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睡过自己的师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长得不赖,别人也不会嘲笑我的品味,无非就是多点花边新闻。”
“唯一会感到羞耻的大概就只有准新娘了。”
“这样一来,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原本美满的婚姻原来是被一个男人搅黄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羡慕她这个天之娇女,其他人会同情她,可怜她,然后背地里嘲笑她,讥讽她,阳阳,你已经毁了她的婚礼,难道还想再把她的骄傲也全部打碎?她会活不下去的。”
嘴唇贴着手机,宛若情人的耳语,贺乘风含笑道:“我的阳阳,你可真狠心。”
张向阳浑身都在发抖,从瞳孔到牙齿,每一个部位都在震颤。
他爱过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张向阳拿着手机,心神都恍惚了,脑海里一波一波地涌入声浪,嗡鸣声不绝于耳。
真的是因为他吗?
因为他,那个女孩才被逼出走国外,痛不欲生吗?
又要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他要怪自己吗?怪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就是错误?
眼睛酸胀疼痛,张向阳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流下脸颊,面前仿佛出现了奇异的幻象,他站在那条铺满荆棘的路上,懵懵懂懂地看着来时走过的痕迹。
“张向阳,你怎么跟女生跳皮筋啊你,娘不娘啊,笑死我了。”
“班长,你这也太瘦了,像个女生一样。”
“哇靠,李姐来了,快跑快跑,别被他缠上了。”
“向阳,你怎么那么娘们叽叽的,一个大男人,连酒都不会喝?”
……
一幕幕画面从脑海里滑过,一个撵着一个,飞快地跑到了尽头——那是他自己,茫然又惶恐地扭曲着身体,企图将自己填入那个预设好的标准的匣子里。
瞳孔微微收缩,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张向阳用力按住胸膛,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太过剧烈,好像心脏就要从他的胸口破开,血淋淋地快要掉到地上。
五脏六腑都被践踏碾磨了个遍,哪里都在颤,哪里也都在疼。
从踏上这条路起,他一直都在忍耐,无形的恶意,有形的嘲讽,直到今天,工作、生活全都被打烂也还是忍耐。
张向阳想:因为他有错。
做错了事,总会受到惩罚。
“如果我不是同性恋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脑海中,随后懊恼痛苦,却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能努力,在所有能努力的事情上拼命去努力。
学习优异、工作勤恳、孝顺懂事……所有的东西成为了他粉饰“错误”的遮羞布。
可那些又毫无意义。
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他就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那道路没有鲜花,满布荆棘。
张向阳从年少起赤脚踩上,磕磕绊绊踽踽独行,他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一步,即使如此,受过的暗伤也早已不计其数。
但他没叫过一句疼。
他始终认为那是自己选的路,都是他该受的,他没有资格叫疼。
现在,他站在那条路上,回望过去,一路全是零碎血肉。
谁手里正握着那把最尖锐的刀?
刀山火海在幻象中倾倒,将一切焚烧殆尽,道路尽头的却仍然是他自己,不知疲倦地切割着,砍光自己所有的枝蔓,只为迎合这个世界生长的方向,越是用力,越是因无法改变而绝望。
张向阳忽然笑了。
原来下手最狠的那个……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讨厌自己,所以总是刻意讨好别人。
他讨厌自己,所以对所有受到的伤害都逆来顺受。
他讨厌自己,所以习惯了去认错道歉卑躬屈膝。
……
是,他是同性恋,他认为那是错误,也讨厌那个身为同性恋的自己。
可即使同性恋就是错的,有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哪怕就只做对了一件事?
“贺乘风,”张向阳一字一句道,“错的是你,不是我。”
话说出口,字字沉重,却像敲开了他身上无形的枷。
张向阳用力道:“你骗婚,你错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轻笑了一声。
“阳阳,你长大了。”
“别那么叫我,很恶心。”
张向阳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他掌握了结束的主动权。
手机却像是不放过他的又震动了一下,信息随即而至,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阳阳,我会毁了你。”
第17章
“陈工,剩下的就都是审计的事了。”
“行,我知道了,”陈洲合上文件夹递还给张齐辉,“我来跟进。”
张齐辉接了文件夹,人还是犹犹豫豫地没走,“陈工,那个……”
陈洲重又抬起眼看他。
“张向阳的事儿……”
“哦,”陈洲视线顿了顿,睫毛下敛,“不用担心,他去外地了。”
“去外地?”张齐辉震惊道。
“嗯。”
“人已经走了吗?”
