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的身体痛苦的抽搐着,他的头发早已经全部散开,苍白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高热还是难以承受的痛楚而浮现出凄厉的红晕来,艳丽的近妖,汗就象他快速流失的生命一样狂涌了出来,他血迹斑斑的中衣潮湿的半贴在他不断纤颤痉挛的身上,他单薄的胸膛激烈的起伏着,血从他半启的紫色的唇角落了下来。
龙小云几乎被那样激烈的痛苦吓到了,他简直觉得惨烈,李寻欢一个人挣扎着,却仿佛无形中谁在对他实施着严酷的刑法,他记忆中的李寻欢永远是是温和的,风云不惊的。
他抱住他一声声的唤道:"李叔叔,李叔叔!"
李寻欢勉力睁开眼睛,濡湿朦胧里,他混乱的意识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恍惚的光影在飘,但他还是想努力的挤出一个微笑,但微微勾起的唇角很快淹没在血色里,"小,小云,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么?"李寻欢用尽所有的力气说到。
"如果我死了,请不要告诉你的母亲。"那一天的绝望,那一天的痛乱,他再也不想经历!
"不,不!"有什么东西被鲜血淋淋的撕裂了,龙小云狂乱的叫道:"不,我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龙小云的声音嗡嗡的在儿边乱鸣,勉强拼凑出内容,"小云,不要怪自己。"心脏一阵急遽的收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朱建安看到他惨白的指尖轻轻一颤,象一溜滚油燎过心头,他惊叫到,"方名策,他怎么样了,你快救他啊!"
方名策的眼中只有沉痛。
汗水从李寻欢眉尖的轻折滑落到他的眼角,宛然如泪。乌黑湿润的睫毛颤颤的将要掩落。
龙小云推开朱建安的阻拦,抓住了李寻欢的肩,想疯狂的摇动,却连指尖用一点力都不敢,"不,你不能就这样不负责任的走掉,我会告诉我母亲,是我杀了你,我亲手杀了你,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他的喊最后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你告诉我,求求你,睁开眼睛,告诉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有何面目还存在在这个人世间?"
眼前最后的光影也没有了,身体轻飘飘的,痛苦似乎也轻了许多。小云的一声声呜咽反而清晰了起来,不,不,小云。你要活下去,幸福的活下去啊,把我和你父母都没有得到的幸福一起活下去!
老天!请你松松手,在让我说一句话吧。李寻欢的唇蠕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唇边的血迹也静默了,不再流动。
诗音,诗音,对不起,我再也无法补偿你了。多么想再看到梅花树下,回眸一笑的甜蜜,一晃十七年竟再也没看到过。大哥,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他的心跳停止了,手下的身躯再没有一点声息。
龙小云傻住了,一刹那连思想都静止了。
看到方名策一下下用力的压着他的胸口,刺激他的心跳,收起希望,落下去又是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
就在心灵在反复里不知要麻木还是崩溃的时候,他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呼吸带起空气里喜悦的颤动,他觉得他一生是第一次听到声音,那么美妙,那么幸福,那么要令人欣喜如狂。
天堂和地狱究竟有多远?
真的很近,很近,近到抬起脚以为跨进的是天堂的大门,落下来,走进的却是地狱。
李寻欢的身体一紧,脆弱衰竭的心肺最终承受不了整个身体的哪怕最轻缓的脉动。
他的手无力的跌落在床边,一痕长长的汗水沿着他纤瘦惨白的手臂落下来,坠入了地下的黄尘里,湮灭无迹。
空气沉重得仿佛任何一点波动都会将眼前的一切划破,脆冰般变成一片片,粉碎,粉碎。
"六道还魂丹。"朱建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可以!"
朱建安的神情几乎狰狞,方名策丝毫不为所动,他冷静的开口道:"我说不可以不是因为此药名贵无比,而是我知道,虽然只有一面,但你已经爱上他了,是不是?"
