四岁起,就在我的身边长大。说这样的话,就要让叔叔伤心了。”
“您也知道我在您身边待了十七年!”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两人相伴的年月,咏棠心中的酸楚便无法抑止地满溢而出,他开始口不择言了:“我从小就爱慕您,陪着您,但您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相识不到半年,出身不干不净的盛欢,也不……也不愿意看看我呢?”
说到最后,他已难过得声音发颤,视线也被泪水朦胧成一片。在晚宴上,他有意喝了许多酒,现下终于能够凭借酒意,把这腔心思吐露出来。咏棠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说得那样痛快,原来他努力掩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说出口竟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他一抹眼泪,鼓足勇气盯着温鸣玉,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给对方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表白,温鸣玉居然没有半点怒容,不止是怒容,他的神情半分都没有变化。温鸣玉靠在水廊的阑干边,面容沉静,等到咏棠哭泣渐止,才开口:“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咏棠被反问得呆住了,一时听不懂叔叔的意思。
“若我能够自主,那便不叫喜欢了。”温鸣玉抬起手指,轻柔拭去咏棠脸上的泪,忽地一笑:“你要真对我有心,自然明白这份道理。”
绝无仅有的一次,温鸣玉没有自居为长辈,而是以平等的身份与他说话。咏棠身躯一震,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领会了,一个受情爱煎熬的人,怎会没体悟过这种身心不由己的滋味。他身为侄子,却喜欢上将自己从小养大的亲叔叔,而温鸣玉身为父亲,竟对阔别十六年的儿子动了心。正因为如此,温鸣玉才会毫不顾忌地承认他与盛欢的私情,普天之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像咏棠这样理解他的不自主。
但咏棠不愿理解,这一刹那,他几乎恨上了温鸣玉。他明明也苦苦思慕了许多年,忍耐了许多年,叔叔非但没有被打动,还要利用他们这份唯一的相通来劝他放弃。他含着泪水瞪向温鸣玉:“他究竟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本是个简单的问题,温鸣玉却因此陷入了沉默。认真想来,觉得那人沉默时好,失措时好,偶尔的嗔怒冲撞也好,看着他笑时更好,居然没有一处不好的。沉思良久,温鸣玉倒有些讶异,原来他已把他看得这样高。
他虽没有说话,然而沉默时温柔异常的神情已变成最无懈可击的回答。咏棠溃不成军地败了,吸气声越来越大,含混不清地呜咽:“那我——那我怎么办?您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最亲近您的,明明是我呀。”
温鸣玉真对这个侄子有些无奈了,别的问题可以用规矩来约束对方,唯独这件事,他愿对咏棠宽容一回。见咏棠哭的愈发伤心,他不由低声问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又与你我的血缘关系有什么相干?我只你这一个侄子,难道会不管你吗?”
咏棠不听他的劝,胡乱把脸一抹,恨恨地道:“我要去找尚英。”
说罢,他转身就走。起初步伐飞快,一副要与叔叔再不相往来的做派。但没有多久,咏棠就频频回头,见温鸣玉仍是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靠着扶栏看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拖拉起来,满脸委屈地盯着叔叔,恨不得他喊住自己。
“咏棠。”直至他走出去好远,温鸣玉终于出声,却不是为留住他:“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任你依附。我是你的叔叔,又对你的父亲立过誓,才愿意担负起照料你的责任。你长大了,世故人心,你需学会自己分辨。”
夜风穿过长廊,檐底两排灯笼被带得一起往后倒去。何凌山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处假山石边,借着灯笼黯淡的光看表。
半个小时都过去了,看来咏棠藏了不少话想对温鸣玉说。何凌山愿意退让,那也是看在温鸣玉的份上,假若这两人还让他继续等下去,他就要直接闯过去抢人了。
他正计划着再过几分钟行动,忽见花园的另一边慢慢晃出一道人影,朝他这边走来。那人步态从容,身形笔直挺拔,似是对珑园十分熟悉。待到对方穿过一道道花木的影子,来到何凌山不远处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认得对方。
尚英看见何凌山,也是一愣,惊道:“是你?”
何凌山知道对方也将自己认了出来,他懒得掩饰,更不想寒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该叫你盛欢,还是温家少爷?”尚英干脆在他面前蹲下,礼貌地打量他:“听说你抱病在家休养三年,身体还好吗?我来得唐突,没来得及带礼物,真是抱歉。”
何凌山道:“你不如去做自己的事。”
他的不近人情并没有让尚英气恼,对方往水廊的方向探头一望,问道:“这样冷的晚上,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咏棠这时是在家的,难道他又为难你了?”
听他提起咏棠,何凌山才陡然记起,这人是温咏棠的朋友,来珑园想必也是为了咏棠。不过现下温鸣玉正和咏棠交谈,他不想让尚英贸然闯过去,便道:“你找他?”
不料尚英否认了:“不找。”
他忽然露出一个略带邪气的笑,挤到何凌山身边坐下,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不过咏棠今晚倒可能会想来见我。”
何凌山冷冷扫他一眼,尚英见状,觉得很好玩似的,带着笑地开口:“你一定在想,这对朋友真肉麻,他想见我,我便赶着来见他,对不对?”
