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上了。”
“对你现在做的事情有帮助吗?”
陈洲抓了他的手腕,眼睛从湿发的缝隙探出一点亮光,“没有这个电话,我会很困难。”
张向阳看着他,目光似是企图从他脸上找出哄骗他的痕迹,然而陈洲的眼神非常认真。
张向阳又想起陈洲说的——老天爷是公平的。
其实他早已经对那段感情释怀了。
谁年轻时没爱过一两个人渣呢?这又不是他的错。
爱过,痛过,心结打开,一切也都消散了,现在在他心里贺乘风只不过就是青葱岁月里所遇见过的某个人,一片不太好的风景,路过了也就路过了,他只想与自己爱的人过好自己的生活。
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就太可惜了。
不过显然有很多事是不受人自己控制的,他是想好好过日子,未必贺乘风正暗中蛰伏着谋划什么。
陈洲这样紧张,事态应该不容小觑。
张向阳继续给他擦头发,“那就好。”
毛巾下传来闷闷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如果想跟我说,我就听。”
陈洲回想起与叶江海的通话。
老爷子不愧是他外公的爱徒,他外公口中的“小叶子”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
即使陈洲已委婉地提起了周兰鸣的名字,叶江海也丝毫没有松口,只是语气稍稍变得和善了一点。
在与这些成了精的人打交道这方面,陈洲一向没有什么心得,他只有开门见山,实话实说,直接往贺乘风身上拐,又是被挡了回去。
无奈之下,陈洲也只有挂了电话,再次埋头于那些杂乱的线头之中,燕过留痕,凡做下的事总有蛛丝马迹,层层嵌套的套壳公司、海外资金、财务报表、极光星的税收……太乱了,乱得梳理不开,他需要从中抽取一根线头。
律师。
这些东西都逃不开经济律师的帮助。
全国有太多的律师,与贺乘风来往过密的律师光本城就有六七位,而这很可能又只是一个迷魂阵。
到了晚上,陈洲竟然又收到了叶江海的回电。
“小陈,”叶江海的声音很温和,然而陈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的语气比起之前的从容应对多了一分不稳,“你记一下名字。”
陈洲来不及去想叶江海为什么会突然态度大变,忙先记下了名字。
等电话匆匆挂断后,陈洲都没回过神。
“一开始,老爷子不很配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打了个电话过来,提供了很关键的信息。”
张向阳也陷入了沉思,他放下毛巾,人坐到陈洲身边。
“是叶书静。”
那个书尽不平事的姑娘可以跑非洲去做公益,跑外乡去为山里的姑娘打离婚官司,唯独对于自己心里所受的伤痕只字不提。
她只向他倾诉过。
因他只是个善意的陌生人。
这样她才肯短暂地放下自己的骄傲去向他诉说她有多艰难才能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
或许她还是说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打扰到了这对父女,也可能是因为她终于也放过了自己。
也许真的是“人在做,天在看”。
从他看到群里的那张喜帖开始,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般向前行进。
如果当初他视而不见,事情又会怎样发展?现在的他、陈洲、贺乘风、叶书静……他们这些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张向阳都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陈工,”张向阳握了陈洲的手,“你要加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还有我的支持。”
陈洲反握住他的手,“没有你,我寸步难行。”
距离空华提交上市材料一周时间。
整个公司都已陷入了提前庆祝的氛围,公司上市对于员工来说毫无疑问值得欢欣鼓舞,一批元老员工都戏称这是他们的财务自由倒计时。
气氛太好,钱思明还真搞了个小型的聚会,参加聚会的都是两边的高层,陈洲不无不可,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除了张向阳谁也不知道,连公司里的人也当他提前准备养老,毕竟公司一旦上市,像陈洲这样持有原始股的立刻就会晋升本市的青年富豪榜,哪还用努力啊。
“哎,我这忙活了几十年,总算达成所愿了。”钱思明感慨道。
陈洲坐在他身侧座位,“钱总,我8点得走。”
钱思明佯怒,“干什么?又去接你女朋友?”