朱建安一震,无声的点了点头。
"它之所以叫六道还魂丹,是因为他虽然可以挤榨出百骸经脉中所有的精力,让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以内的人复活,但这是逆天,违背自然的,所以活下来的人必要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六道轮回之苦。而且之后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
朱建安的脸色苍白了,世上唯一用过此药的人,是他的姑姑,他忘不了她一夜夜凄厉的呻吟,忘不了她近乎疯狂的渴求他姑父让她死,她只活了十个月零三天,死在姑父的怀里,那一夜吟霜阁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南京城。姑父最终不忍看她再受折磨,陪着她一起走了。
"你忍心让自己所爱的人生不如死,受尽折磨么?"
忍心么?活着固然好,但是你没有见过那样深刻惨厉的痛苦是不会明白有时候死亡反倒是种幸福。
屋子里慢慢的落进了霞光,轻粉的红,浅媚的亮。
床上的人宁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面容润润的红了,是那样俊美而端逸,因为清瘦而更显得灵秀。
如果在每一个百灵轻啭的清晨,将吻落在他柔软的唇角,看他睁开那双春水般的眸子,夫复何求?
可是这双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为什么你的眉头还未舒展,是否还有未了的心事,也不愿离去?
"拿出来,救人!"寻欢,对不起,我为你做了选择。我想这也应该是你的选择,对么?
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红烛高照,琉璃光转,将偌大堂皇的水榭照得亮如白昼,朱栏画阁外,银河星月,黯然失色。
紫纱素绢的少女,纤纤柔荑托着与手一色的白玉盘,步履轻盈的穿梭在宾客间,适时的送上金盏佳肴,碧壶美酒。
晚风吹进淡淡的花木清香,悠悠的管弦柔啭,飘荡在溶溶喧嚣里,象水面上的云烟,更添了几分梦意,几分情色。
往来无白丁,谈笑尽亲贵,端的是一场盛宴,一场为庆祝他找回失散十多年的女儿而办的盛宴。
关天翔始终带这温和的微笑,说着令人舒心的话,殷殷劝酒。
花几上,皇上御赐的明珠流动着幽柔的光辉,寓意着和浦珠还,女儿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而他何时可以回到故国?
勾践卧薪不过十年,而他已经等待了近三十年,多少白日的隐忍,多少夜晚的无眠?谁能知道三十年的仇恨可以沉淀得多深,多浓,三十年的执著可以积累得多沉,多重,三十年的面具可以佩带得多紧,多牢?
在关天翔温和的笑容背后,是无人能看透的伺机而动,冰冷而犀利的目光。
大明朝那些平日衣冠楚楚、行止有仪的文官武将们在此刻庸懒靡放,旖旎风流的半醉半酣的姿态里会流泻出多少可供把握的时机和情报?
这不过是一场权利的聚会,交际的演练。
他们不过是冲着那颗珠子而来,捧的是皇帝的场,而他呢?无论谁和他走得太近,都会一不小心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和平不过是战争旋涡上的水沫罢了,又可以遮掩多久?
关天翔走到了方无忌的身边,他是主战派,刚愎自用,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挂帅出征,便能一马平川,拿下鞑靼不成问题,对自己更是从不放在眼中,关天翔的笑意更深了,这是异国质子的生活告诉他的,别人即使打了你的左脸,你也要把笑着他右脸送过去,好让他失去羞辱你的兴趣。悦北候,说的好听,在明朝君臣的眼中,他不过是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俘虏罢了。高兴的时候赏你点东西,好彰显自己的泱泱大度!
寻欢,这个名字在心底烙下了深深的痛楚,也许这就是现实和理想撕裂的痛楚。
也许也是在某一场盛宴,他忽然厌倦了这虚靡的繁华,拂衣而起,回眸一眼,天长水阔,飘然而去。
何等的清傲,何等的潇洒!
而他却连走也无处可去,既然无处是路,那么就让这天下匍匐在他的脚下!屈服于现实的人,永远活的唯唯诺诺,他不要!生命只有一次,他要自己把握,仰天长啸,四海震惊,那才是大丈夫,真本色!
