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手轻脚松开了门把手,准备离开,但指尖刚松开,就听见门外的段执又道。
“对,我有喜欢的人。但你放心,世界上没这么多变态,人家不喜欢我。”
季书言不由一怔。
他听不出段执是否伤心,只觉得这句话说得尤其冷,情绪没有起伏,平淡又冷静,只是在陈述一个自己早已接受的事实。
可他却听得有点难过。
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再说什么,但段执已经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没意义的话就别说了吧,再见。”
季书言一慌,怕被段执发现,迅速准备开溜,但他在匆忙里碰到了旁边厚重的窗帘,底下的窗帘坠子啪得一声甩到了玻璃门上,在深夜里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脆响。
这要没听见就是耳聋了。
段执在庭院里转过了身,嘴上还叼着烟,眉头轻皱,眼神里带着一点还未散去的恼火,正跟在玻璃门后的季书言四目相对。
空气一瞬间就安静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只有桂花清甜悠远的香味融化在空气里,风一吹,便黏在了人的发梢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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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了。
季书言破罐子破摔,拉开了玻璃门,犹豫着冲段执打了个招呼,“晚上好?”
段执挑了挑眉,嗤得一声笑了出来,他坐的是靠着庭院边缘的长型沙发,随手拍了拍软垫,“要过来坐坐么?”
季书言想了想,走了过去,他走近了才发现段执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罐啤酒,已经喝掉了两罐,空气里一股淡淡的麦芽香。
段执问他,“你是睡不着吗?”
“嗯,” 季书言说,“本来想出来转转,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段执笑了笑,知道季书言多少听到了他刚才的谈话内容,他心里也没多不自在,反正他在季书言这里,早就不清不白,但刚和他爷爷还有姑姑吵了一架,心里也说不上多痛快,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你听到多少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季书言。
季书言犹豫着,“没听到多少,我不是故意听的,就听到了最后两句。”
但就这两句,信息量也够大的。
他看了看段执在柔和月色下也锋利冰冷的眉眼,又问了一句,“你是为出柜跟家里吵架吗?”
段执 “嗯” 了一声。
他望着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想起自己家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棵桂花,就开在他的书房门外,从春到冬,四季常在,也不知道现在那棵树开花了没有。
他能感觉到季书言在旁边欲言又止,像是想安慰他又组织不好语言,他笑了笑,主动开口道,“不用安慰我,我既然会跟家里出柜,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这一切都在我承受范围,” 他转头看着季书言,“其实现在比我想得还好一点,我暑假就跟家里摊牌了,因为他们忙着给我相亲,我就在家族聚会上直接说了我喜欢男人,把我爷爷气得发疯,拿着拐杖在揍我。叔伯都在要我向爷爷认错,姑姑倒是舍不得骂我,却一直在哭,好好一个家被我搞得乌烟瘴气。这中间几个月他们都没再联系我,直到刚才,我爷爷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改了没有。”
他回答没有。
改不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改。
他又喝了口啤酒,看见旁边季书言神色凝重,还开了个玩笑,“季叔叔,你这么严肃干嘛,是觉得我太荒唐了吗?”
