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直欲喷出火来:"我说了,他没有死!没是有死!没有死!"
那个人轻轻笑了起来,对他的痛苦一点也无关痛痒,他的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那种只剩下欲念和对成功渴求的冰冷,"他会死的,你也会死的。"
龙小云的背上窜起一股恶寒,他几乎是不暇思索的站起来,挡在了李寻欢的身前。
"你是谁?为什么?"
"呵呵~~我叫段名,为什么,你不觉得你问得太可笑么?杀李寻欢需要理由么?杀一个杀死了李寻欢的人需要理由么?"
他大概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江湖的无情,名利的诱惑。杀了李寻欢立刻可以一夜成名,这是多少人汲汲营营,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段名,人们再提起这个名字就不仅仅是崆峒高手,而是武林的传奇人物了。而杀了他,就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恍若置身冰窟般的冷。
他注视着不远处,掉在地上的断情刀,想着怎样不动声色的将它取回来。
可惜段名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知道轻视敌人就是自取灭亡,给对手机会就是放弃自己的机会,他揉身而上,剑芒陡长,惊破了傍晚满天的彩霞。
龙小云跌在地上,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疼痛,因为他的心死了,他居然连一个普通的武林高手也打不过,亏他还有连口口声声要打败李寻欢,可是到头来呢?他用李寻欢对自己的关爱杀了他,成全了那样一个卑鄙小人,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连恨李寻欢的资格也没有!
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回头看却是那么荒唐可笑。他的手触到一点细腻冰凉,是李寻欢的指尖,他抬起头看到李寻欢,一滴血红的泪从他冰雕雪砌般的脸颊上滑落下来,不,那不是泪,是血,哪来的血?
"当"那本应刺进他心口的剑落在了地上,龙小云回头,看到的是那拿剑的人仰面倒下来,脖子露出一截银色、小小的刀柄,小李飞刀!总能在绝境中创造奇迹的小李飞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象很多死在飞刀下的人,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至死也不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死了。
"小云,"那声音那么轻、那么轻、轻得连风都不忍再吹,怕一吹就散了,可是听在龙小云耳中却宛如惊雷,"只要你的心不认输,你就、永远有赢的机会。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了,那才真是败得一败涂地。"
龙小云盯着他的微弱起合的唇,才能听明白他说的话,每一个字却深刻的象刻进了他的肌骨。
"小云,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诉、你的母亲。"那如钩优美的唇角轻轻锁起,那眸子里的最后一线流辉也终于在眼睑落下的瞬间黯淡,水气在夕阳里晕成了光影的网,柔柔将他包围,安宁幻美得让人不忍惊动。
"不!李寻欢!你醒醒!你醒醒啊!"龙小云却撕心裂肺的大叫了起来,刚刚落下枝头的归鸟,惊的扑棱棱四下飞散!一江春水依旧无语东流。
飞刀问情同人 有暗香盈袖(16)
夕阳斜过长街,酒旗低亚,吴清一块块的装上门板,刚想关门歇业,忽然看到一人人影远远的飞奔过来,路人纷纷闪避,他不仅停了手,以他开了多年医馆的经验,这人十有八九是冲着他来的,世间有什么事比救命更令人慌乱焦急的呢?
他刚侧身让开,那人便挟着一阵风冲了进来,"大夫,快、快救救他!"