浅碧的酒在洁白的酒杯里,清透温润,方无忌笑道:"北靖王要回京了,看来边疆无事,果然长江前浪推后浪啊,令弟要比令尊识时务啊。"
哼!放弃了先辈重入中原,再主江山的宏愿、卑躬称臣,这就叫识时务么?难道鞑靼攻打明朝就是一卵击石,必输无疑么?他也太小看鞑靼了!关天翔不动声色,依然心平气和的道:"大明朝泱泱物华,天朝大国,鞑靼又怎敢不自量力,我族生于草原,长于草原,那里才是我们的乐土。"
"看来侯爷是思念故土了?"
方无忌明知道两国战则他被杀,和则他老死是乡,他此生恐怕再也没有可能回去了,却还要故意出这样的话来。
关天翔淡然道:"少小离家,乡音已改。自父汗,母亲一去,我已无故土可思念了。" 你还怀疑我什么呢?我又还有何处可归?
关天翔已是非常委曲求全,非常无可奈何了,方无忌应该满意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折辱刺激过他的痛快,因为他的态度,因为他任何时候都不亢不卑,贵气隐然的气度!
一个蛮痍的俘虏,不该是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吗?
方无忌的忽然止了声,周围也仿佛安静了几分,关天翔顺着张无忌的目光看去,一个女子亭亭出现在门口,轻灵如水,优美如诗,她虽然不是豆蔻少女,她的容颜也不是绝色美丽,但那沉静清冷的气质却比青春美貌更动人心魄。赫然是林诗音!
方无忌的目光犹在林身上流连,他有点魂不守舍的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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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天翔对张无忌的好色早有所闻,象他这种人,本不会考虑别人,若他看上的女子,自然想方设法要搞到手,若身份卑微者,即使夺人妻女,也毫不犹豫,何况,诗音现在根本孓然孤身,若林诗音有什么闪失,他又如何向寻欢交代?
关天翔轻轻搂住林诗音的肩膀,"这是拙荆。"
林诗音粉颊微红,竟是顺而从之了。
方无忌阴阴的道:\\\"人人都说侯爷是个痴情种子,自十几年前,爱妻去世后,一直再未续弦,不知何时大喜的?我竟连一份薄礼也未曾备得。"
"方大将军国之擎柱,日理万机,在下这些微末之事,何劳挂怀。"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堵得方无忌无话可说,有气也不知从何发起。
月上中天,杯盘狼藉,盛宴已散。
关天翔一一送走了客人,在湖边找到玲玲。
"玲玲,你是怎么回事,今天为什么要把诗音带到水榭来?"
玲玲满不在乎的俯身拨弄着池水道:"我若不把她带出来,你敢向她表白么?"
关天翔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明明知道诗音和寻欢相爱,我怎么可以横刀夺爱?"
玲玲扑哧一笑,"我的好爹爹啊,什么相爱?林诗音现在根本就不记得你的好兄弟李寻欢了!她只知道你对他好,只知道你喜欢他。今天他不是并没有拒绝吗?女人啊,最不能抵挡男人的柔情了,尤其是这个男人又成熟又有魅力,还有个好女儿,天天帮他说好话,帮他穿针引线,我帮你抱得美人归了,你打算怎么谢我?"
"你简直胡闹!那寻欢回来了,怎么办?诗音恢复记忆了,怎么办?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她有个老公,但她并不爱他,而且早就死了,她还有个儿子,和一个表哥,她表哥帮她找儿子去了,不久就会回来了,而你呢,为了救他儿子牺牲了自己的一身内力修为,她呀,跟李寻欢一个样,能不对你感激的要命?我并没有骗她啊。"
玲玲撒娇的勾住关天翔的手臂道:"你不肯把她的过去告诉他,你是希望他跟李寻欢有个新的开始吧?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跟李寻欢之间夹着个小云和这么多的恩怨,怎么还能在一起?李寻欢的身体你也知道,这几个月来在李园的纠纷你也看到了,林诗音带给李寻欢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和悔恨,你知道么?我看啊,李寻欢最大痛苦不是他失去了林诗音,而是他觉得毁了林诗音和龙啸云的一生!不如干脆你娶了林诗音算了,她反正忘了过去,倒可以幸福的重新开始呢,林诗音幸福了,李寻欢说不定也没那么痛苦了。再说了,你难道真的甘心把林诗音就这样让给了李寻欢么?"
