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许瀚成的声音大了许多:“少爷,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
咏棠一下子哽住了,显然他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件事。沉默片刻后,他才匆匆补充:“那就四天后吧。”
直至许瀚成挂上电话,咏棠方才说的话仍让他觉得新奇。咏棠少爷从小就爱黏着叔叔,他是知道的,何以今天突然就转了性,要和温鸣玉疏远起来。不过这份疏远或许亦可看做是某种意义上的成熟,尽管来得有些晚,总归不是坏事。
没有多久,许瀚成就等到少主人回了办公室。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人,个子高高的,半张脸捂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杏眼。那人一看见他,立即顿住步子,把围巾往下一拉,唤道:“许叔。”
原来温鸣玉方才出去一趟是为了这个,许瀚成见门外立着几个保镖,便道:“我还是头一回见何五少爷来这里,是有事要办吗?”
温鸣玉笑了笑,替何凌山回答:“是我觉得办公无聊,想要一个人作伴,你做你的事就好,不必管他。”
许瀚成忍不住僭越了一回,朝主人抛去两束责备的目光。小少爷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三年,险些牵累这个做父亲的丢去半条命,现在人找回来了,温鸣玉理应严厉地教育他一番,好让他知错则改。谁知温鸣玉不但连半句追究都没有,还对犯下大错的儿子愈发纵容,虽说何凌山不至于变成第二个温咏棠,然而温鸣玉对待小辈这副宽容的态度,许瀚成是很不赞同的。
温鸣玉对下属无声的谴责视而不见,径自把对方打发出去。待到许瀚成掩上门走了,何凌山才掀开窗帘往走廊张望,回过头问:“方才许叔为什么瞪你?”
他说话时,神情里藏着些细微的笑意,显然是因为许瀚成方才那番小小的顶撞。温鸣玉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只道:“人一忙碌起来,总是有很多理由生气的。”
何凌山道:“是因为我?”
温鸣玉抬起眼来看他,反问道:“就这样喜欢别人怪罪你?”
何凌山被说得颇为不好意思,他不言不语地在温鸣玉对面坐下,看对方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匣子。那匣子做的十分精巧,边缘有复杂的雕纹,锁扣也是银质的梅花形状。温鸣玉在锁扣处熟练地拨弄几下,修长的食指往前一推,继而咔哒一声轻响,匣子应声弹开了。
两枚印章安安静静地躺在匣中,旁边还放着一把钥匙。温鸣玉将匣子递给何凌山,一边解说:“这是我的印章,也是作为温家主人身份的信物,有了它们,往后你想要差遣谁,可以少费些口舌。”
他神情柔和,却完全是办正事的严肃语气,讲解完印章的用途后,温鸣玉又补充钥匙的来历,连它属于哪一个银行里面有什么都说得很清楚。何凌山被对方的这一通交代弄得紧张起来,他没有碰那匣子,满怀戒备地问:“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谁说我要给你。”温鸣玉微微笑了笑:“做好准备总没有错,你迟早会有用到它们的一天。”
何凌山不喜欢迟早这个词,特别是从温鸣玉的口中说出来,使它完全变成一个不祥的征兆。他忽然记起与对方和解那个夜晚,事事都游刃有余的温鸣玉首次展露了他的不自信,生死永远是芸芸众生掌控之外的变数,就连温鸣玉也不例外。
突如其来的恐慌让何凌山愈发抗拒,他将盒子一把推回去,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发狠地使着劲:“没有迟早,这是你的东西,轮不到我来保管。”
他的执拗宛如一种变了样的恳求,听起来非带不强硬,反倒十分可怜。温鸣玉沉默片刻,忽而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何凌山身前。他将手撑在何凌山椅侧,身子倾下去一点,与青年脸对着脸:“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在为分别作交代。是我先前说过什么话,让你误会了吗?”
