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沐则不由分说地掐断了通话。
好友申请的提示碍眼地列在消息栏上。
程沐则点开消息,直接忽视备注上的文字,点击了拒绝。
方烁怔怔地放下手中的活,向程沐则的方向挪了挪。
“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谁惹你了?”
程沐则摇摇头:“没事,诈骗电话而已。”
方烁能听懂那句敷衍下的潜台词,便顺着程沐则的话打趣道:“嗐,下次再接到诈骗电话你给我啊,表哥教了我一套话术,保准能绕得那骗子连妈都不认识。”
闻言,程沐则愣了愣:“你刚才说什么?”
方烁呆滞地重复着:“我说表哥教了我……”
后面的话程沐则就听不清了,因为他已经抓到了自己想要的关键点——方烁的表哥。
如果说有谁可能了解沈靳之的话,万卫铎必定是不二之选。
那里,或许就藏着他想要的答案。
意识到这一点后,程沐则不悦的情绪骤然散开,他马不停蹄地联系了万卫铎,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
意外的是,他准备的借口一个都没用上,万卫铎就应下了他的邀约。
下午五点过一刻,万卫铎准时到了预定的饭店。
程沐则杯里的饮料喝了大半,看来是等候多时了。
万卫铎穿得很商务,正式得仿佛吃完就要去赶下一场应酬。
程沐则不想因为私事耽误万卫铎的正事,于是道:“你要是有事,我们可以改天再说的。”
“暂时没有其他的安排。”
万卫铎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温水。
他抿了一口,淡淡地问道:“今天找我什么事?”
说起来他和万卫铎也不算熟悉,如果开门见山地说,对方或许会产生戒备,程沐则打算慢慢来,他岔开话题道:“没有,我只是——”
万卫铎的指尖摩挲过杯沿,点破道:“为了沈靳之?”
那语气里只有三分疑问,更多的是陈述。
程沐则舔舔嘴唇。
万卫铎大了他五六岁,又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也算正常。
程沐则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万卫铎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找我,这代表你还是在乎他的,他就算白费力气,也不至于太伤怀。”
程沐则眼眶微睁。
万卫铎舔舔嘴唇:“我和靳之很早就认识了,但五六年前我去了国外,身处异地,我们只能偶尔联系。去年春节我才回来,所以说得也可能不准。但你要是想问关于他的事,大概也只有我了解了。”
程沐则点头。
万卫铎努努嘴,说道:“他父亲是一院院长,母亲是三七九研究所副所。单听这两个职业,你就该猜得到他的成长里缺失了哪些东西。这些年他就像个陀螺,在驱赶下不断旋转,不敢停下。”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崩断的时候。”万卫铎闷声道,“也就是我出国没几个月后,他爸妈离婚了。”
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力之大,程沐则是有切身体会的,他沉默着,心底却生出了强烈的共情。
万卫铎接着说:“那段时间,他特别闷。他这种人,永远喜欢藏着,让人摸不透也看不清。如果哪天他露出一点不同,那心里恐怕早就翻江倒海了。”
服务员端着菜盘准备上菜,程沐则微微后仰,让开一段距离。
万卫铎的话在他脑海中来回翻搅,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喜欢藏着……
那沈靳之表现出的对他的喜爱,也只是冰山一角吗?
