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觉得……”邱越宁试探着问,“太仓促吗?”
“不,”丁云谦毫无犹豫,“我不会质疑他的决定。”
他的话既令邱越宁放松,也加重了上午就存在于心底的疑惑。哪怕是秉持放养教育的家长,估计也没几个能在这种问题上如此甩手。
丁云谦仿佛能看出他的想法,淡淡说道:“我的情况,不能很好地陪丁冶成长。”
邱越宁恍惚想到第一次去丁冶的公寓做客,丁冶站在窗前说过的话。甚至现在丁云谦的神态和那时的丁冶有些重合。
儿子的角度叙述父亲,以及父亲的角度看待儿子,会很相似吗?
“他以前经常一个人,”丁云谦说,“朋友也不多。”
“不爱和人交往吗?”
“怎么说呢,他大概知道自己家和别人的不一样,但是不想被人看不起,所以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苛,学业各方面,一定要做到最好。”
邱越宁有点明白,丁冶身上机器般的冷静从容从何而来。
“做到最好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可,他也的确做到了,”丁云谦接着说,“学习好、什么都会,帮助同学辅导功课很有耐性……一些同学说起他来很崇拜,但他本性上仍然与人有隔阂,不止别人——”
“不止别人?”
“还有我。”丁云谦黯然垂头,“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我们变得没话可说,但他非常懂事,体谅我的一切。我们可能不太像父子,像是——很有默契的知己,交流不多、互不干扰,但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样说来,就容易理解了。父母可能会参与子女的人生计划,知己却不会。
“我不能控制他的未来。”丁云谦总结道,“可是他说想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其实我是看到你才想说的。”
“看到我?”
丁云谦温和地说:“你和别人不太一样,我的意思是,丁冶对你的感觉应该和别人不一样。”
字面的含义邱越宁听懂了,深入一想他怀疑丁云谦有所误解。
丁冶对他是有好感,就像他对对方也一样,但这好感未必是情爱意义的“特别”。真正和别人不一样的,该是那个丁冶暗恋过的alpha吧。
不过这些没必要说得太清楚。通过丁云谦的话,他对丁冶又多了一层理解,这样就足够了。
丁云谦关上阳台灯,两人走进客厅。浴室的水声早就停了。
“我说的话,别告诉丁冶。”丁云谦竖起右手食指,比在唇间,笑着说道。
“嗯。”邱越宁刚刚应下,浴室门开了。
“去洗澡吧,水还热。”丁冶换了身浅色睡衣,他不知道两人的对话,若无其事地朝邱越宁指了下身后的浴室。
丁云谦冲他们微微点头,不再多说,回了主卧。
-
在丁冶的父亲家留宿,意味着二人共处一室。决定结婚以来,邱越宁也曾幻想过以后的生活,他们的婚姻实实在在,不是协议更不造假,未来再多亲密都是可以预见的。
只不过今天住长辈家里,隔壁房间就是丁云谦他们的卧室,不是适宜滋养情意的时候。邱越宁刚与丁云谦进行了一番谈话,更被分散了注意,坐在床上一边擦拭头发,一边下意识地琢磨。
“我爸跟你说了什么吗?”
邱越宁发怔的工夫,毛巾转移到了丁冶手中,轻柔的力道按揉着他的头部。
“嗯……没有。”他不会撒谎,心里怦怦地,“头发这样就好了吧。”他的头发短,一般擦几下也就全干了。
丁冶像是没听到,继续擦拂的动作。邱越宁愈发觉得被识破了。
“呃那个……”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丁冶终于放下毛巾,“什么?”