何凌山回答不出来,那种念头光是从脑子里闪过,便已足够让他难受了,他又怎么能将它们转化成字句,一五一十地说出口。
然而就在两人对视的短短几秒钟内,温鸣玉却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得到了答案。何凌山看见对方又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是带着歉意的,温鸣玉用手背缓缓蹭他的脸,说道:“是我不好。”
对方的声音很轻,几乎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哄。这句不好可以有很多种理解,是他不好,不该问那样为难何凌山的问题;是他不好,让何凌山如此担惊受怕。何凌山的心脏被温鸣玉眼中的歉意一下子刺中,顿时酸胀地发起了疼,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哪一处都好。”
“嗯?”温鸣玉被夸得一怔,旋即笑容变得更加明朗了,他点点头,谦虚又坦然地接受了这句赞许。
这个人笑得实在很好看,何凌山盯着打量一阵,忍不住抬手环上了温鸣玉的脖颈,把对方拉向自己。他的动作有些急,让两人的鼻尖险些撞在一起,温鸣玉不配合也不挣扎,仅是把眼睛往窗户的方向一瞥,视线很快又转回何凌山脸上。他没有说话,神情却暗含几分责备的意味,是在警告何凌山不要在办公的地方乱来。
何凌山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径自仰起头望向他,眼仁跟被水洗过一样清润。何凌山所有的话语就锁在这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远比他用口道出的更加生动,温鸣玉几乎可以从中读出先前那句夸赞的转折——哪一处都好,唯独说刚刚那句话时不好。
此时两人已近得无异于耳鬓厮磨,何凌山的呼吸有些发紧,思绪更是被温鸣玉暖而轻缓的气息拨得一片糊涂。他难得起了坏心思,既想要扰乱对方云淡风轻的从容,又不想辜负眼下这个适宜亲吻的好姿势。在短暂的犹豫后,何凌山的手臂暗暗一施力,成功将温鸣玉拉得俯下/身,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
何凌山隐约听见一声低笑,温鸣玉温热的掌心托住他的侧脸,他的下唇继而激起一阵刺痛——对方竟在上面咬了一口。
“还敢胡闹吗?”就在何凌山痛得往后缩时,温鸣玉捏住他的后颈,威胁似的问。
何凌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支起身子,在对方唇上同样回敬了一下。温鸣玉被他咬得睫毛一颤,眼里的情绪骤然变得浓重,任由何凌山叼住那一小块被咬过的皮肤,用滚烫湿软的舌尖一下一下地舔舐。
狎昵的舔咬很快就胶着成亲吻,一个刚陷入热恋的二十岁青年最是经受不起撩拨,何凌山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炭,哪里和对方相触,哪里就腾起一蓬酥麻的火星。他难耐地把整副身躯都贴过去磨蹭,一只手无意识地向温鸣玉领口探去,拽开了一粒扣子。
“做什么?”温鸣玉迅速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下一步。
何凌山不作声地端详身前人的眼睛,里面全然不见往常的冷峻,眼波水一样温柔,使这句质问毫无质问该有的强硬。他头一回耍赖般开口:“不做什么。”
温鸣玉的力道一松,让何凌山成功地钻了空子,又将他的衣扣解开一颗。温鸣玉垂眼看向何凌山的手,知道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怀里的青年推开,可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想多体会几次何凌山细碎又轻软的吻。他仍是清醒的,还有闲情去检查被阳光映亮的窗帘,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自己又在做什么,在办公室里让这个孩子对他动手动脚,即便放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这都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这个念头使温鸣玉心中漫过一阵荒唐,他忍不住笑起来,发现自己竟丝毫不讨厌如此的荒唐。
何凌山忍不住瞟了一眼对方抿起的唇角,问:“你笑话我?”
温鸣玉但笑不语,放任他去误会。何凌山得不到答案,只好不甘不愿地拉开对方的领口,在温鸣玉白/皙的颈侧咬下一个齿印。
这次温鸣玉竟没有抵抗,反而掐住何凌山的脸颊,惩罚似的捏了捏。他的动作无异于另一种鼓励,何凌山得到这份许可,便愈发大胆地亲吻对方的喉结,像头撒欢的小动物一样在上面轻轻地咬。温鸣玉叹息般喘了一声,五指穿入他的发间,一边摩挲一边道:“别人碰你的时候,你一动都不敢动,等你自己动起手来,胆子倒是大得很。”
何凌山讨饶地把头埋进对方肩窝里,与此同时,他搁在温鸣玉/颈下的手忽然触到一道细长的凸痕,它粗糙的触感让何凌山十分熟悉——那是一道疤。
他心头一紧,匆忙扒开那处的衣衫仔细审视。疤痕的颜色很淡,几乎与温鸣玉洁白的皮肤融为一体,证明它有些年头了。温鸣玉很配合,在何凌山的手指抚在疤痕上时,他一抬手将何凌山握住,不急不慢地解释:“都是二十年前留下的东西了,看它做什么?”
