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极度漫长的一个小时。
手术结束后,程沐则像所有家属一样冲到病床前,紧紧地抓着床铺上的栏杆。
沈靳之的麻药劲还没过,半梦半醒地呓语着。
他念了一路,低沉的嗓音隐隐带来一种安心感。
他询问护士沈靳之不停低语的原因,护士只说是麻药作用,很快会消失,对身体没有影响。
等其他医护人员都走了,程沐则才走到沈靳之跟前。
“边际效用,是指每新增或减一个单位的商品、服务,它对商品、服务的收益增或减的效用……”
沈靳之的声音低沉,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程沐则依然听不清他说的话。
他只得俯下身子,侧耳倾听。
沈靳之还在念叨:“同一样东西,比如糖。你吃了这块糖,感到很愉悦,得到的效应是十,但我没有那么喜欢,得到的效用可能只有五。但如果我一直给你糖,那你得到第二三块的效用就可能变成了八、七,这就是边际效用递减。”
程沐则直起身,怔了片刻。
沈靳之这是,在讲课吗?
听清了他的絮叨,程沐则的紧张霍然消散。
他哭笑不得,竟不知说什么才能形容他的敬业。
程沐则微微俯身,看向病床上的沈靳之:“还说自己不是工作狂。”
“阿夏。
“这样能听懂吗?”
“……”
程沐则的笑声哽在喉口。
呼吸在那一刹那好似显得不甚重要,心跳频率却极有存在感地攀升着。
无数声来自记忆里的“这样能听懂吗”冲破时间的桎梏,在程沐则耳边响起。
那是沈靳之给他辅导时惯用的口头禅。
各种语气的声音交叠混响,织就了整个考研前的补习。
盛夏的蝉鸣与梧桐叶簌簌的声响留住了曾经,程沐则眼眶酸涩,努力绷住涌动的泪滴。
原来,沈靳之不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还在努力工作。
而是即便意识不清,还在牵念着他们的过往。
程沐则伸出手,缓缓攥住了那只安静的、近在咫尺的手。
“我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打工狗无奈加班,更晚啦~真的很抱歉~(滑跪)
第57章 用时光记录一切你
沈靳之的低念声渐渐平息,病房重新陷入安静。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冷艳地悬在头顶,孤傲地照在沈靳之身上。
距离他苏醒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程沐则能做的只有等待与陪伴。
现在住院率不高,房间里另外一个病床是空着的,程沐则打算今晚在那儿歇下。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
从商场回来到现在,程沐则一直攥着那枚袖扣,眼下已经在他掌心里留下了一道深长的红色印记。
他从一摞折好的衣服里找到沈靳之的衬衫,拢起衬衫松散的袖口穿上袖扣,熟练得就像他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的灯光过于苍白,沈靳之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嘴唇也明显发干。
病房里没有任何生活用品,程沐则只得下楼。
他仓促地从超市里挑了几样生活必需品,打算等明天沈靳之醒后再回家取来一些。
他步履匆忙,生怕沈靳之独自待在病房里会出问题。
刚走出电梯,程沐则就远远地看见有人站在沈靳之的病房门口,正隔着狭窄的玻璃窗向内望去。
男人抬手搭在门把手上,他下压手柄的动作才起了个头,却忽然移开了手。
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的背脊上,留下一抹孤寂而沧桑的弧度。
程沐则看不出那是谁,正想上前询问,那人便动身离开。
那背影有些眼熟,程沐则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等他追上去,人早已没了影。
医院的安保状况自然无需担忧,或许只是走错了。
程沐则没再多想,走进了病房。
他放好东西,打了盆水回来。
夜里空气转凉,盆里的热水微微冒起热气,纠缠在浸润的毛巾周围。
程沐则拿起温热的毛巾,用皮肤试好温度,才在沈靳之的脸颊轻轻擦拭起来。
沈靳之的面色略显疲惫。
虽说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正常时间下班的,但他总会在书房里加班,甚至有几次程沐则起夜时,书房的灯都还没关。
程沐则低声叹了口气,拿起棉签润湿他的嘴唇。
“嗡嗡嗡——”
床头柜上,沈靳之的手机连响几声,程沐则紧忙拿起手机调至静音。
无意间发现是万卫铎在联系沈靳之后,他担心对方有急事,便回了个电话。
当得知沈靳之住院了但只是做了阑尾炎手术时,万卫铎长舒了一口气。
他语气郑重地嘱托程沐则照顾好沈靳之后,便结束了通话。
夜晚的时间很漫长,长到足够让程沐则完全冷静下来。
他关掉光线最为明亮的灯筒,只留下一个夜灯,继续看着沈靳之。
毫无疑问,沈靳之就是他在找的人。
可这么长时间以来,沈靳之却从未提及过去的一切,甚至在他无意识问出“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之类的话时,也从未展示出倾诉的意图。
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应该只有他自己失去了记忆。
但沈靳之却迟迟不肯和他相认,难道是过去发生了某些沈靳之不愿提及的不愉快吗?