“我跟叔叔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丁冶以为他顶多咬死不松口,却不料得到这样的答复,一个没忍住,小声笑起来。
“所以,你还是把我爸给卖了。”
“啊?”邱越宁暗自嘀咕,“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没事,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丁冶收起玩笑的口吻,“他了解我,我也一样了解他。”
邱越宁想,这就是丁云谦说的那份“知己”感吧。
丁冶晾好毛巾后,又回到了床上,挨着邱越宁。
“关于我,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他说,“也可以直接问我。”
丁冶有副完美的面孔,足以应对任何棘手的人事,但就像和同学之间微妙的疏离感,和父亲相知却难以靠近的距离……有条无形的界河阻隔了他与外人真正相交的机会。
界河也好,伪装的完美面具也罢,如果那是他获取安全感的方式,邱越宁不愿强行打破。
所以他说:“这样就挺好的。”
丁冶扭过头来,洗过澡后双颊和唇上都泛着自然的红润。
他们离得很近。
邱越宁的脑海里冒出一句话——下次你亲我。丁冶在夜晚的路灯下对他说过,虽然那之后他们再没有类似的亲昵。
丁冶的视线钩子似的锁住他回视的目光,唤起隐秘混沌的冲动。
他更加靠近丁冶,左手贴着他的脸,吻了上去,不全为了那句揶揄的话,而是顺应心底的渴望。
邱越宁闭上双眼,紧接着感觉出一只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
第21章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接触
丁冶买了喜糖提前带到公司分给大家——巧克力、酥糖、软糖、以及水果味的硬糖,全部装在红色的布袋里。公司里以年轻女性居多,普遍喜爱甜食,又赶上老板结婚的大喜事,自然热情高涨,没一会儿就哄抢而光,有的甚至吃了起来。
“丁总,”下属问道,“您不打算在海边办吗?”
“不了,按现在的方案准备。”
上次在海边参加客户的婚礼,的确给丁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毕竟从市区到县里路途奔波,当天难以往返,尤其冯开娟刚出院不久,丁云谦和张伯又需从外地赶来,丁冶不希望原本快乐的场合给身边人造成负担。
所以他选择了本市一家适宜的酒店,以蓝白色主题为背景基调,契合邱越宁的职业特点,也不至显得过分俗艳。
“照片该拍了吧?”助理提醒道。后续修整剪辑还要费点时间,这些丁冶也清楚。
“嗯,已经约好了。”
回了趟梧城,拍照的安排便后推了几天,不过仍在计划之内,不算匆忙。
为了准备这次拍摄,他们特意买了几套情侣休闲装,配合不同地点进行换装。
也是经过漫长的一日取景,邱越宁才发现一直生活的城市里,还有诸多自己没注意到的小角落,不起眼但富有意趣:藏于闹市的小巷、罕少为之驻足的古树老屋……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与珍贵影像。
丁冶要求尽量拍得自然,少一些刻意,而且他早年也参与过摄影工作,颇有经验,基本无需动作姿态方面的指导,与邱越宁配合默契。如此一来,尽管跑的地方多,花费的时间并没有预想中那么久。下午还有点空,摄影师带他们到了山下。
这处山景位于市区偏西,山体不高,绿树苍郁,石阶步道通向山顶,沿途两个茶社,半山一座旧庙。到这里的多半不是为了爬山,而是纯粹休闲散步,或者像他们一样取景拍照。今天不是周末,太阳又已西斜,山路上的人很少,对他们倒更方便了。
周围绿意环绕,远处的旧庙被夕阳映出模糊的轮廓,早已褪色的红墙绿瓦在亮金的光芒下重焕生机。两人在这幅背景下完成了最后一组拍摄。
邱越宁站在前面;丁冶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双手从背后绕过他的肩,环于胸前,唇落在他的右耳边。
邱越宁感觉到丁冶呼出的气息,身体不由绷紧。蝉鸣喧噪,锯木似的声浪伴着层层热意向他涌来。
“好!”摄影师喊过一声后,放下了手上的机器,“就到这里了,辛苦了!”
两人向几位工作人员道谢,仍坐他们的车回到市区。
晚上他们就在外面吃了饭,折腾一天,多少有些乏累,也没再安排其他活动。与丁冶分别后,邱越宁开车回家,一路上灯火通明。
机场周边小店很多,他想到家里的泡面没了,在街角便利店前方停下了车。他不太爱吃方便食品,但飞机上的工作餐份量有限,夜里突然饿起来,还是买些泡面放着最省事,备不时之需。
“今天没飞啊?”尽管不知道他的名字,店主经常见他穿着制服来买东西,早已眼熟。
“后天,”他又从款台边的货架上拿了几条巧克力,“还有这些。”
“我给你拿个袋子。”店主熟练地把几样东西装进塑料袋。
“谢谢。”
头顶上响起“欢迎下次光临”的电子声,邱越宁走出小店。
天边闪过道光,四周骤然一亮,不出片刻,连串的低沉轰鸣由远及近传来。
快下雨了。
他加快脚步,走到停车的地方。
“越宁!”