“昨天走的。”
“哎——”张齐辉用文件夹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脸上全是懊恼,“这小子……怎么一声不吭的,招呼都不打一个,走之前也不见一面,送一程也好啊……”
陈洲没搭腔,半个人转向了电脑屏幕,打开了桌面的报表。
张齐辉独自皱眉摇头了一会儿才收敛了情绪,“陈工,那我先走了。”
“嗯,”陈洲偏过脸对他点了点头,“去忙吧。”
待办公室的门关上,陈洲脸上四平八稳的表情才慢慢变了,他放下鼠标,向后仰靠在办公椅上。
办公椅小幅度地左右摇摆着,无论摆到哪个角度,陈洲的视线始终脱离不开办公室衣架旁靠着的那把漆黑雨伞。
唇角微微抿住,陈洲伸手拿了办公桌上的手机,点开短信框,上下移动着,飞快地就浏览完了两人发过的信息,随后慢慢地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
结束了。
如他所愿那样平淡地结束了。
手掌下旋,将手机盖在掌心,陈洲仰脸望向天花板,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办公椅上敲打着。
去外地也好。
离得远了,心里残存的那点好感慢慢也就消失了。
那点情绪又能有多汹涌?不过退潮时的一点浪花微挠。
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带了三个月的实习,之后在公司里也就是点头之交。
说过最多的话是问候,眼神交汇即闪躲着避开,最近的距离是同撑一把伞,最交心的时刻是“谢谢陈工,你是个好人。”
连可供回忆纪念的瞬间也没有。
目光扫向电脑屏幕上的报表,陈洲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人认真做汇报的模样,温顺的眼睛,说话不紧不慢,笑容拘谨,躯体微微有些僵硬。
这个人就是那样,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像是正防备着这个世界,随时都准备逃跑。
不知道谁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心房像是被轻柔地啃噬了一口。
手掌旋过手机,手指点进了短信发送框,心中轻叹了口气,陈洲坐直了打了字。
“到了吗?”
*
张向阳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他想好了,他不走,作恶的人不是他,他不会也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他必须守在这里,盯住贺乘风,不让他再有机会害人。
他想毁了他,他不会让他得逞。
手机轻震了一下,张向阳下意识地以为是贺乘风,他神经一颤,才蓦然想起他已经把那个号码拉黑了。
拿出手机看到陈洲发来的短信时,张向阳几近麻木的心才又有了一丝暖意。
谁说他对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眷恋?
他还有一个朋友。
想要回复,张向阳却又犹豫起来。
他不想对朋友撒谎,但如果他说他没走,陈洲一定会提议让他去他朋友公司“帮忙”。
张向阳一不想再欠陈洲的情,二是他担心贺乘风会不会对陈洲朋友的公司不利。
虽然他不相信贺乘风能在本市一手遮天,但即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张向阳也不想去冒这个险。
他得到的善意太少,每一点都很值得他珍惜。
思索良久,张向阳还是决定撒谎,撒一半的谎。
“先不去外地了,公司让我留下来调研。”
关掉短信界面,张向阳去洗了把脸,出来给陆耀祖打了个电话。
正在搓麻将的陆耀祖看到前房客拨来的电话,皱了眉头接了,“喂,小张,什么事啊?”
“陆先生您好,我想问我的租金和押金,您什么时候能退给我?”
