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煽情的挥泪离别,没有亲朋好友的难舍送行,他妈只给他三句话,看着点东西别睡着,到了发微信,到那边的家再发一条。
现实得谢霖连一丁点对故土的眷恋都没酝酿出来车就开了。
直到站台上谢英消瘦的身影最终在他视线完全消失,谢霖才算彻底恍悟,心头狠狠一紧。
从这一刻起,乍然变故出来的这条路算是一脚踏上了,而路的尽头是他从没想过这辈子能有交集的……那一家人。
烦。
烦躁。
听到旁边座位的小屁孩不是嗷嗷叫就是哇哇哭更烦躁。
把帽檐往下压,谢霖环胸抱胳膊,耳机塞入耳道,极力让灵魂飘出车外,他要充分发挥‘我不在我不在‘的神技。
……
…
肩膀被人推动,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小伙子,小伙子醒醒,到站了,起来吧到站了……”
谢霖猛吸一口气,惊醒。
这一路睡的,动车要跟环形地铁一样他能兜一圈再坐回去,伸了伸僵硬的大腿,跟好心的乘务大妈道过谢,谢霖从头上方的行李架拿下一个不点大的旅行箱。
他只带了两件,另外一件是一个干瘪的双肩背。
按照他的意思什么都不带,这边又不是他家,甚至承认它是个旅店都抬举它,旅店还有服务意识,它有么?
一边拖着行李,一边不情不愿地翻看微信。
谢英发过来那个男人的电话,怕他记不住名字,连名带姓写得很全。
林邵楠。
怎么不叫少女啊。
就离谱。
跟二傻子似的杵在出站口打给一个没见过几面却又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就更他妈离谱。
运气,再运气,还是运气,把拉杆箱的拉杆握出一圈汗,最后一次深呼吸后,谢霖拨出去那个一直凝固在手机屏幕上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挂断??
太快,谢霖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又拨一遍。
—您拨打的电话……
我靠?
谢霖按掉,他有点困惑,总不至于是因为陌生号吧,更何况他不认为以他老妈那般缜密的心思,精心策划逼他转学,不提前跟这位‘爹爹’安排好一切?
他,陌生号??
不知是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一下给搞懵了,还是潜意识认为或许正赶上那人有急事在忙,谢霖居然乖乖地蹲在出站口一面广告灯箱下等了好一会儿。
然,并没有动静。
又过去一段漫长的时光,谢霖蹲不住了,再次拨打这个号码。
还是那熟悉的响两声后‘您拨打的……’,空气都凝上了。
其实没多大事,大不了给老妈打电话协调一下这个比他谱还大的‘爹’,可谢霖没这么做,跟着他一路沉睡的烦躁和不爽此刻似乎一同在身体内苏醒,他一次一次地拨,按断再打,打了再断,奔着把对方电话原地打爆的架势。
正跟手机玩命,谢英的电话挤进来,问他到了么。
“能不到么?”谢霖语气好不了。
“接到你没?”谢英听出不对劲,但自打儿子被自己摆一道,这就是正常口气。
“没,”谢霖站起来,蹲得腿有点麻:“电话也打不通,可能离家出走了吧。”
“胡说!”谢英揉着突突的太阳穴:“他那是忙,开会不方便接,等会儿他就联系你了。”
“您够熟的啊,看来跟他走挺近,”谢霖说不上是冷嘲还是热讽,哼了一声:“要不你俩复婚吧,省得我两边跑,累死我。”
电话那头一通叫嚷,知道自己犯浑把火气迁到他妈身上,谢霖后悔了,毕竟妈妈还病着:“对不起啊妈……当我没说,有电话来,我先挂了……”
是真有来电,谢霖立刻切换。
可惜并不是那个人,一个推销骚扰电话。
谢霖疲惫地抹了把脸,再一看手机,一条短信提示浮现在屏幕上——
霖霖,抱歉抱歉啊,爸爸开会走不开,会有一个阿姨去接你,你的电话我给她了,再耐心等一会儿啊,拜托拜托。
堆了半屏的字,那么多,谢霖却只看见‘爸爸’两个字,不但看见眼睛还被刺得生疼,一股火顶起来——谁爸爸??要脸吗??