他倒真猜对了几分,何凌山不置可否,又听尚英道:“那你就想错了。”
“有人想见你时,你不能次次都让他如愿。”尚英慢悠悠地说道:“他找不到你,才会想你,想多了,你必然会被他记挂在心上。”
说完这几句,尚英拍拍衣衫,方从何凌山身边站起,对他眨了眨眼:“你虽不愿和我说话,但我还是很想与你交朋友的,如若你愿意,下次我们再找个好地方聊天。”
他的眼睛再次狡黠地往水廊瞥去,又看向何凌山:“走了,记得告诉咏棠我来过。”
第七十四章
尚英离开没多久,就见咏棠红着眼睛走出水廊。
他步履匆匆,看也不看何凌山,身影转眼就没入了夜色里。数分钟后,温鸣玉也跟着出来,何凌山见他微微蹙着眉,那神情说不清是不快还是喟叹,是很难得一见的,忍不住问道:“他与你吵架了?”
温鸣玉摇摇头,只将手往他肩上一扶,带着他往东苑走去。
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楼中仍是灯火辉煌,佣人们难得有一晚上的自由,都在房里藏了酒菜,聚在一起打牌。温鸣玉似乎没有遣散他们的意思,径自上了楼,推开卧房的门,对何凌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来。
这段时日他们虽都住在东苑,卧房却是分开的,何凌山也很少到这里。房内的电灯未亮,仅余一盏烛光穿透灯纸,朦胧地在月门纱帘后晕开,映得房中有如破晓前的天色,明与暗混沌成一团。
何凌山本想把人扶到临窗的一张卧榻上去,无奈烛光太稀薄,两人也不知是谁绊了谁,同时失去平衡,跌进云堆般的软枕里。
他害怕压到身下的人,匆忙要起身,不料手一撑下去,按住的却是另一人的手掌。
“都已经长大了,还这样不小心。”酒意把温鸣玉的声音浸得沙哑低软,那几根修长的手指随之穿过何凌山的指缝,摩擦挨蹭,紧紧将他握住了。
大概是酒精的缘故,温鸣玉掌心很烫,虎口薄茧的触感分外鲜明。何凌山被捂得全身泛起热潮,整个人都困在一团舒适的懒意里,也不动了,只默默向上挪几寸,将脸贴在温鸣玉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像小动物一样嗅他。
他的呼吸全拂在温鸣玉/颈间,那人大概是觉得痒了,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沉声道:“小流氓,乱动什么。”
此刻的一切在何凌山眼中都是无可挑剔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静得可以听见廊边水声的良夜,身侧微醺的心上人。他忍不住放肆起来,用手指反复触抚温鸣玉漆黑秀逸的眉,小声唤他:“明月。”
“怎么?”
何凌山道:“你方才不开心。”
温鸣玉嘴角勾了勾,似乎在笑,良久才开口:“我只是觉得对不住大哥。”
原来不是因为咏棠,何凌山有些意外,他很少听对方主动提起过往,因而止不住好奇,追问:“为什么?”
温鸣玉答道:“大哥临终前,曾请求过我,让我不要对咏棠太严苛,只要咏棠过得开心,一事无成都没有关系。”
“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像他一样,从小到大都逃不开父亲的约束,从未做过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到这里,温鸣玉轻轻一叹:“我答应了他,放任咏棠无拘无束地长大,可咏棠依旧不开心。”
何凌山尚没有大度到劝对方去安慰咏棠的地步,又不愿温鸣玉的心情受到影响。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安慰对方时,温鸣玉又低笑一声,道:“但能为咏棠做的,我已悉数为他做到了,余下的事,该由他自己去烦恼。”
他忽然问:“从前我不论对错,在你面前偏袒咏棠,生过我的气吗?”
何凌山听得一阵恍惚,记得数年前,他第一次与咏棠发生冲突,温鸣玉就在责罚他后问过类似的话。那时他初来乍到,在陌生的父亲面前如履薄冰,哪里会想到如今能与对方这样亲密。他颇不好意思地往别处看,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刚说完,何凌山才意识到言辞有误,尚没来得及补救,已被狠狠捏住了下巴。他被迫仰起头,看见温鸣玉撑着一只软枕起身,数秒后,两片柔软温热的唇贴上来,何凌山霎时睁大了眼睛。
这人有意罚他,尽使些他无法抵挡的招数,何凌山被对方软热的舌尖撩拨得浑身酥烫,迎合都忘了,仅凭着本能去舔、咬,最后连腰都软下去,情迷意乱地闭起眼承受。
温鸣玉要放开他时,何凌山竟有些恋恋不舍,追在对方唇角上亲了一口。
“等一等。”温鸣玉却用两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不许他再靠近。何凌山不解地看对方起身,想跟过去搀扶,温鸣玉倒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回身把他按在枕上,声音轻轻的,像在遮掩什么秘密:“你不要动。”
他要他等,何凌山顺从了,但仍止不住好奇,用视线追着温鸣玉的背影。
眼见他撩开帘子,转入昏暗的内室,旋即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似乎正在找东西。找什么?何凌山猜不到,又莫名有点脸热,把下巴蹭进绵软的绒毯里。
没有多久,温鸣玉施施而来,见何凌山挡着半张脸,仅一双乌润干净的眼睛露在外面,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便笑了笑。
“与你相识这样久,我却不知你最喜欢什么,只好自作主张了一回。”温鸣玉将一枚小匣子放在他眼前,随之懒洋洋地躺下来,掌心支着下巴:“打开看看。”
何凌山头一回收到他的礼物,一时竟懵了,半晌都没有动静。直至温鸣玉催促似的挑了一下眉,他才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捉在手中。
是檀木雕的匣子,入手冰凉光滑,比何凌山想象得要沉。他在匣盖上抚摸一阵,忽而直起身,道:“太暗了。”
他的语气难得含着一点懊恼,温鸣玉听得好笑,哄他:“可以慢慢看。”
何凌山没有答话,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脸红了。他有心把动作放慢,想要把眼下这刻留得长久些,不料匣子没有盖严,被他指尖一拨,立即往后敞开,露出里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