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回出血涉及消化道,禁食了一段时间后,伤了胃口,江修便不大愿意吃东西。方云晚变着花样给他熬粥炖汤,连纪顺平都惊动了,一顿饭准备了四五个花样过来,江修最终吃进去的,也不过是小半碗。便是这样,时而心情不佳,胃口不好,饭后撑不过一个小时,便又会被他尽数吐个干净。
方云晚每天都要去找一趟江修的主治医生。
与之前启明医院刘主任的结论一致,这边的主治医生也认为,如今的保守治疗对江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建议尽快安排手术。
可问题在于,江修此时身体太弱,又吃不下东西,整天靠营养液吊着哪里是个办法?再这样拖下去,别说把身体恢复到能接受手术的状态了,只怕还没上手术台,他便将自己耗死了。
方云晚隐约觉得江修心里有事,可每次想同他好好谈谈,江修不是说累了,便是说饿了,对于关键部分避而不谈。
他绕在江修身边像只围着鸡蛋打转的苍蝇,迟迟没找到一条缝叮进去。
仗着今天江修心情好,方云晚大着胆子试探:“江修,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一起去接安安。反正最近把他接回来,我也没心思管他。你说好不好?”
江修偏头看方云晚,拍了拍他的手背,平静道:“别等我,你自己去。”
“那等你身体再好点,我再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方云晚从身后环住江修的肩膀,挤过去蹭了蹭他的脸颊,“你要是想安安的话,就得好好配合治疗,乖乖吃饭,快点好起来。”
虽然病得厉害,但江修耳聪目明,哪里听不出方云晚的言外之意,他低头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在阳光下苍白得恍若透明,轻轻叹了口气:“小晚,别再自欺欺人,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病到了这步田地,有些事江修自己已经没有了避讳。
可方云晚不肯接受,握着江修的手摇头:“我打算什么?我没什么好打算的。我往后就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想住在隅城,想住在宁远都行,反正我就跟你在一块儿。”
闻言,江修沉下脸来:“你如果真想让我安心,就别说这些。”
“那你要我怎么办?”方云晚忍了又忍,眼泪还是簌簌落了下来,“我回隅城来,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是你说要重新开始的,是你逼我承认我还爱你的!好不容易,我放过自己了,你明明也答应过我要好好治病的,可突然又出尔反尔,说你要放弃,那你要我怎么办?”
江修晦暗的目光缓缓在方云晚的身上流过,静谧如一条冰天雪地里平坦宽阔的河流。他沉默了片刻,冰凉的手指抹了抹方云晚的眼泪,低声道:“抱歉。”
“谁要听抱歉!”方云晚握住抚在自己脸上的那手,眼中水光闪闪,“你能不能为我再坚持一下?以前都是你费尽心思地对我好,可是我还没有好好爱过你。江修,你还没过上好日子呢,怎么能甘心?”
