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相安无事,直到半个月后。
庄若人先前给一个乡镇小学捐了栋楼,同时出资修建室外运动场并提供全套体育设施,现在楼和运动场完工,学校要举办仪式顺带开运动会,请他出席以示感谢,庄若人便带着庄云流一起去了。
他喜欢让庄云流参加这种活动,娱乐圈太悬浮了,他担心庄云流慢慢地也会被影响得不踏实,同时也真心希望庄云流能把自己的这份事业一直延续下去。
学校位置偏僻,最后的一段路曲里拐弯,好在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下车后缓行片刻,忘却此地经济的落后,单看自然风光,倒可以说是世外桃源。
校领导、老师和学生们盛情接待了他们,午饭后开幕仪式开始,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无比真挚的笑容。
拥有了崭新的设施,他们实打实地高兴,面对庄家爷孙俩,他们并没有诸如寰行总裁、娱乐圈半壁江山的概念,只是知道这是恩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那种。
仪式上,庄云流代替不能久站的庄若人发言。
他曾经在很多场合发过言,运用理智、逻辑和规则,为了实现某种目的,游刃有余地讲话,但今天,他突然被眼前的情景触动了,他想抛弃那些虚的,说一点真心话。
原本打算一边看稿一边加入自己的想法,结果巧了,当他站在学校台上那个朴素的立麦前,打开庄若人给的稿子,竟然发现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不空泛、不矫情,不形式、不刻意、不偏不倚,平等真切,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而且文从字顺,时而幽默,连一个标点都不用改。
台下同学们自然地笑着,眼睛专注而闪亮,明显是听进去了,这正是对发言之人的最好回应、最高评价,庄云流越说越投入,渐渐明白了爷爷让他来的用意——
在娱乐圈打转惯了,以为世界就是那个样子,其实不然。
真正的世界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仪式结束后,运动会开始,庄若人兴致盎然,和庄云流一起站在远处看,少年人的拼搏和热情声声入耳。
“爷爷,发言稿不是你写的吧?”
“嗯,找人写的,我只提了几点自己想说的话。”庄若人背着双手,面含微笑,“怎么样,有才华吧?”
庄云流点点头,“很不错,寰行的人吗?”
庄若人没有回答,反而神秘地向他一扬下巴,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庄云流一愣,下意识地觉得情况不太对,回头一看,脑海里“嗡”了一声。
居然是宴蓝。
“谢谢小庄总夸奖,我很荣幸。”一身学院风打扮的宴蓝走过来,对庄若人微微鞠躬,“庄总好。”
爷孙俩在一起,庄云流就得老老实实地让出这个称呼。
“来啦。”庄若人笑呵呵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你们俩玩,我跟校长还有事要商量。”摆摆手,不容置疑地走了。
庄云流:……
他今天的好心情到此为止了。
“你怎么来了?”庄云流瞥了下宴蓝。
“老庄总一周前让我写发言稿的时候说的,但我今天早上有考试,只能晚点儿到。”
“没问你这个。”庄云流抱起双臂,“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再骚扰我爷爷。”
宴蓝:……
他忍了忍,直言道:“可我确实想来,我也受过老庄总的恩惠,今天这样的场合对我来说就好像……”
“所以这就是你报答我爷爷的方式?”庄云流严肃地说。
宴蓝一愣,哎,庄云流又在想他自以为的追名逐利嫁入豪门剧本了。