瞪着短信,压下直接一键删除的冲动,谢霖托着行李走了几步,来到灯箱旁的公交站等候区,当后背贴到冰凉的铁制椅背时,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双肩下沉,情绪也跟着跌落到谷底。
不管他认与不认,这个‘爸爸’确实一直在他的世界刷着存在感,哪怕这个男人在他出生前就已经跟谢英离婚了。
他从来没叫过他爸,即便牙牙学语那会儿也是怎么逗都不叫,拿谢英的话讲就是没缘分,小时候人事不懂时不叫,长大就更别想叫,更何况有次他妈喝醉跟他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人,离婚时她还大着肚子……
从火车站不知哪个口出来,举目望去满满的陌生,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连空气都透着一股生味。
空间上500多里地,时间上两个半小时,两个城市实打实就这么远,却跟出了国一样,脚够不着地,没一点踏实的感觉。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谢霖一边手机在手上打着拍子,一边轻哼儿歌:“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
谢霖正串烧儿歌,手机突然嗡嗡起来。
一串眼生的数字,谢霖接起来。
想着是个阿姨,进到耳朵的却是个男声,还很嫩,至少感觉离中年大叔有一截。
“在哪儿?”上来就很冲。
谢霖有点莫名:“你谁啊?”
“接你的。”
“不是个女的吗?”谢霖皱眉,有谱没谱啊。
“我听着像女的?”
“……”
不知怎么搞的,谢霖就有一种人人大爷范的感觉,好像他活该被人不好好对待,到了站没人接,打电话也没人接,好不容易等来个喘气的还不好好说话,一副欠他八百万的生硬口气。
“我说你是女的了么!”
爱他妈谁谁,谢霖爆了。
对方默了几秒:“你在哪个口?”
“B(逼)”谢霖用平音来念,听起来超辣耳朵。
“去D,我过不去。”那人说。
作为江市占地面积最广,最壮观,横跨两个区一座桥的大型火车站,B出口和D出口的概念犹如徒步走过半个区,穿行不仅仅是距离脚程的问题,要跨好几道安检门,行李拿上拿下一通折腾,除此之外,谢霖对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这一类人群密集型场地一向都不太受得了。
“你就来一趟吧,我在……”
嘟,嘟——
多么熟悉的挂断音。
作者有话说:
有个事我得说一下,他俩没血缘关系,这方面清清白白。
第3章 你最拽
按断那一秒,手机背壳的指圈支架激烈地亲吻玻璃桌面,林九昕这一下扔得很用力,刮锅底似的噪音顷刻响彻里外两间。
这是一个面积不大,有点类似套间的小房子,离南站只隔两条街,坐落于江市市中心那条赫赫有名的步行街上。
步行街尽显老城风貌,最格格不入的就是这家花里胡哨的纹身店。
纹身店不仅纹人,房子也纹,没有一片墙砖瓦片是干净的,全被画过,放眼看去,街道旁一片规矩得体的商铺中就属它最不像样,跟个叛逆的熊孩子,让人不得清净。
非常运气,此刻店内没客人,姚宇手底下没活,否则宁静午后来这么一下魔音穿耳,皮上的线很难不走歪。
放下杂志,他站起身,掀起里屋的半截帘子。
今天高温,门没关,也没放下以往垂地的纱帘,只挂了块盖到人脸下巴的半截帘子,深蓝棉布为底色,手工绘制的闲云野鹤,海浪礁石,怎么看怎么有股日料店风格。
姚宇掀帘进来时,林九昕正把一件白T从头上往下套,他旁边的沙发,脚踩的地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纸片,喷漆罐,涂鸦刷,料桶……一件看不出本色,揉成一团的T恤混在其中。
一抬眉,姚宇把目光移到男孩的后背。
林九昕背对门口,皮肤被汗打湿,砂纸一样干涩,衣服卷在脖根下不来,从肩胛骨到腰窝泛着大片水湿光泽,甚至爱出汗的部位夸张地滑下去几滴水珠。
姚宇上去帮林九昕,回头问坐在斜后方,正闲闲托着腮,朝他们眨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哥:“刚什么声音?”
小哥叫十三,纹身店店员。
十三嘴一噘,指了指桌上某人指环垫着躺不平的手机。
没等姚宇走过去,手机被林九昕一秒抄走,再一秒,进裤兜了。
动作又快又猛,隐隐透着一股凶气,姚宇搞不懂:“你要出去?”
