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蓝恍然大悟。
周禹润,地产大亨,今天举办活动的酒店就是他家的,难怪周鸣会出现在那里。
“周鸣是周禹润的小儿子,从小生活在国外,最近刚回来,听说性格挺纨绔,今天一见果然。”
宴蓝看着庄云流。
“我说得不对?”庄云流反问,“假扮成服务生到处溜达,随意搭讪,口出狂言,不纨绔吗?”
宴蓝下意识地想跟他讨论讨论到底什么叫纨绔,紧接着想到他们最近的关系,又觉得这一切都毫无必要,就及时打住,任他随便说了。
了解了周鸣的过往,便也同时理解了他那些浮夸的言语行为,和那些看似很神经病的执着。
从小生活在异国,他一定深深缺少又深深渴望着认同,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成语、一句诗歌的意义,他也一定非常期待说出一句话来无需任何解释,对方就能明白与那句话有关的全部。
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渴求知己,渴求心灵和情感的默契与共鸣。
突然之间,宴蓝的心情有点难以形容,不知怎么便问道:“你知道鹤鸣九皋吗?”
庄云流一愣,接着满脸迷惑。
宴蓝莫名地有些落空,正准备承受质疑的时候,庄云流突然幽幽地说:“鹤鸣九皋,声闻于野。出自《诗经》。”
宴蓝:……
他低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但同时又有些快乐。
“怎么了?”庄云流仍然用那种很迷惑的眼神看着他。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考考你。”宴蓝笑着说。
“考这个干什么?我在你眼里很不学无术吗?”
宴蓝来了兴致,调侃道:“知道这句话就有学有术了吗?”
庄云流的脸色顿时一黑。
沉默片刻,他打了把方向盘,宾利转弯。
“是不是有学有术我不知道,但从小爷爷就教育我一定要多读书,因为他小时候没有读书的机会,所以很重视这方面。”
宴蓝点了点头。
“爷爷说他小时候常常是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自己默默地记下来,但实际上很多话都不理解,比如他的名字。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正经的名字,等到□□件必须要有个大名的时候,他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句话:‘君子哉若人’,他觉得这是很好的赞美,就选了‘若人’二字,结果后来才知道,‘若人’的意思是‘这个人’,是指文章中出现过的那个特定的人,不过他也不打算改了,说是就当激励自己,记得来处,不断地发现不足,努力去做一个真正的君子。”
随着庄云流娓娓道来的讲解,车里的氛围渐渐温和了,宴蓝笑起来,说:“这件事我知道。我第一次见爷爷的时候,是和所有受资助的学生们一起,最后让我们随意提问,我就问了他的名字是不是出自这句话。当时爷爷很高兴,好像我是他的知己一样,大约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在那么多人里特别注意到我。”
庄云流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许久后“嗯”了一声,然后再也没说什么。
对话结束,宴蓝又打开手机,发现周鸣给他回复了——
[你爱他什么?]
……爱他什么?
宴蓝抬眼看窗外,夜里流光溢彩,城市绚丽的街景向后迅速倒退。
他……根本不爱他呀。
他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愁容,给周鸣打字回复——
[爱他长得帅,有钱,有地位,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
[???]
周鸣几乎秒回。
[撒谎,这些明明很多人都有,我也有。]
宴蓝勾了一下唇角。
[小周总的确有。]
[嘿,你也查我了?]
[我没有查,是他告诉我的。]
[谁?]
[他。]
[哦。]
停了一会儿不见新消息,宴蓝把手机放回裤兜。
道路显示快到家了,又要继续面对日复一日的相似生活,毕业之后……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否则就是断送自己。
他想起那天庄若人说希望他继续深造的话,看来的确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静谧中,肚子突然传来一阵持续的缩痛,他本能地用手按住,靠着椅背缓和。
“怎么了?”庄云流看过来。
“胃疼。”宴蓝忍着说。
“又胃疼?”庄云流还记得宴蓝那次在他办公室吃他用特权点的员工餐厅夜宵的事。
“刚才没吃好吗?不应该吧,酒店的食材都很新鲜,你对什么东西过敏吗?”