“庄叔叔。”
身后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二人一起回头,一个小女生捧着个巨大的红蝴蝶风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这是同学们送给您的风筝,是大家亲手做的,希望您喜欢,待会儿操场上会有风筝方阵表演,您可以去看。”女生上前一步,诚恳地递上风筝,深深地鞠了个躬,转身跑了。
庄云流捏着风筝有些茫然,接着笑起来,幽幽地说:“其实我挺喜欢放风筝的,可以随意拉进或拉远,让风筝在忽然靠近的喜悦与骤然远离的失落之中煎熬。”
宴蓝可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无奈地说:“也许风筝只是享受飞翔的快感。”
“那我可以掐断线,让它坠地。”
如此这般地给了宴蓝一个眼神后,庄云流把风筝塞到他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宴蓝:……
不知道为什么,庄总现在在他面前好像连基本的冷静都难以维持了。
然而更加不冷静的还在后面。
学校的活动结束后,庄若人安排了在附近的一家温泉酒店里住一晚——
特意给宴蓝和庄云流安排的,只是提前告诉了宴蓝,却没有告诉庄云流。
庄云流理所当然地火了。
但在庄若人面前他只能憋着,表面听话地目送庄若人被司机载着先走,自己则按照分配开车带宴蓝去,当有限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终于不用再掩饰任何。
全程无视宴蓝,眉头皱着,加速或转弯的时候戾气尤其明显。
首次坐进庄总心爱的宾利车副驾驶座的宴蓝,感受只有四个字:如坐针毡。
其实他并非不理解庄云流。
他明白,没有人喜欢被安排,何况是像庄云流这样身居高位能力很强又颇有主见的人,何况被安排的是恋爱婚姻这种敏感私密的事情,然而偏偏又被拿捏住了软肋,无法随心所欲,那种烦躁和憋屈就更甚了。
庄云流与他一样在意庄若人,却没有像他一样想通和接受,他比自己惨多了。
而他的惨,有一大半都是自己造成的。
宴蓝垂下头开始反思。
大约是因为从前庄云流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或是想戏弄一番的态度,令他根本无从愧疚,所以直到现在,直到庄云流把心里真正的情绪露了出来,他的自责才终于姗姗来迟。
接着便是一身冷汗。
自己怎样那是自己的事,但一意孤行地把别人的恋爱婚姻当作儿戏,他究竟在做什么?
这样的行为太卑劣了。
宴蓝恍然大悟,满心后悔。
到了地方,酒店工作人员引领他们来到被植被和温泉环绕,名为“鸳鸯戏”的独栋中式别墅,庄云流脸上的戾气顿时更多了。宴蓝下定决心,他不能再错下去。
要道歉。
要及时止损。
要想方设法把这件事的后果降到最低。
两人在别墅客厅里沉默相对,不仅没说话,好半天了甚至连衣服的摩擦声都没发出,仿佛静止了一样。
最后宴蓝先动了,扭头看去,庄云流坐在客厅沙发上,双腿分开,双肘压在膝头,头低垂着,气势汹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暗自准备了一下,吸了口气,郑重地来到庄云流面前。
“庄总,我想跟你聊聊。”
庄云流保持原样,不吭声,视线也不动,无声地传达着“我不想搭理你”的意思。
宴蓝却不气馁,又说:“我想向你道歉。”
这回,庄云流终于有点触动,眉梢抬了一下,眼睛向上一瞥,“道什么歉?”
“答应老庄总跟你相亲,明知你对我没兴趣还不退开,也不向老庄总说明真正的情况。”宴蓝认真地说,“对不起,以前是我想简单了,只觉得这么做老庄总会开心,只觉得我受了他的恩惠就理应报答……”
“还揪着这点不放啊?”庄云流生气了,“真是从头到尾不忘立人设,怎么?又改策略了?这回是以退为进?”