程沐则缓缓收神。
桌子上,两罐黑啤摆在了万卫铎眼前,其中一瓶已然空了,干瘪的酒瓶正歪斜地躺着。
万卫铎又开了一瓶,他喝了两口,实在灌不下去了。
他放下手里的酒瓶,向程沐则道:“现在可以了,你想知道的都能问,我知无不言,反正我喝多了,口无遮拦也很正常。”
看了眼无辜的酒罐和清醒的万卫铎,程沐则怔怔地眨眨眼。
原来,酒还能这么用。
这样说起来,程沐则确实有一件想问的事。
他双手交叠,放在温热的菜肴前,问道:“学长病了的那天,我问过您他半年前发生的事,您还没回答我。”
“呃……”万卫铎为难地捏了捏眉心,“你这进度也太快了,一点也不循序渐进。”
程沐则知道,他问对了。
万卫铎又强迫自己喝了半瓶,才开口道:“半年前他确实出了点事,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看见的。”
程沐则应声颔首。
万卫铎回忆道:“半年前,就是我从国外飞回来的那个除夕夜,他非要大半夜去机场接我。”
好在国际航班没晚点,算是给长途飞行的万卫铎给予了些许慰藉。
一下飞机,他就与沈靳之取得了联系。
他长年不回国内,沈靳之担心他对一切都很陌生,刚联系上就和他开了共享定位。
国内的除夕夜,万家团圆相聚。
也就万卫铎和沈靳之这样的倒霉蛋会在临近跨年时还游荡在外。
机场内转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在久违的国语氛围里,万卫铎感受到了温暖的熟悉感。
开启位置共享时沈靳之距离机场就只有半个小时车程了,可万卫铎在机场堪堪等了四十分钟,沈靳之居然还没到。
万卫铎打开共享界面,盯了足足两分钟,才发现这家伙竟然停在了半路。
他尝试通过各种方式联系沈靳之,对方却了无音讯,除了一个静止的定位,什么都没留下。
沈靳之绝不会无缘无故玩失踪。
万卫铎焦急地跑出机场,多付了几倍车费才打车到沈靳之所在的位置。
大雪漫天,雪花结块地砸下,遮蔽了月色。
但即便如此,沈靳之还是很好找。
因为没有第二个人会在这时候站在路灯下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对面了。
万卫铎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大雪在他的肩膀上垒砌着脆弱的城堡,毫不担心功归一篑。
他靠近沈靳之,扫掉对方肩膀上的雪,又叫了好几声,人才终于有了反应。
“还知道动啊?我还以为你死在这了。”
紧张的心情还没褪去,万卫铎还不忘犀利地嘲讽。
沈靳之难得没回怼,可连一个多余的呼吸都没回馈给他。
万卫铎分外难受。
他不知道沈靳之怎么了,看样子,这人也不打算说。
街上的无人便利店还在营业中。
他扯着沈靳之走了进去。
沈靳之肢体僵硬,明显是冻僵了。
一进店面,沈靳之就一言不发地走向酒水区,毫无节制地抓了十几瓶酒装进购物篮。
万卫铎目瞪口呆地看着,没敢多问也没敢阻止。
便利店单薄的桌面无力地撑着沉重的酒瓶。
沈靳之一瓶接一瓶地灌,仿若没有知觉。
全程,他都在看着窗外。
万卫铎分不清他在看大雪还是雪中的烟花。
万卫铎知道沈靳之酒量很好,也从来没听说过他喝醉过。
但那天,沈靳之喝得酩酊大醉。
万卫铎劝不动,只能少陪点。
几朵碎裂的霜花孤寂地爬上窗角,艰难地向上延伸。
窗外再度亮起烟花,绚丽的色彩打在两人身上,却无法给褪色的沈靳之染上一丝色彩。
蓦地,沈靳之摸上自己的手腕。
他扒开袖口,疯狂地找寻着。
扒完左边扒右边,如此循环往复。
指甲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殷红的伤痕,像是撕裂的口子。
接着,沈靳之毫无征兆地半跪在地上,继续摸索。
他反常的举动引起了万卫铎的注意。
万卫铎半蹲下身子询问道:“你在找东西?”
沈靳之不说话,固执地在瓷砖上搜寻,像是和自己较劲。
万卫铎靠过去,又沉声问了一遍:“你丢了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半晌,沈靳之紧咬的牙关里才蹦出两个字:“袖扣。”
万卫铎抬眼,这才看见沈靳之掀乱的两只袖口上,一边有袖扣,另一边却空着。
沈靳之竟然会耍酒疯。
万卫铎拉开袖口,取下自己腕间的袖扣,试图哄骗喝得烂醉的人:“别找了,在这呢。”
沈靳之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窜到万卫铎身边。
他迫切地抓起对方手里的袖扣,眼里很快划过一抹神志清明的悲伤。
袖扣重重地落回万卫铎手里,沈靳之笃定地说着:“不是它。”
说完,他重回原来的位置。
清醒得不像是喝醉了。
便利店未关紧的玻璃门漏出风声,沈靳之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了皑皑白雪。
“一定丢在外面了。”
沈靳之一把推开玻璃门。
寒风倒灌,瞬间消解了空调温存的热意。
万卫铎大惊,忙跟了出去。
大雪覆盖街道,沈靳之向自己曾经伫立良久的位置奔去,留下两道无限拖长的并行线。
沈靳之绊了一下,被迫跪在雪地上。
可他并不在乎,直接伸出手在冰冷的大雪里摸索。
雪花在他的掌间融化,毫不留情地将冬日的寒冷传递给他。
大片的积雪在他大幅度的动作下扬散到别处,残酷地压陷着周围完整的洁白。
万卫铎曾多次在各种重要的参考文献里见过他这位老朋友的姓名,也曾在转播里看见他在众多颁奖仪式上发光发亮的模样。
他优秀坚韧,从不以情绪示人。
可就是这样的人,突然发了疯。
沈靳之扒地的指尖越来越红,万卫铎分不清那些是不是血痕。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直冲过去拦住沈靳之。
“东西丢了我给你买,要多少都行。天这么冷,能不能先跟我回去?”