进来的是个面目英俊的少年,怀中抱着一个身段修长的男子,他的头无力的后仰着,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气若游丝,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冷静的吩咐道:"把他放到塌上。"
他细细的为他做了检查,又包扎好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然后对那个自进来时说过那句话后,就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最后决判般的少年说道,"你去准备一辆舒适一点的马车,带他走吧。"
那少年渴切的看着他,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吴清淡淡的说,"这一刀刺在心肺之间,虽不至于致命,不过他久病体虚,重伤后又妄动真气,实在是凶险。我只是尽人事,能不能挨得过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拿过两张纸,沉吟着写好,交给他,"一张是外敷,一张是内敷的,你可以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少年仿佛有点反应不过来,呆呆的问。
吴清开始收拾东西,"我的意思就是他随时会咽气,不要让他死在我这里。"
他居然用那么无所谓的态度说他会死,龙小云只觉得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愤怒的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怎么?你这里就不能死人么?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不!不要!"吴清的冷静淡然通通不见了,眼里满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眷恋。
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一软,仿佛又看到那惋惜失望淡淡忧伤的眼神,仿佛又听到那轻轻一声来自心底的叹息,"小云,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唯一的,一去再也不可能复返。都是被爱他、他所爱的人眷恋着,依靠着,珍惜着的。死亡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却一下子夺走了他此后的人生,也夺走了许多人的希望、快乐,甚至生命的意义,小云,你明白么?"
那个七岁杀人从来没有动过恻隐之心的龙小云,竟然会心软,会下不了手。
龙小云松了手,默然走到李寻欢身边,看着他仿佛只是沉睡着的宁静面容,幽幽的说道,"原来你早就影响了我了,只是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罢了。"他俯下身,轻柔的抱起了李寻欢。
无情呆呆的看着他走出门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的背影竟是那么寂寞而温柔,忧伤而平静。
他只能看到,他怀中人,云水般流泻下来的的长发,微微的晃动里光影浮动,垂落的洁白衣襟,轻轻飘拂里恍惚如梦。
他脱口说道,"你去找梅二神医,他或许还有救,还有千万不要让他的身体受到震动。"
虽然已经雇了最好的马车,车里铺上了厚厚的绒毯,但还是免不了偶有颠簸。龙小云只好将李寻欢抱在怀中,尽量让他不要受到任何的波动。
原来这神话般让人要仰视的人,这每每令自己自惭形秽,恼怒莫名的人,这毁了他父母所有幸福的人,在他双臂间也不过是一怀轻盈、一怀瘦弱,竟然轻盈如斯,清瘦如斯!
柔软,怪不得关叔叔会这样形容他,是的,柔软、柔软的得让人害怕,象一掊新雪,一笼雾云,仿佛抱紧了,便会化了;松了,便流逝了。
如雪的容颜不断被渗出的冷汗湿润,轻微的呼吸一阵促一阵弱,每当身体轻轻抽搐时,呼吸就会忽然停顿,他不敢输入内力,他是虽然出手是小心又小心,但他还会微微一震,苍白得血色尽失却依然惊心优美的唇角涌出刺目惊心的艳红。他的身体竟已虚弱得不能承受任何外力了。他也不敢为他揉揉胸口,一触到就是一手鲜血,那伤口虽然包扎了,却一直没有止住流血,难道他的身体竟已经失去了自我修复的能力了么?掌下的心跳那么、那么轻弱,仿佛他的手一放下去,就会承受不住压力而。。。。。。断绝。他竟是如此的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生死间艰辛的挣扎着,却是什么也不能做。每一次哪怕是轻微的马车的颠簸,他都会吐血。
龙小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原来生命就象那世间最精致细美的瓷器,很容易、很容易、破碎。却那么难、那么难、修复。他的脸色虽然总是那么苍白,他虽然一直都在咳嗽着,可是他从未见过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他,有什么人可以超越他,所以他一直以为他很强,很强,离他很遥远,很遥远。他从来不知道他原来那么脆弱,可以那么真实。
时间的流逝竟是那样的缓慢而沉重,他的心一直吊在喉咙口,不敢眨一下眼睛,不敢动一下手指,神经就和这怀中的生命一样象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随时会诤然而断。他不知道他可以支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支持多久,这弦绷得太紧、太紧了,好累、好累!几近崩溃,几近绝望。他不是一直希望他死么?当死亡真正要来临的时候,当这个他口口声声讨厌着的人真的要永远离去的时候,为什么自己竟是陪尽了一世的紧张,一世的担忧,一世的恨,恨自己的无奈!