对季书言这种克己受礼,一辈子都规规矩矩,把照顾好家庭当己任的人来说,他的行为大概足以称之为轻狂孟浪。
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明明可以拖着慢慢软化,他却偏要选这种不留后路的方式。
可他天性如此。
季书言盯着桌子上那两罐已经被喝空的酒,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刚才这一段话里,段执始终没有提起他父母的态度,他提及了爷爷,叔伯,姑姑,可他的父母却像是消失了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他知道段执的父母已经离婚了,跟段执也不算亲密,但这么大的事情,父母总不可能一无所知,更不应该没有只言片语。
只是这个问题不适合在今夜刨根究底,段执不说,他也就不想问。
但他望着段执笑得漫不经心的脸,心里却堵得慌。
他想,段执不是不伤心的,这个年轻人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出个柜也轻狂桀骜,满不在乎。
但他知道段执并非外表这样心冷。
他叹了口气,轻轻摸了下段执的头,“虽然这话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说,但我觉得你没有错。”
他这个动作里是包含着怜爱的,就像小时候安慰考试失利的季圆。
他也是家长,虽然年轻了一点,但是季圆也是他一手带大的,他这样爱这个孩子,从来舍不得季圆受一点委屈,所以他也不能明白,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扫地出门。
他低声道,“家长跟你们并不总是意见一致的,我跟季圆也不可能永远认同彼此的观点,但我爱他,我们可以互相包容,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舍不得不要他。你的家长暂时没有办法理解你,这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更为固执,生长环境也不一样,可以理解。但你们作为晚辈并不需要永远顺从我们,你没有逃避,没有因为性取向去伤害任何人,这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你不需要道歉。”
他不知道段执的家长有一天会不会跟他和解,但这个令人心醉的带着桂花香的秋夜,他能做的也只有告诉段执——你没有错。
段执怔怔地望着他。
月明星稀,季书言穿着青灰色的外袍,露出天鹅般的脖颈和苍白清瘦的手,他沐浴在月光里,像古寺里修道的高僧,温柔又悲悯。
但段执却只觉得心头像燃着一把火,来势汹汹,眼看着就要把季书言也卷入进去,一起沦陷到地尽头。
他真是看不懂季书言,嘴上嫌他轻浮,浪荡,说他不靠谱,惹是生非,可也是季书言,从来没有真的拒绝过他,一次一次地对他例外,对他温柔以待,在这个夜晚极尽所能安慰他。
他就一颗心,早就全部沦陷,完完本本地交给季书言了,实在不知道还能再怎样去爱他。
他笑了笑,莫名其妙地鼻子有点酸,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了,烧到末尾的烟头不小心烫了手,却也不觉得有点痛。
“季叔叔,”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季书言,“今天不是我而是别人坐在这里,你也会这样去安慰他吗?”
季书言没预料到这个问题。
他认真地想了想,“不会,我对你是有所了解的,但我对其他人并不熟悉,又为什么要开口呢?”
他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没了刚才慈航普度的样子。
段执笑得更厉害了。
他扔了一罐啤酒给季书言,“反正都睡不着,要不一起喝点酒吧?”
季书言盯着啤酒看了好一会儿,自从上次酒吧里中招,他几乎没碰过酒精。
但是看了看身旁的段执,他还是点了点头,“也行。”
第16章 我喜欢的是你
两个人碰了碰杯,坐在夜风里喝着啤酒。
季书言酒量实在不算好,段执买的啤酒度数偏高,里头混了伏特加,一罐下去虽然不至于醉得彻底,却也有些大脑发晕,连话都比以前多了起来。
他本来是想安慰段执,后面不知怎的,却变成他絮絮叨叨地跟段执讲医院里的糟心事。
患者的投诉,业绩指标太高,各项支出都很烦人,他一点也不想以后接班当院长。
“我本来不想接手的,” 季书言脸红扑扑的,“当医生是我选择的,但我不想接手一个医院,也不想继承家业,但我不接受又怎么办呢。” 他说到这儿甚至有点伤心,眼圈也是红的,“季圆的妈妈不在了,我的姐姐,季明优不在了,跟我一样是医生的姐夫也不在了,我父母只剩下我一个孩子。因为我姐的事情他们痛苦得撑不住,我爸自己也住进了医院,底下还有一个需要照料的季圆,我当时没有选择。”
他又喝了一口酒,声音里甚至有点委屈,呆呆地望着段执,“我本来想开个小诊所的,好好地工作几年,我就去弄个小诊所,自己营业负责,上班下班,给邻居们看看病。”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从他姐姐离开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么多年他也会觉得累,也会想念以前姐姐和姐夫在的时候,但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季圆。
他的季圆,姐姐留给他的季圆,好好地长大了,变得这么活泼可爱,讨人喜欢。
如果说他有什么值得自己骄傲的,就是他把这个孩子很好地养大了。
段执也发现季书言有点醉了,他犹豫着,虚虚地揽住了季书言的肩膀,轻轻地一推,让季书言可以靠在他肩上。
他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跟季书言的年龄差,他还太年轻,不足以保护季书言。
他能给季书言的,也只有这样一个肩膀的短暂歇息。
但季书言靠得还挺开心的,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段执身上,脸还在段执衣服上蹭了蹭。
他喝掉了啤酒罐里最后一口酒,发现没有了以后,不满地往下晃了晃,咕哝道,“怎么没了?”