邱越宁还没回头,就猜到了声音的主人,犹豫着放下准备拉车门的手。
“越宁,终于见到你了。”
祁然没有解释他为何出现在这里,邱越宁却很难不怀疑与自己有关。
“你怎么在这儿?”
“我找你啊,我——”他的目光向下一瞥,注意到邱越宁手中的袋子,“你怎么还买这些垃圾?”
邱越宁不发一言,拽开车门,先把东西扔到了后座上。
祁然看着他的样子,慌忙改口:“对不起越宁,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祁然,”邱越宁扣上门,接着说道,“你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怎样?”
“总说违心的话,不累吗?”
“你让我说实话吗?”他的眼神发亮,“那我还想来找你,可以吗?”
“不可以,”邱越宁说,“我快结婚了,以后丁——我爱人会搬来一起住,我不想受到其他干扰。”
“你说丁总……”说起这个,祁然来了气,“这人没那么简单,他是不是早就在打你的注意了?早就等着我们分手?”
邱越宁双眉紧锁,不喜欢听他以这种口吻揣测丁冶。
“这两年我们根本没有联系,是三月份无意中碰上的。”
“三月份?”他不可思议地说,“我们交往快一年你才提出订婚,现在这么快就打算结婚?
“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爱过我。”
邱越宁胸口发闷。当年没有过早提出婚姻计划,包括没有更亲密的身体关系,纯粹是顾念祁然年纪小,但在对方看来,竟然等同于“没爱过”。
解释也没什么意义了,只是进一步说明两人不合适。
祁然或许意识到又说错了话,补救道:“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让我再追求你一次。”
邱越宁觉得祁然眼中的自己,就像没有体验过失落的小孩子面对一件得不到的玩具。
过去就是如此,因为最初拒绝了他的追求,反而勾起了他的占有欲,总能出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如今天这样;凭着份执着和刻意放低的姿态,他赢得了那份感情。
然而在那之后呢,也许得到后兴趣就淡了,也许祁然压抑的本性逐渐显露,从生活习惯到价值观处处与邱越宁相冲,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束缚自我,矛盾滚雪球一样地积累。邱越宁成了患得患失的那个,怕自己被讨厌,怕祁然提分手。那时他以为只要容忍就好了,只要小心就好了,商量好订婚后也曾那么开心过,以为不必再忐忑。
可他什么都没有留住。
直到今天,目睹祁然与当年毫无二致的神态,他才彻底明白他们之间的别扭所在——总有一个在低声下气。
恋爱交往应该是让两个人都快乐的事,为什么要把自己拧巴成一个陌生的样子呢。
“祁然,我刚才说你没必要这样,是说你没必要为了谁改变自己,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好好相处,说明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
祁然睁大双眼,后退一步。他依旧小孩子心性,从未真正理解邱越宁向往的情感关系。
“马上下雨了,”空气闷得厉害,邱越宁低下头,手指在手机上点了点,“你现在住哪?我帮你叫车。”
“你——”祁然原本以为就算谈不拢,至少邱越宁会送自己回家。
“我问你地址。”
“还是蓝湖湾,”他嗫喏着,忽然大喊,“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白色,尾号536,是否上车你自便,”邱越宁收起手机,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桓不止,他终于说出了口,“抱歉,祁然,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接触。”
第22章 这是我的秘密
过了半个多钟头,暴雨才降下。夏天的雨声势浩大,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如瀑的哗音。但这种雨不会持续太久,也无法带来多少凉爽。
邱越宁把阳台上晾干的衣服取下,随后打开了窗户。夹着股土腥味的风扑面而来,地面炸开一个个银圈,快速积起水洼。
他隐约想起一个相似的夏季雨夜,自己经历过的事。
那时他饿着肚子到祁然的学校门口,撑着伞等他,但是对方忘记约会,也没有接他的电话,和同学去吃饭了;事后也没能等来丁点歉意的表达。
以前邱越宁不会计较这些,感情最禁不起算计。只有今天,祁然说出他“没有爱过”几个字之后,他突然觉得当初的自己非常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