李寻欢轻轻动了一下,映着苍白的脸更显得漆黑如鸦翅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微微睁开了眼睛,星坠银河,雾湿秋水,龙小云只觉得天地一亮,漫漫涌溢起来的是喜悦,是希望。
他一直觉得这是双很明亮、明亮得刺眼,很深邃,深邃的琢磨不透,很动人,动人得会钩人魂魄。却从不知道原来这是一双那么令人喜悦,那么充满了希望,那么清澈美好的眼睛。
陡然间,心便定了、温暖了、有勇气了。就仿佛一个人战战兢兢的走在漆黑的无垠荒野里,忽然看到地平线的那端升起了曙光,无论前路多么艰辛遥远,只要有光明,就可以走下去,不是么?
李寻欢的眼中淡淡浮起了笑意,他虚弱的轻喘着,柔柔的说道:"小云,你笑了,那么真实的笑容,真好。"
龙小云微微一怔,真实的笑容?他不知道他的生命中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快乐的,他只知道他要笑,应该笑,因为他的父亲跟他说,笑容是一件很好用的武器,笑可以赢得朋友,笑可以迷惑敌人,笑可以欺骗自己。他不但教会了他笑,还教会了他很多笑的技巧,可是他从来没告诉过他,他应该真实的笑。真实往往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就象刚才心弦一动,他就笑了,他没有想到要笑,也不知道自己笑了。所以父亲是拒绝真实的,他说,真实往往会暴露自己的弱点。
父亲是虚伪的,所以他曾经很成功。李寻欢是真实的,所以他被父亲抓到了弱点,任风华无双,世人倾倒,他却在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了反复的痛着。
心里一惊,第一次他这么去看李寻欢。
父亲死了,李寻欢还活着。父亲生前未见得快乐,李寻欢未死也难得开颜。
那么真实与虚伪,究竟谁的选择是对的呢?
"今晚有月亮么?"李寻欢微微抬手,仅这小小的动作却使他握胸咳成一处,龙小云忙将他扶起来,轻轻的拍抚他的背,他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几乎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龙小云拉开了车帘,皎洁的月光立即潮水一般涌进来。
李寻欢几乎有些着迷的看着这月色无边,月光几乎将他的脸庞浸润成透明的剪影,那一刻,他仿佛一个虚幻的梦,即将在黎明前逝去。
"李叔叔。"龙小云不禁唤了一声。
李寻欢稍稍侧过头来,微笑道,"今晚的月色好美。"他歇了口气,急弱的呼吸了一会,才又接道,"我想出去看看。"
"可是,李叔叔。。。。。。"
李寻欢挣扎了一下,试图扶着车壁起来,暗灰的车壁映出他微微突出的指节,细长的手指宛如浸了秋霜的纤纤玉管,白净冰冷而凄楚。
李寻欢只觉得骨节酥软,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心突突乱跳,伏在枕上,破碎的咳了起来,气咽力竭,血顷刻染红了他掩唇的衣袖。
他此刻几乎是任性的,是龙小云无法拒绝的任性。
他拿过一条毯子,裹在李寻欢身上,抱着他出了马车。
晚间山里的空气分外清新,长空万里,无星无云,只有一轮皎皎孤月,高高的挂在遥远而幽深的天际,月华如水,慢过了层层叠叠的的静默山峦,慢过了影影绰绰的沉睡树林,慢过了悄悄流淌的浅浅小溪,这轻柔透明的淡淡月光仿佛拥有一种净化的力量,让这夜色美得那么神圣而宁谧,那么清凉而朦胧。
月华也慢过了李寻欢的微仰的额头,慢过他浅浅含笑的唇角,流进了他比月色还清澈的眼眸,他轻轻的说道:"我母亲是信佛的。记得小时侯她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也空灵的仿佛是这夜色的梵语。"山里住着一个僧人,有一个晚上,一个年轻人闯进去偷窃,结果发现里面徒然四壁,失望而走时,忘了自己的衣服,第二天晚上,他想去取回自己的衣服,却发现那件衣服折叠的整整齐齐放在窗口,僧人在上面留了一张纸条,非常抱歉,陋居无所有,只有窗头一抹月色,尚可赠君。年轻人抬起头,只见明月当空,天地一净。心神一涤,竟是一片从未领受过的祥宁清明,在往后漫长的时光里这一抹月光竟给了他一生心灵的宁定富足。"