宴蓝摇摇头,“可能是冰淇淋和生荤菜一起吃,胃有点受不了。”
“疼得厉害吗?去医院看看?”
“不用。”宴蓝按着肚子吸了口气,“现在已经好一些了,回家喝点热水就行。”
庄云流略有犹豫,但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硬撑,便不再坚持。
正巧导航架上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出庄若人生活助理的名字,庄云流点了接听,下一秒,惶急的声音扑面而来——
“庄总!老庄总发病进医院了!您快点儿过来!”
宴蓝:!!!
身边庄云流瞬间握了下方向盘,接着车身一震,他扶住车座侧头看去,庄云流紧紧压着眉头,一个大漂移后车速陡升,驶向庄若人长期看病的医院。
第25章
生活助理没有说明详情, 语气却急得带上了哭腔,可见情况恐怕不好。
宴蓝想到了,庄云流也想到了, 便一路超速, 再也顾不得任何。
阴云笼罩着整个车厢,沉沉地压在二人心头。
没到医院之前, 他们不敢做丝毫猜测;好不容易到了医院, 却又是在抢救室外,又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庄若人今天本来一直好好的, 晚上临睡前突然感觉不舒服,然后很快就呼吸困难陷入昏迷, 直到现在也没确切消息。
……
庄云流在走廊上沉默地踱步,眼眸低垂, 看不出表情。
宴蓝表面镇定, 心里却完全慌了,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医生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年之内的事”。
的确,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它在生命的长河中完成了无数次的轮回,但对每个个体来说却都是第一次,也是最为珍贵的唯一的一次。
一分一秒那么难熬,又那样迅速地流走;
一分一秒极为短暂, 却足以决定结果究竟是悲痛还是欣喜;
一分一秒那么重要,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只能等待, 只能卑微地祈求和幻想。
他们……
人力始终太渺小了。
……
后来医生说, 庄若人是心衰晚期, 身体的大趋势就是每况愈下,这次发病后牵连肺部引起并发症,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了,但以他的病情和身体状况来看不适合再做手术,现在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话无异于判了死刑。
庄云流和宴蓝都沉默了。
医生尽了力,所有人都尽了力,所有人都不情愿,却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终点。
两天后,庄若人清醒了,要求撤去仪器,跟家人们说说话。
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反对,大伙儿照着他的意思做,宴蓝与庄云流来到病床边,看到庄若人不过几天没见便极度衰弱苍老的模样,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吓着你们了吧。”庄若人声音虚弱,努力维持着微笑。
第一句话竟然是关心他们,宴蓝听得异常难过,手指都在发抖,他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去,生怕庄若人看见了伤心。
“爷爷。”
庄云流双手握住庄若人的手,庄若人用灰败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孙子,许久后缓缓转向宴蓝,眼里闪动着微弱的光芒。
“你们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人生的路也很艰难,有个贴心的人陪着,就算偶尔有矛盾争执,但总的来说还是幸福快乐更多。”
“我知道的爷爷。”
庄云流低下头,酸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拼命忍着,拼命微笑。
“爷爷你放心,我们俩……好着呢,最近还商量着要个孩子,到时候爷爷你就四世同堂了。”
宴蓝微微一怔。
庄若人也顿生感叹:“是吗?那好啊,四世同堂,哎……我可是想都不敢想。”
“谁说不敢想,我看就可以,肯定可以的。”庄云流顽强地说着,既是安慰庄若人,更是安慰自己。
……
这个时候,宴蓝也很想对庄若人说些心里话,那些最质朴的感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尽,但最后还是决定算了。
不插话了,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这祖孙俩吧,长久以来他们只有彼此,而现在却要眼睁睁地诉说永别。
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倏而离开之后,再也不会回来。
……
爷孙俩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庄若人体力不支睡了过去,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从发病时算起,之后的第八十个小时,医生下了死亡诊断。
他们说老人家最后的时刻并没有痛苦,他们说老人家高寿算是喜丧,最后有亲人陪伴在身边,一定毫无遗憾。
这些话都对,这些话是人们善意的劝慰,为了让家属尽可能地不那么伤心,宴蓝懂得;
但他更加懂得无论怎么劝慰,庄云流心中的创伤也无法抹平分毫。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大哭一场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后事,周旋于各方之中,因为去世的人不仅仅是他的爷爷,更是寰行的创始人,是曾经一手打下娱乐圈半壁江山,在娱乐圈、商界以及整个社会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各家媒体连续报道,他连偷偷躲起来难过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在人前硬撑。
宴蓝便与他一起撑,忙忙碌碌浑浑噩噩,直到十天之后诸事结束,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丝喘息。
接着宴蓝便发现,这还不如忙着。
两个人呆在一栋空旷的大别墅里,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也打不起精神做那些不是必须的事,时间和空间显得极其漫长,尤其是夜里,空气安静地简直可怕。
这些天来,庄云流始终敛着情绪,直到现在都是,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根本看不出他正在经历唯一一个亲人的逝去,宴蓝也不敢主动跟他说话。
安慰劝导吗?