关天翔颓然坐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很乱,他没有告诉林诗音她的过去,是因为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怕忘却了过去感情的林诗音会恨寻欢,他真的不忍寻欢在受到伤害了。他虽然曾对寻欢说过,如果梅思影是林诗音,他是绝对不会跟他抢的,他也一直很努力的这样告戒着自己,可是他自己知道,真心里他一千个,一万个,不希望他们再在一起。玲玲的话听起来虽然荒谬,可是却也不无道理。
就维持现状,一切等寻欢回来,再说吧。风温柔的抚过平滑如镜的湖面,满池的亭亭的荷叶依风起伏,飘来渺渺的清香,寻欢,寻欢,你可好?你究竟在哪里呢?
鸽子!
关天翔目光一闪,他凭栏而坐,除了衣摆微微飘扬着,仿佛根本没动过,可他的手中却多了一只白色的信鸽,飞快的取下鸽子脚上的小竹管内的纸条,一目数行,匆匆看完,关天翔脸色大变,找到了李寻欢的飞刀,在点沧段明的尸体上,却也只找到了飞刀!发生了什么事,使寻欢在出手后,竟无法取回飞刀?那些笨蛋,到现在还是个下落不明!
关天翔只觉得心突突乱跳了起来,想起日间的忽然心悸不安,他再也坐不住了,他霍然站起来,他自己去找他!走出凉亭,却发现不远的花丛里人影一闪,心里一凛,定下神来。
他不能失态,这个悦北候府里多的是以各种名义送来的探子眼线,可笑的是他明知道来者不善还不能拒绝,如果拒绝了,他们又要怀疑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了,必然有人要嚼舌根说,他若是光明磊落又何必怕人监视?
身不由己!他这半生体会最深的恐怕就是这四个字了!
夜空里飞过一只惊鸿,飘渺孤鸿影,捡尽寒枝不肯栖。
这清傲的鸟儿,虽然寂寞,却尚且有选择栖息枝头的自由,而自己呢?翱翔九天的雄鹰怎么能在三尺牢笼里消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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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小云坐在屋前,素月分辉,虫鸣蛙噪,更衬出这山间小村里夜的寂静。
李寻欢就在他身后的小屋里静静昏睡着,他已经昏迷了三天,虽然短短的醒过几次,但因为太过虚弱,很快又睡了过去,但他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身体非常的疲倦,脑海里却是万千思绪纷至沓来,无法休息。
这么多天纷纷扰扰,怒过,怕过,忧过,痛过,此时回顾,既深刻的揪心入髓,却又恍惚如梦般的陌生。他到底是恨李寻欢还是爱着李寻欢?
他一直以为他恨着他,他夺走了他的一切,象个巨大的阴影一样笼罩着自己的生活,让他备感压抑与痛苦,可是当他倒在他的面前,当他轻轻的说,"小云就是小云,仿佛是无情其实却是不懂得情又渴望着情的小云。"当他重伤垂危的时候,睁开了那一双依然充满着希望和活力的眼睛对他微笑的时候,当他那双在危急中曾那么信任的伸向他手颓然落下的时候,他情感上撞击的剧烈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即使让他又爱又怜又恨的父亲死去是时候,即使在得知自己最眷恋的母亲尚在人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强烈。那意味着什么?爱么?被他忽视在仇恨之后深深的爱么?
他不懂,从来就不懂,应该怎么去爱,父亲的冷漠是爱么?母亲的幽怨是爱么?李寻欢的悔恨是爱么?恨是可以去折磨对方,伤害对方,忽视对方,那么爱呢?象朱建安那样的算是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