沈靳之抬起他满布血块的双眼。
雪花刮进他的眼眶,在泪光中消解一空。
他魔怔地重复着。
“我的袖扣丢了。”
雪水打湿他颤抖的肩膀,也熄灭了希望。
“我怎么能丢了呢?”
“丢了。”
“再也不会有了。”
沈靳之收紧手掌。
雪花在他手里聚集,压抑地拥挤在一起。
“我再也,不会有了。”
一滴温热自上而下地坠落,穿过厚厚的雪层,徒留下一个空洞的黑点。
第55章 他的袖扣 下
万卫铎费了好大劲才带沈靳之回去。
情绪宣泄后,疲惫数倍反弹。
沈靳之大病一场,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过了几天。
万卫铎趁沈靳之睡觉的时候拍了张袖扣的照片,想给他补一只。
但当他找到品牌店铺时,对方却说那是定制款。店内的定制设计款从不重复,除非购买者本人授权,否则不予补订同款。
万卫铎当然可以找其他渠道复刻出一模一样的袖扣,但他却没这么做。
因为,那根本没意义。
那场雪零碎地飘了几天,半寒不暖的津松市留不住积雪,被迫褪去白色的外衣。
病好后,沈靳之的生活恢复如常,就像除夕夜的一切只是万卫铎酒后经大脑虚构出的一场噩梦。
那天之后,万卫铎没再提过那些事,心照不宣地与沈靳之一起选择了避而不谈。
毕竟情伤这种东西,别人帮不上忙,只能等时间慢慢疗愈。
手里的酒已经见了底,万卫铎原本稳定的气息里也添上了少许波动。
他长呼了一口气,对程沐则道:“我能看出来,你对他来说是不同的。作为他的朋友,我私心地希望你能完全想清楚再给他回应,无论你最后的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
程沐则周身麻木,宛如承受剧烈疼痛后留下了后遗症。
他想掀起眼皮认真回复万卫铎,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
他努力良久,最终也只说出了一个毫无声调的“好”字。
显然,他没办法再听万卫铎讲别的了。
程沐则浑浑噩噩地回去,呆坐在沙发上。
黑暗带给思绪无限的遐想空间。
让沈靳之那么难过的人,是他吗?
程沐则不敢深想。
他既怕是,又怕不是。
沈靳之比以往回来得晚了些,昏暗的天色笼罩了整个客厅,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程沐则。
“阿夏?”
沈靳之低唤了一声。
见人略微移动,他才确认程沐则没有睡着,抬手拨动了客厅灯的开关。
他换好拖鞋向沙发靠近:“怎么不开灯,心情不好?”
程沐则缓慢地适应着光线,抬眼看向沈靳之。
沈靳之面色温和,他的风衣挺括,恰如其分地贴合着他沉稳的气质。
程沐则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人会丢掉一贯的儒雅端方扑进雪地,只为寻找一个袖扣。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
强烈的冲动涌进程沐则的脑海——他想看看那个袖扣。
沉默的氛围引起了沈靳之的不安,藏在他眼中的关切又深了几分。
程沐则连忙摇头:“我只是玩手机玩累了,在客厅里闭目养神。”
沈靳之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没再追问:“那今晚早点休息。”
“嗯。”程沐则起身,径直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