可若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还要和自己重新相识呢?
种种谜团萦绕眼前,冲得程沐则头脑发昏。
这间病房不大,另一张空床离沈靳之的床也不远,不安感却总是萦绕在程沐则周围。
他不想去那张空床上睡觉,他很怕一觉醒来,又会像三年前那样,虚无的只剩一场空妄。
他就这么坐在床前看着沈靳之,直到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程沐则是被吵醒的。
一大早,隔壁床就住进来一位新病人。
程沐则撑起身,一夜不健康的睡姿后,他从脖颈到腰腹都酸痛异常。
他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腰,视线移到沈靳之身上。
沈靳之的睫毛颤动,隐约有清醒的迹象。
程沐则手上的动作一顿,立刻迎了上去。为了防止吓到沈靳之,程沐则没有凑得太近。
沈靳之从被子里抽出手,捏了捏眉心。
“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程沐则关切地问道。
沈靳之顺着声音望过来,原本紧抿的嘴唇放松地弯起一个角度。
他浅笑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如果没记错,我只是切了个阑尾吧?就这么担心我?”
程沐则停顿了一下,又低低地吸了口气。
“是,我很担心。”
沈靳之一时哑然。
消毒水的气味从走廊里缓缓钻进来,冲击着沈靳之的意外感。
程沐则绕到床尾,摇动升降把手。
床铺缓慢支起,程沐则拿起枕头,小心塞在沈靳之身后,减缓倚靠动作带来的压力。
“医生应该快来查房了,你先坐一会儿,哪里疼和我说。”
沈靳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抬头看向程沐则:“我真的没查出别的病症吧?活不了几天的那种。”
程沐则不悦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沈靳之笑然:“那你——”
他的话说了一半,几名医生推门而入。
是例行查房。
几位医生围在沈靳之周围,一边问他的情况一边和他聊天。
大致了解好情况,几人嘱咐了沈靳之几句,转到另一个病床。
其中一个医生留了下来,向床头靠近。
“沈院是昨晚的飞机,那个会议挺早前就定了,他没法不去。他听说你病了,就托我向你带个话,要你好好养病。”
闻言,沈靳之淡淡道:“老何,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那个叫老何的医生干笑两声,拍了拍沈靳之的肩膀:“他忙也是情有可原嘛,他肯定是想和你说的,我只是替他说了些心里话。你别多想,刚做完手术,胡思乱想也不利于康复。老家伙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就见到了。”
沈靳之“嗯”了一声。
听到这,程沐则霍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万卫铎不止一次和他提过,沈靳之的父亲是津松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莫名地,程沐则联想到了昨晚那个想进病房却没进来的人。
那会是沈靳之的父亲吗?
程沐则想告诉沈靳之自己昨晚看到的情况,却又担心那不是他父亲,反而会害他更难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程沐则大概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来探病沈靳之的人居然会是秦逸。
秦逸跼蹐地站在门口,在尽量不惊动沈靳之的情况下吸引着程沐则的注意。
看到站在门口手舞足蹈的秦逸,程沐则困惑地走出病房。
一出病房门,秦逸就拽着他走出了十几米。
他停在走廊的尽头,把手里那捧鲜花塞到了程沐则手里。
“给沈老师的,祝他早日康复,你帮我转交给他。”
程沐则抓紧手里的花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住院了?”