他眼睛一转,发现段执手上居然还留着半罐,立刻理直气壮地伸手,“给我喝一口。”
段执不太想给,现在就醉得八九不离十了,再让季书言喝下去还不知道会怎样。
“不喝了吧,” 他哄道,“我给你去拿橙汁好吗?”
季书言皱起眉,嫌弃道,“谁要橙汁,没劲。”
他一把将段执手里的啤酒抢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大口,满意了,把啤酒罐子往桌上一放。
夜风吹过来,桂花香熏得醉人,让他本就晕晕乎乎的脑子,更加迷茫了。
他已经很久没喝醉过了,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段执,脸上虽然红红的,眼神却还挺清明,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他醉得差不多了。
段执被看得好笑,问,“怎么了?”
季书言抬了抬下巴,语出惊人,“其实我知道你喜欢谁。”
段执正在点烟,细长的烟夹在他瘦长的手间,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英俊得像一幅电影海报。
但下一秒,他就因为季书言的话差点被烟给呛到。
“你知道?” 段执怀疑地皱起眉。
季书言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拨弄着易拉罐上的拉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是季圆的家长,肯定是要劝段执死心的,但这青年人心高气傲,一个说不好就要起反效果。
尤其是段执都跟家里出柜了,虽然段执没有说原因,但猜也猜得到,肯定是为了季圆。
从这点上来说,他觉得段执还挺有担当的。
想到这儿,他看着段执的眼神更同情了,言辞也更加温和,“虽然你跟他没有可能,我也不会答应,但是你不要自暴自弃,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你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别灰心。”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段执皱起眉,“你等等,你先告诉我,你觉得我喜欢谁?”
“季圆啊,” 季书言一脸理所当然,“我都看出来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虽然我不赞成你跟季圆恋爱,但是暗恋是没有错的,” 他斟酌着不想伤害段执,放软了口气,“你是个不错的人,没有季圆你也能……”
段执却打断了他,脸色也沉了下来,“你认为我喜欢季圆?”
季书言不明白段执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段执轻嗤了一声,“你凭什么觉得?”
季书言眨巴了下眼睛,这要说起来,证据还真不怎么足,但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一数给段执听,“你俩年龄相当,你跟他关系好,又照顾他,在一起也很开心。但你却不告诉他你有心上人,反而告诉了我,所以你肯定是想从我这里下手,提前给我打预防针。”
但他是不会上当的。
这是他的宝贝季圆,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交给任何人。
季书言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但他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他发现对面的段执完全收敛了笑意,阴沉沉地望着他,明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染上了冷色,像藏在悬崖下的湖泊,凉得刺骨。
他莫名有点害怕,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嘛这样……” 季书言不太高兴,“被我戳穿了也不用这么凶吧,我又没,没说什么。”
但他不知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在了段执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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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执呼出了一口烟,薄荷味消散在空气里,愈发地刺激了大脑。
他不像季书言酒量这么差,他一直很清醒。
他清楚地理解了季书言的每一个字。
季书言居然,觉得他喜欢季圆。
他差点笑了出来,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他藏首藏尾地待在季书言身边,他乖乖地收敛起心里的贪欲,他温柔耐心地扮演着一个无害的后辈,他努力地博取季书言的一点好感。
这辈子他都没有这样卑微过,下午在佛前许愿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季书言能喜欢他就好了,也不用太多,一点就好。
可到头来,季书言却觉得他喜欢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