陈洲不置可否,现在公司里都知道他有了恋爱对象,都在猜测对方是怎样美丽动人的淑女能把眼高于顶的陈工拿下,陈洲没澄清过,他一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二是张向阳现在天天出镜,粉丝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冒然出柜很有可能给张向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时候把你女朋友叫出来一起聚聚,让我看看啊。”钱思明跃跃欲试道。
陈洲瞥了他一眼,“钱总您什么时候把老板娘叫出来一起聚聚,让我看看?”
钱思明脸都绿了,“你个小……”
后面的部分他没骂出来。
极光星的人到了。
钱思明站起身,随后发现了个不在他邀请范围中但也好像来得很合理的人物。
陈洲也站了起来。
两边人数都不少,人群中对立的两人甫一照面气氛就很不对劲。
钱思明与何家铨有信息差,只知道陈洲与贺乘风有过节,当街撞车斗殴,心想男人嘛,打过架也不算什么,遂扬起笑脸,“小贺也来了。”
何家铨笑道:“这项目毕竟一开始是贺生跟的,我觉得他该来,钱总你说呢?”
“是这个道理。”
众人落座,陈洲与贺乘风恰是坐在正对面。
贺乘风今天显然是收拾过仪表,从衬衫到外套里的手帕都经过精心打理,可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颓色。
陈洲眼神只落在他身上一瞬便移了过去。
在场大部分人也都忽略了这个项目初期呼风唤雨的贺先生。
何家铨与贺乘风挨着坐,两人周遭的气氛却是冰火两重天,与何家铨说笑的人越多,越显得贺乘风那边落寞。
“陈工,”何家铨忽然叫了陈洲,“据我所知,先前你跟贺生在公事上闹了点不愉快,不如借这个机会,我做个和事佬,给你们说说和,一杯酒泯恩仇。”
他边说人边站了起来,手轻拍了拍贺乘风的背,示意他也站起来。
被他点到的陈洲没动,被他拍了的贺乘风也没动。
何家铨笑着看向钱思明,钱思明连忙也俯身起拍陈洲,小声道:“沉住气啊,想想自己的身份。”
陈洲看向贺乘风。
从进门那一刻起,贺乘风脸上就一直没什么表情。
陈洲笑了笑,他先举着酒杯站起了身,“我跟贺先生的矛盾早就解决了,对吗贺先生?”
贺乘风仍然坐着不动,满脸都是阴沉。
他缓缓道:“你觉得你赢了吗?”
气氛一下僵了下来,众人脸色都变了,何家铨蹙着眉回头,心中好笑的同时观察着他的脸色。
陈洲将酒杯举近到身前,脸色也变得冷淡了。
“那天我做手术,你知道他有多急吗?”
“我的手术同意书是他给我签的名。”
“他没告诉你吧?”
酒桌掀了。
陈洲砸的酒杯,贺乘风掀的桌子。
两人分别被自己那方的人死死拦住。
风度翩翩的两人互相仇视着对方,脸色也都是黑沉暴怒到了极点。
一群人除了何家铨外都听得目瞪口呆,到了这时候,他们好像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直这么争锋相对,合着是情敌?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何家铨靠近门口,连忙示意人把贺乘风拖走。
贺乘风当着这么多人不要脸的样子,总算是打消了他最后一点疑虑了。
“你记住,”贺乘风临走之时,回头,终于露出了他现身后的第一个笑容,“他永远也不会忘了我。”
钱思明都看傻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姓贺的小子笑起来这么邪性,看的人后背发凉。
好好的聚会变成了闹剧。
何家铨最后去而复返,意思是替贺乘风道歉。
他心情好,态度也很好,和颜悦色地说完后,陈洲脸色还是不虞,叫何家铨单独到一侧窗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说完,何家铨脸色微沉。
第二句话说完,何家铨又笑了。
众人只看到何家铨转过脸拍着陈洲的肩膀走过来,“好,我替他道歉,他毕竟也是我们家里人。”
之后,何家铨放开手,边往外走边回想着陈洲说的两句话。
“身边有很多人在监视。”
他上了车,后座的贺乘风低着头一副又陷入颓废的模样。
“谭建明、李利是他的人。”
谭建明,李利……何家铨心惊肉跳,脸色倒是很温和,关心地问贺乘风:“贺生,还气呢?”