不等何凌山再追问,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叩了数下,一人在门外扬声道:“三爷,是我。”
温鸣玉尚没有答话,何凌山却像个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犯人一般,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起先他想逃到里边的休息室去,没走两步,倏尔折返回来,红着脸替温鸣玉系那几颗被他亲手解开的衣扣。这青年的窘态让温鸣玉觉得十分好笑,他一动不动,任凭何凌山去忙乱。门外的人没有得到回应,敲门的频率愈发急促,每当那人叫唤一句,何凌山的动作就要出一次错。等到何凌山第四次没能将纽扣系回它原有的位置时,终于被逗得急了,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这一下不痛不痒,何凌山显然不舍得真把他弄痛。温鸣玉忍不住笑出声来,用下巴在怀里人头顶蹭了蹭,这才出声回应。
来人应是温鸣玉的部下,一身黑衫,手里拿着帽子,四十余岁的年纪,有一副和善的笑脸。他对门内这场暧昧的混乱一无所知,进来便对温鸣玉鞠了一躬,道:“临近年关了,您何必这样辛苦。这里有我们在,您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语罢,他转头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的何凌山,哈哈一笑:“原来客人是位先生,早先我们听底下的人说三爷带了一位新客过来,还都以为是将来的少夫人,都想进来看一看呢。”
何凌山的一颗心仍跳得很厉害,刚听到少夫人三个字,又仿佛撞出了咚的一声,心虚得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脸也不由自主地胀红了。温鸣玉觉察到他的无措,先是意味深长地横过来一眼,才替他解围:“知道我忙,还不谈正事?”
对方这一眼的意思很分明,是又在笑话他人前人后的两副做派。何凌山早就对自己的没出息认了命,他往桌边一趴,把半张脸藏在手臂后,脑中乱糟糟的,全是方才的那个吻与那道来历不明的疤痕。温鸣玉说那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那不正是他十五岁时的事,难道它又与盛云遏有关吗?
这个念头一起,何凌山的满腹绮思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觉扫兴得很。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恰好也聊到了尾声,那位笑容可掬的下属说道:“……这几张帖子,还望三爷过目一番,都是些小宴,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几位小姐均与金叔爷的太太有过交际,老太太讲她们的谈吐与教养都很出色,要是其中能有您中意的,就再好不过了。”
这世上爱给温鸣玉做媒的人的确不少,怪不得对方出门在外,还要拿戒指做掩护。何凌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在他们不曾相遇的这十六年里,温鸣玉又是怎样应付那些形形色色的爱慕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对温鸣玉了解的这样少,那道疤痕,那个人从少年到成人的一大段时光,他对此全都一无所知。要是自己有一天问起这些,温鸣玉愿意给他答案吗?
温鸣玉仅是扫了那叠芬芳扑鼻的请帖一眼,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转过头,望向坐在一边发呆的何凌山。
与对方带笑的目光相对时,何凌山倏然起了一道莫名的预感,温鸣玉可能也和他一样,正在等待自己来询问这一切。说不定对方的等待比他早得多,早在某个何凌山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刻,温鸣玉就已经做好要回答他的准备了。
第七十三章
年三十的那一天下了场大雪,何凌山站在姜家兄妹宅邸门外,正把一副抹了浆糊的横批粘上门框。姜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时不时笑嘻嘻地指挥几句“往右往右”,“小盛哥哥再抬高些!”待到何凌山终于把横批不偏不倚地粘好,她便步履轻盈地蹿到矮梯下,仰起脸,腮边笑出一枚甜美小巧的凹窝:“还是小盛哥哥在最好,大哥自己贴对联,次次都对不齐。”
或许是踏出闺阁,进入学堂的关系,长大三岁的姜岚比往年要开朗得多,对待何凌山的态度反比哥哥更加大方。何凌山对她笑了笑,说道:“难怪方才你说要贴对联,你大哥怎样都不肯动手。”
姜岚道:“有你代劳,他自然乐意偷这个懒的。”语罢,又挽着何凌山的手,领他去屋内清洗手指上的浆糊。她一面倒出热水,一面取来一条雪白的毛巾,忽然道:“从前咱们都没有人管,一同过年倒是应当的,但你现在回了亲生父亲身边,这时候理应陪着家人。等等我们早一点开晚饭,你吃完也可以及时赶回家。”
说完,她吐一吐舌头,声音小小的:“我怕害得小盛哥哥过年还要被教训呢。”
“他不会生气。”何凌山宽慰了对方一句,却没有拒绝姜岚的提议,其实就算她不提,他也会想办法提前回去。在收到姜黎的邀请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温鸣玉一起带来的念头,可转念想到那人是温家的主人,一场家宴若是少了主人,实在很不像话,便没有再提。
何凌山擦干净双手,去楼下的公用厨房查看熬了许久的鸡汤。这栋小公寓楼中多数住户都已回乡团圆,厨房全无平日的拥堵,仅余下姜黎在里面忙碌。对方看见他,立即哎呀一声,喊道:“你已是做少爷的人了,我可不敢让你做副手,还是把小妹叫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