如果平时听到这个故事,龙小云或许会笑那个僧人的愚仁,会笑这个故事的荒唐,可是在此刻如此无暇美丽的月光里,此刻自己微醉的心境如洗里,此刻李寻欢轻喘未定,清澈柔弱的语调里,却是惊动的、感动的、祥宁清明的。
李寻欢似乎是倦极了,合着眼睑,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休憩着,宁静里透着几分依依荏弱,在光影的轻纱里朦胧着,素净着。
有人说他如梅,傲骨凌寒,素心清定。其实他更象这月色,万丈红尘贪噌痴怨,他尽可包容,尽可宽恕,任这世界物欲横流,人心晦暗,他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明净,那么温暖,潇潇俗世里走过,竟不会沾染半点阴暗鄙污,是什么样的心灵竟会那样高远慈悲?
他往日所有的指责噌怪,怨恨恼怒顷刻宛如泡沫,对着这样的心灵,你又有什么可以指责?不过是自己在被声色纷乱蒙蔽的心绪里挣扎了南柯一梦。
月色依依,千载依旧,可是他的心却不如明月无情,所以明月冷眼,任谁也不可触及,而他热情,所以只要你愿意接近,便是可以接近的。 飞刀问情同人 有暗香盈袖(17)
曙光渐渐染白了窗帘,马车忽然停了,前冲的余力带来的震动,惊醒了李寻欢。
"救命啊,救救我!"一个年轻女子的清脆嗓音清晰的传了进来。
龙小云皱了皱眉头,低首看李寻欢眉尖轻蹙,又合上了眼睛,显得异常的虚弱倦怠,他自醒来后,只勉强喝了小半碗药,却几乎都和着血吐了出来,一直软软的任他抱着,连动一动的精力都没有。
他将车帘拉开一道细缝,往外看了看,立即察觉到,这一线薄风也李寻欢令轻轻瑟缩了一下。他立即掩上帘子,对车夫道,"不要管她,继续走!"
"慢着!"话说得大声了,气血上涌,李寻欢竟一时缓不过气来,低低咳了两声,他缓缓的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龙小云一脸担忧,却只说出了这两个字,有些话,他还是无法说出口。
"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畏畏缩缩,心中有愧的活着,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他淡然一笑,这个时候,竟仍是豪情不灭,"我虽然不敢说无所畏惧,但生死等闲视之,也从未怕过麻烦。"
龙小云觉得心中一荡,释然一笑道:"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麻烦。"他扬声道:"姑娘,有什么事,上来再说吧。"
上来的是个清清秀秀,大概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低眉顺眼,略带不安的悄悄的打量着车内。
马车里非常素净,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地上,塌上都铺着厚厚的长毛绒地毯,微红的烛光透过剔透的琉璃灯罩,熔在初白的曙色里,柔柔的笼住了这一方宁静的空间。
塌上坐了个少年,怀中抱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清渺得仿佛是雪地里的一痕梅影暗香,令人见之忘俗,几近虚幻。在这入夏时分,他身上紧紧的裹着一层薄绫被,却仍有不胜之态。
那男子微微一笑,问道:"姑娘,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也是虚弱的,可是他的微笑却是那么清宁动人,莫名的让人温暖,让人心安,让人无法、说谎。
她咬唇,低了头,扭绞着衣襟,无语。
龙小云心头浮上了疑云,他温言道:"姑娘既然上了我们的马车,就是我们揽下这个麻烦了,有什么困难,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