他总怕他说了却适得其反,他总觉得……
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
宴蓝自己也总是胡思乱想,想小时候,想第一次确认有人真地可以带他逃出苦海的那份像做梦一样的惊喜,想和庄若人相识以来的点滴,想老人家对自己的看重,想得知他病重以后的这些日子……
想着想着他终于哭了。
泪水但凡一落下就再也止不住,他怕庄云流听到,就用纸巾捂住嘴低下头趴在桌子上,颤抖呜咽泪流满面,最后哭到极致压抑到极致,气喘不过来,太阳穴嗡嗡作响,头皮都一跳一跳地疼。
他真希望他也是庄若人的孙子,可惜他不是;
他真希望他能给庄若人回馈更多,可惜他没有。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确定了,他不是像庄云流说的那样因为过于骄傲又过于自卑才想要报恩,他是真地出于真心。
因为庄若人给予他的,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初遇到的、唯一遇到的,最大也最深的善意。
……
宴蓝在书房桌子上趴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早,他怕庄云流看出异状,特意先洗了个澡才下楼。
以往的早餐都是由他决定和准备,但今天不同,今天庄云流居然下厨了,虽然也只是小小的下厨,但当他看到餐桌上摆放着的煎鸡蛋火腿三明治、热牛奶和蔬菜水果沙拉时,仍然大大地震惊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甚至以为庄云流连火都不会开。
说过谢谢,二人像曾经的许多个早晨一样,对坐着安静地吃饭。
当宴蓝把三明治吃完的时候,庄云流突然开口了。
“跟你说个事儿。”
宴蓝一愣,抬头看过去。
庄云流神情疲惫,皮肤状态很差,并没有与他对视,也没有立刻说话。
宴蓝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瞳孔里下意识地流出了慌张。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庄云流终于低声叹了口气,长臂一伸搭上旁边的餐椅椅背,呼吸渐渐明显。
“宴蓝,我们……离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零点继续~
第26章
宴蓝很清楚他们婚姻的实质, 这样的结局是情理之中,但他仍然被这两个字给震得头脑里剧烈地“嗡”了一下。
“我们结婚是为了爷爷,现在爷爷已经……我们也就没有理由继续下去了。”庄云流平静地说, “而且总的来说还是你的牺牲更大一些, 早离婚,你就可以早脱离苦海。不过你放心, 我之前说过, 没有假结婚,离婚当然也走正常程序,该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一气儿说完, 宴蓝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就像在谈判桌上失去了所有的资格, 只能被动接受。
清晨的阳光洒在餐桌上,笼罩着这个原本温馨的地方, 宴蓝看着碗筷杯盘的光影, 心里有点麻木。
“离婚我同意,但我不要你的财产。”
他低着头, 感觉到庄云流皱眉了。
果然下一秒庄云流便匪夷所思地问:“为什么?!”
宴蓝苦笑, “如果我要了,我不就真地成了你说的为了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