“这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嘛,你去问你那大学同学要去,我房子都卖了。”
“是这样的陆先生,我上网查过,买卖不破租赁,这房子即使您卖给别人了,我们之间的租房合同依然有效,所以,按合同规定,这笔钱还是应该您给我。”
“什么?什么买卖破不破的,我听不懂,反正那姓贺的说了,这钱他给让我别管,你找他要去,小张,我这忙着呢,我挂了。”
“陆先生——”
电话被挂断,张向阳又拨过去,那头就传来了关机的提示音。
张向阳眉头紧皱,攥紧了手机,他没有多少时间伤心难过,得先想办法在这座城市继续生存下去,这笔钱他必须要回来,陆耀祖不肯给他,那他只有找房屋中介了。
微信里翻找当初加的中介,发消息过去,却显示还不是对方的好友,他点了添加好友,屏幕上又显示添加失败。
张向阳愣住了。
他这是……被中介拉黑了?
张向阳抱着忐忑疑惑的心情打了中介的电话。
漫长的等待后,那边倒是接了,接起来的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事?”
“你好,我是张向阳……”
“知道,什么事?”
对方的语气相当恶劣,让张向阳一时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他这一愣神不吭声,中介直接挂了他的电话。
张向阳看着电话屏幕,他心想这是怎么了?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个中介了吗?
“得罪”这个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张向阳瞬间就打了个激灵。
不会吧?
可为什么不会呢?
还有什么事是那个人做不出来的?
“算了”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向阳立刻就将它掐灭了。
不行,他已经决心不再逃避。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决定撞上去,不碰个头破血流不回头。
张向阳鼓起勇气又拨了一次电话,对方这次接的很快,“到底什么事啊,我很忙的!”
语气比先前更恶劣,不知道是不是张向阳自己多心,他像是隐约从对方的语气中品出了鄙夷厌恶。
张向阳怕他挂电话,抓紧时间简短地说了一下他和陆耀祖的纠纷,希望中介能出面帮他斡旋一下,毕竟他是在他们这个中介公司签的合同。
对面却像是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之后,道:“你合同跟谁签的?陆为民,不是陆耀祖。”
张向阳一愣,“可是老房东他老年痴呆去住疗养院了。”
“谁能证明他老年痴呆?你见过本人吗?了解情况吗?敢打保票吗?”
对方一连串反问咄咄逼人,张向阳忍耐道:“那能不能麻烦你们联系一下呢?”
“行啊。”
对方出乎意料地很爽快就同意了,随后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等着吧。”
这四个字大有让张向阳等到海枯石烂的意味,张向阳想追问,电话又被挂了,他再打过去,就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很显然,对方已将他拒之门外。
张向阳拿着手机静坐着,心情其实还算平静。
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不过这点风雨算什么?
没那么容易认输。
屋外传来动静的时候,张向阳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门打开有人推门进来时,他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们是谁?”
门外两个人面面相觑,“我们来换锁的啊。”
十分钟后,警察上了门。
两边的话一听,证件查完之后处理意见就两条。
房主要换锁,合理合法,他们没道理阻拦。
张向阳要退租,也合理合法,不过这是经济纠纷,他们派出所不管,建议张向阳去法院起诉。
“这里拆迁的好多文化水平都不高的,不一定真的要上法庭,你请个律师吓吓他好咧。”
“买房子的人是无辜的呀,他又不知道你们这还有这些搞七捻三的事情,买了房子换锁么很正常的咯。”
“你去趟居委会吧,居委会那帮老阿姨很热心的,以后不让老陆去棋牌室玩,老陆就怕了。”
警察们给了张向阳很多意见,两个锁匠拿钱办事,叮叮当当地已经开始换锁,边换边附和,“对的对的,都是房东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准人。”
张向阳沉默不言。
冤有头债有主。
这话说的一点不错。
只是有几个苦主是真讨得到公道的?
张向阳察觉自己内心的消极后,立刻警惕地打起精神,对出警的警察道:“谢谢警察同志,我再跟房东沟通沟通。”
送走警察后,两个锁匠已经很利落地把活干完,他们收到的指令是把钥匙带走,临走之前,很善意地提醒张向阳,“小伙子,你先换个地方住,慢慢跟房东打官司,我们走了,你出去可就进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