贺乘风没说话。
何家铨也坐直了,对司机道:“开车。”
谭建明、李利。
路上何家铨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名字,唇齿之间挪动着,惊怒到了极点,甚至有点想笑出声。
他想起他去谭李事务所替他父亲办事时,无意中发现谭建明压在一侧新立的遗嘱,他因是偷窥,紧张得要命,加上遗嘱里的内容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离开,几乎都没注意到遗嘱上面盖没盖章。
谭建明,李利。
三朝元老。
他毫不怀疑这两人的权威与可信度,毕竟是连何盛康都信任的人……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成了贺乘风的人?
所以遗嘱……遗嘱难道是故意露给他看的?
何家铨心跳如雷,头侧青筋暴起,他不能再往下想,再往下想他就要失态了,贺乘风人就在他旁边……盘旋在他身边的一条毒蛇,图谋的到底会是多大的猎物?
张向阳觉得陈洲今晚有点怪怪的,躺在他身边闷不吭声的,既不说话也不动。
累了吗?张向阳心想,算了,也不能每天都……毕竟也三十了,保养保养身体也挺好,张向阳想着,稍微往外挪了点,他一挪动,陈洲又把他拉了回去紧抱在怀里。
张向阳微微睁大了眼睛,试探道:“陈工,你今天是不是累了?”
陈洲半晌没说话,随后狠狠地在他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喷洒在脖子上,张向阳觉得有点痒。
“张向阳。”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张向阳浑身一紧,“嗯?”
又没下文了。
陈洲双臂用力勒了他一下,松开了手臂。
他罕见地背过了身。
张向阳奇怪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随即也转过了身,下巴靠在陈洲肩头,“怎么了?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我会出问题?”
陈洲说完,发现自己反问的语气有点冲,轻拧了拧眉,猛地转过身,张向阳没反应过来脸就被捏了一下。
“贺乘风做手术那天是不是联系你了?”
张向阳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几秒后道:“……医院是打电话给我了。”
“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他给的号码,说我是他的紧急联系人,他乱说的,”张向阳慢慢有点回过味了,“我说我不认识他,马上就挂了。”
“那你怎么没跟我说?”
张向阳觉得自己挺无辜的,“你说让我少提他……”
陈洲不说话了,因为这确实是他说的。
张向阳在黑暗中偷偷笑了,他凑过去在陈洲嘴上亲了一下。
“陈工,你吃醋啊?”
今天两人摔杯掀桌的,其实陈洲有五成是在做戏,贺乘风想演,那就看谁演的过谁了,另外五成是真火,没办法控制住的怒火。
“小阳。”
“嗯?”
陈洲沉吟片刻,终于说出了他藏在心里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没有对你做错任何事,我和他,你会……”
“你。”
陈洲还没问完,张向阳已经给出了答案。
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陈洲在黑暗中怔住。
“你,”张向阳侧躺着,他面向陈洲,声音柔而坚定,“是你,要你,选你,爱你,不管什么,都是你。”
第97章
何家铨一夜没合眼。
满腹的疑问,无数的猜想,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像被烧得滚烫的石头,他迫切地想要去查证什么,去扒开什么,然而他只能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冷静地去思考。
从那份遗嘱开始,他就确信了贺乘风是何盛康的种,他不敢去做亲子鉴定,因为他绝不可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惹恼他的父亲。
贺乘风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像他这样从小生活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中的人就会自己将拼图补全,从贺乘风与何盛康的一举一动中替贺乘风来坐实那份遗嘱。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真正将贺乘风放在眼里,着力将他作为对手来看待,同时也更添忌惮,有时为了给维持在何盛康心目中的形象还不得不退让,才給了贺乘风壮大自我势力的空间。
如果那份遗嘱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贺乘风故意安排谭建明给他看的……
何家铨被自己的猜想惊得遍体生寒。
他坐不住了,起身开始踱步,脑海里不断地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能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