宴蓝无奈,“我不是立人设,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行了行了,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重要。”庄云流根本听不进去,“我就问你,到底怎样才能不再骚扰我爷爷?除了结婚,开个条件吧,我认这一回栽。”
“庄总,我……”
话未说完,庄云流的手机响了,宴蓝及时住口,看着他接通电话“喂”了一声,突然脸色大变“唰”地站起来,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宴蓝心中跟着一滞,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
“爷爷出事了。”庄云流压着声音,转身跑了出去。
宴蓝脑中“咯噔”一声,连忙跟上。
……
庄若人的心脏病犯了。
起因是凑巧看到了网上刚刚发布的一则娱乐新闻,图文并茂,煞有其事地直指他包/养大学生,还让此人在寰行横行霸道。
事态迅速发酵,评论五花八门污言秽语,因为照片里的那个大学生,正是最近在网络上几次引发过舆论热点的宴蓝。
第14章
庄云流和宴蓝赶到的时候,庄若人已经气得晕了过去,生活助理给他喂了急救药,也叫了救护车,可是这里位置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都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庄云流立即找人协调急救通道,宴蓝打电话给庄若人的主治医生,请他指导当下的做法,直到救护车到来,载着庄若人一边抢救一边前往最近的大医院,他们才终于分出心思看了一眼网上的爆料——
文字信誓旦旦,佐证的照片一共三张,一张是宴蓝搀扶着庄若人,两人面带微笑;一张是庄若人和宴蓝面对面站着,庄若人正在摸宴蓝的头;一张是庄若人和宴蓝先后上车,庄若人握着宴蓝的手臂,地点是宴蓝学校的校园里和校门口。
“这是P的吗?”庄云流沉声问。
宴蓝也快气死了,摇摇头说:“不是。”
“知道了。”庄云流迅速在手机上打字,然后给公关总监打电话。
其实从事发到现在,公关部已经快把他的电话打爆了,面对这么敏感的爆料,他们不明真相,未得总裁授意,连方案都无从做起,然而庄云流一直顾不上接。
这会儿终于有了一丝空隙,电话接通,他不等对方开口就先说:“我爷爷心脏病犯了,现在正在抢救,具体情况以后再说,你们不需要做任何回应,直接转发我刚刚的声明就行。”
挂掉电话,宴蓝忍不住问:“你发了什么?”
庄云流把手机递过来,宴蓝一看,简短的字句冷冰冰的,却又同时充满了扑面而来的怒火和不可撼动的力量——
“恶意造谣。爷爷因此心脏病复发,我必要你们付出代价。”
……
凌晨一点。
医院抢救室外的走廊上,宴蓝靠墙站着,几米外,庄云流低着头坐在椅子上。
距离庄若人发病昏倒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距离庄云流安排好一切过去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里,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无声承受着每分每秒的煎熬。
医生时而从抢救室里出来说明情况,不确定的结果最是折磨人,宴蓝也心乱如麻,不敢揣测,甚至不敢期望。
但他知道,他就算再紧张再担心,终归是比不上庄云流的。
十五年前,庄云流经历了亲生父亲惨痛的离开;十五年后的不久之前,医生无法再隐瞒,终于把庄若人的真实病情和盘托出了。
现在的庄云流在想些什么呢?
宴蓝不敢打扰他,只能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望过去。
庄云流穿着正式考究的黑色西装,高大修长的身材优势被完全显露,可医院的冷白灯光却有种特殊的魔力,能无情地剥夺人身上的所有力量。
静谧中含着焦灼,肃穆里带着哀婉。
如果他是他……
如果他是现在的庄云流……
那么只要庄若人能好起来,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愿意。
所有的所有都比不上庄若人没事,都比不上庄若人开心高兴,哪怕只是最后的一段日子。
“宴蓝。”
庄云流突然叫了他,声音不大,但在此时安静到极致的医院里显得异常清晰。
宴蓝一愣,快步走过去。
“我在。”
庄云流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痛苦的血丝,看来是偷偷哭过。
“你早就知道爷爷的情况了是吗?”
宴蓝点点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
庄云流的脸上全是悔意,语气里有一点点责怪。
宴蓝心头拧了一下,思索半晌,终于只能说一句“抱歉”。
庄云流表情细微地变化了数次,到底无可奈何,也只能说一句“算了”。
沉默继续,宴蓝犹豫片刻后,坐在了庄云流身边。
墙上的挂钟冷静而缓慢地转动,宴蓝盯着看,数完小圈数大圈,数到已经记不清具体数字的时候,医生终于从抢救室里出来,说庄若人的情况稍微稳定了,接下来换到重症监护室,等到情况再稳定一些,就可以转回居住地的医院。
庄云流和宴蓝松了口气。
然而医生话锋一转,说这次意外不可逆地加重了庄若人的病情,肉眼可见,庄云流的脸色又不对了。
从抢救室去重症监护室的路上,宴蓝和庄云流陪在推床旁边,庄若人打着针吸着氧,脸色灰白,嘴微微张着,眼神混沌,不过几个小时就完全失去了白天的神采。
庄云流的眼圈又红了,反反复复地叮嘱保证:“爷爷你放心,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安心养病……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宴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庄若人的眼皮虚弱地扇动着,眼球在庄云流和宴蓝之间换了换,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