林九昕没答话,抬脚往外屋走,半截挂帘不经使力,你对它越狠它越不给你脸,一甩之下,果然又贴回林九昕脸上。
嘭地一声,帘子带挂钩差点没被扯下来。
姚宇扭头看十三。
“接人吧,我猜,”十三耸耸肩:“他爸差点没把他手机打爆,说半天了都。”
“去哪儿接?”姚宇问。
“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估摸也就这几个地方。”
“……”
事实上,十三没听着,出于礼貌,当一个人把私人电话打出一定语速和情绪时,外人应该知趣地回避,但他实在热到虚脱,除了摇晃手中那把续命的扇子,身上没一处能动,烂泥一样糊在小床凉涔涔的竹席上。
三伏天坏空调,好创意。
从被手机砸茶几的这声吓得惊坐起,十三又回到跟席子腻腻歪歪的懒样子。
姚宇正要说什么,林九昕从外屋回来,带着一身水汽,洗过头水往身上流的那种湿身程度,姚宇注意到方才他脸上,胳膊上那些颜料印子都被洗没了。
从一名纹身师的眼光看,林九昕的皮肤底色属于浅的,尤其洗过后,那种一尘不染的干净立刻变得抢眼起来。
“外边热,我替你去接吧。”姚宇很自然地拉了林九昕一把。
胳膊水多,刚碰到就被大力甩开,伴随林九昕很重的一声“不用”,是肉蹭肉呲溜一声摩擦音。
“别惹他别惹他别惹他……”十三嗷嗷地大叫:“还嫌不够燥么!”
温度本来就降不下来,还滚着一触即发,一个火星就能点燃的怒意,十三觉得他都要成一盘干煸人肉了,扇子一顿猛扇;“这他妈修空调的师傅来了,我保准出人命,我们俩得死一个。”
话没多搞笑,姚宇却笑了。
好像没什么能惹烦他,多热,多躁,对方什么个鸟样他照样能笑得出来,还很温和。
林九昕看了姚宇一眼,有些理亏地勾了勾嘴角:“真不用,我爸八成会追着给我打电话,就南站,我去一趟。”
“哦,”姚宇点点头:“几点的车?”
“早到了。”
早字有重音,一股浓重的嘲弄腔调。
看来电话没少打,磨蹭到这时候,姚宇从钥匙环拆下一个递给林九昕:“别打车了,堵,骑自行车去。”
“嗯,知道。”林九昕晃了下手中钥匙。
前脚刚踏出门,一个巨大的东西又把他顶回来,小明抱着两叠纸箱,足够淹没他头那么高,把林九昕堵个正着。
这人嘴里念叨着:“我靠,这天他妈下火啊!这个热……嚯!”感受到屋内一点不亚于外边,甚至还因为不足够通风叠加一层闷热,小明哥瞪大眼睛,从箱子边锋往里看:“三伏天蒸桑拿?够刺激啊……哎?叔,干嘛去啊?”
注意力没被扑面的热气分去多少,小明看见要出门的林九昕。
“车站接个人。”
“别啊!”小明吃力地把东西卸下去,拽着林九昕不让走:“咱哪还有空浪啊?明天一早就拍了,通宿画都不一定完活……”
“不是我想接,”一想到林邵楠施压不成,顶着他妈吴倩的大名逼他去接那个二货,林九旭就一阵光火:“我妈.逼的。”
“……”
重音咬得有点一言难尽,小明“呃”了一下:“行吧,那叔捎我一程,我先把颜料喷罐什么的往过搬,他们都到了。”
林九昕看着小明没说话。
“这都不行?!”小明叫唤上了。
林九昕回头,跟姚宇换摩托侉子的钥匙。
看着他们把东西一样一样塞进侉斗,小明乖宝宝似的坐进去,林九昕戴上头盔,姚宇大胆地提出一个问题——
接的人怎么坐?
行李呢?
林九昕一声冷笑:“挂他妈车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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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邵楠给林九昕发过来的照片没多少参考价值,这一点林九昕还是有数的,一看就是初中没毕业的黄毛小子,关键还他妈是证件照。
怎么不发满月照呢。
把手机揣回去,林九昕憋着火,视线在D口漫无目标地晃悠着,没多久,一个身影扯住了他的目光。
还行,这个人够扎眼。
林九昕定睛看去。
就在他十一点钟的方向,有个人半坐在花坛边沿,腿挺长,居然能踩到半米开外的垃圾桶撑着,他双手揣兜,烟斜斜地叼着,下巴抬得天高,正用一种眸睨众生的神态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乍一看很吊,仔细看像个活刺猬,满身的刺,大写的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