秦逸回复着,语气里添进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味道:“你不会是忘了吧,沈老师可是学校的红人。
“昨晚有人拍到了他在医院的照片,投稿了表白墙后引起了热烈讨论,现在学校好多人都知道沈老师病了,不知道陆续还会不会有其他同学来。”
说完,秦逸火急火燎地看了眼手机:“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回去上课了。”
程沐则微拧眉心:“有课你还来?”
“上次犯了个大错误沈老师都没追究我,他病了我肯定得来看他啊,我怕来晚了遇见认识的同学,他们非要拉我一起去看沈老师,那我可承受不来。
“走了!”
秦逸挥手转身,离开了程沐则的视野范围。
看着手里的花,程沐则哭笑不得。
秦逸走得匆忙,包装花束的纸张有些褶皱,他看着难受,于是边走边整理。
迎面跑过来个小男孩,横冲直撞到他身上。
程沐则躲闪不及,手腕一松,花束重重地坠在地面上。
露水从花瓣上滑落在地,登时跌得四分五裂。
一阵尖锐的疼痛穿过程沐则的太阳穴,在他脑中划开一道裂缝,他后退半步,用力用腕骨抵上额头。
“对不起。”
程沐则的脑中响起这三个字,又利刃般地戳进了他的心口。
男孩的家长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愣在一旁的小男孩。
家长讥讽道:“哦呦,还扶额头,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小孩子可没那么高,不可能撞到你头的。”
她抱起男孩,迈着碎步跑开。
程沐则蹲下身,记忆猛地坠回三年前。
研究生毕业典礼正在进行中,永长传媒大学的礼堂热闹非凡。
所有毕业生都整齐地穿着硕士服,汇聚成一片藏蓝色的海洋。
程沐则坐在人群里,指尖在硕士帽上来回轻抚。
帽穗在帽面上延伸铺展,丝网般罩住了程沐则的心脏。
一旁的手机里,来自父亲的短信还亮着:「毕业之后马上回北池,不要耽搁时间。」
程沐则困恼着,双眼逐渐失焦。
他想起了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
那晚,久病在榻的母亲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弥留之际的虚弱。
她倚靠在床头,身后垫着卷起的被褥。
她温声道:“阿夏,母亲知道你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我离开后,母亲都永远支持你,我们阿夏应该自由,也必须自由。”
插在床头花瓶里的玫瑰几近开到尽头,散乱的花瓣无力地聚集在一处,塑造着最后的完整。
程沐则咬住下嘴唇,努力遏制自己发出声音,唯有止不住颤抖的肩膀出卖着他的情绪。
母亲继续说:“你父亲脾气不好,人也很固执,但血缘是种很奇怪的事物,几乎无法脱离。母亲相信他是爱你的,以后我不在了,希望你能多包容他一些,和他好好的,行吗?”
程沐则抬起眼,注视着母亲那双只剩下一丝光亮的眸子。
“我……”
母亲捏了捏他的指尖,病症侵蚀过的眼角微颤:“母亲知道你想说的话,但除他之外,我真的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我最心爱的阿夏了。”
程沐则沉默下来。
他久久地注视着母亲,还是“嗯”了一声。
那音调虽然寡淡,却也是肯定。
床头枯萎的玫瑰终于散开,腐烂的花瓣落在床头柜上,安静地沉眠。
“沐则。”旁边的同学拍了拍他,“快到我们了,准备上台了。”
“好。”
毕业典礼匆匆而逝,算是个毫无特别的结束。
程沐则缓缓摘下帽子,在一片硕士服里看见了唯一着装不同的沈靳之。
看见沈靳之身形的一刹那,程沐则的心口像是照亮了一块,瞬间变得暖洋洋的。
程沐则等人走得少了些,才向沈靳之走过去。
沈靳之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明艳的花枝正迎着阳光盛灿地绽放着。
“阿夏,毕业快乐。”
程沐则接过花束,从心底散开一抹笑意:“谢谢学长。”
他和沈靳之并肩走出礼堂,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