被方云晚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江修靠在椅背上,胸口轻轻起伏着,冰雪般苍白剔透的容颜浮起一层极轻极薄的笑意。
江修三十多年的人生,贫瘠得像是一块沙化了的土地,种不出树,更开不出花。
大约就是因此,他对爱与美好的想象力也匮乏得可怜,方云晚只是口头上说了一句「以后要好好爱他」,便能让他满意地笑出来。
“没有不甘心。”江修微微摇头,“这些日子,已经够了。”
方云晚看看他,眼睛湿漉漉的:“你没有不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怎么办?我还有好多事要跟你一起做。我想带你回宁远,前几天我跟我爸妈说清楚我们的关系了,他们说宁远的空气比隅城好,等你身体状况稳定了,让我带你回去住一段,好好养养身子。还有,我看到你放在客厅里的那幅画了,画的海上日出,难看极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我手把手教你……”
方云晚拉着江修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有些事是他们早就约定要去做的事,有些事是他们五年前未来得及完成的遗憾。他在江修耳边把大大小小的事说了一遍,也帮江修完整地追忆了一轮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经过。
只是那些美好温暖的瞬间被无限放大了,那些破碎不堪的纷扰被悄然隐藏。
方云晚期期艾艾地看着江修:“江修,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置我的遗憾于不顾。”
在方云晚絮絮叨叨的回忆里,这些日子以来,江修如枯井般死寂的眼睛里似乎重新冒出一汪清泉,他眸光中隐约有水光潋滟。
可方云晚定睛再看时,那水光一闪即逝,只见江修微蹙着眉头合上眼,低声道:“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方云晚有些沮丧,面上却不动声色,理了理江修身上裹着的毯子,便缓缓地推着他往回走。
一路无话,走近病房时,他们看见病房外笔直地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是当初负责宋铮与白铭一案的警察。
作者有话说:
急了急了,小方他急了;
只有一个休息日,得缓一缓,明天不一定会有;
如果明天没等到我,就是下周二见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解结 ◇
“你放心吧。我想通了。”
守株待兔蹲点几日,与宋铮勾结的涉黑势力位于隅城的触角尽数落网,宋铮的案子终于可以向大众公开部分案情,而后将按照规定进入公诉阶段。宋铮所涉经济犯罪金额巨大,又有故意伤人的犯罪事实,数罪并罚,刑罚想必不会太轻。
这回警察来找江修和方云晚一方面是告知他们宋铮一案当前进展。
另一方面是方云晚前一段报警的网络造谣诽谤江修的案件,已经受理立案,他们来给方云晚送相关材料。
打击网络暴力是他们这两年工作的重点和难点。但网络舆情涉及面甚广,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公众号、营销号分散各地。
无论是取证调查,还是后续追责处罚,都是牵涉众多,只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厘清其中牵连。
江修这段时间都在生病,报警的事,是方云晚气不过,背着他干的。因为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以至于警察与方云晚的谈话到了后半段,江修有些发蒙,插不上话,只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听着。
正事谈完,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枚银色U盘与一枚手机存储卡交给方云晚:“这是我们根据您的指引,在宋铮和白铭关押您的屋子里找到的,里面的材料我们已经备份出来作为证据,这两样东西物归原主。”
U盘是白铭的,里面存了什么东西,方云晚不清楚,但那张手机存储卡却是方云晚亲手藏进出租屋洗手间的纸抽夹层里的,里面存了些什么东西,他一清二楚。
发现方云晚盯着那张存储卡欲言又止,警察会意:“我们知道江先生现在的处境,这里面的东西是否公开,由你们自己决定。”
方云晚眼前一亮,道谢后,将小小的存储卡小心收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们觉得江先生有权知情。”他们对视一眼,略略点头达成一致,由年长些的那名警察继续说下去,“据我们了解,当年宋锦女士是因为车祸意外过世的。而宋铮招供,二十多年前,他曾经远赴宁远市,故意破坏宋锦女士汽车上的刹车系统。”
话没有说透,可江修是何等机敏的人,闻言霍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箭。
他替警察说出结论:“我母亲的死,与宋铮有关。”
“我们去宁远市调阅了卷宗,也了解了情况。当时现场没有刹车痕迹,也没有找到刹车系统失灵的证据,经办这场车祸的交警回忆,当时不少人认为,宋锦女士的丈夫病逝不久,她很可能是存心自杀。”警察顿了顿,“但就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事情已经过了太长时间,而且当时宋铮还是未成年人,已经无法追责,希望您能理解。”
江修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原来,母亲不是故意不踩刹车的!
原来,生死一瞬,她并不是心存死志抛下他,而是拼尽力气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江修想起多年前宁远市里那个微雨霏霏的早晨里被自己淡忘的一些细节。
那天倒春寒,湿冷得厉害,他被宋锦裹了两层外套才塞进车里。
这样的天气谁都不愿意出门,可是那天是他每月定期检查的日子。
上个月去医院时,医生说,他的状态很不错,如果这个月各项指标依然维持在较好的水平,就可以安排手术了。他们鼓励他,说手术成功后,他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跃。
江修记得,因为自己的身体调养得不错,那天出门的时候,宋锦的心情很好。
他们是带着斜风细雨都压不倒的蓬勃希望出门的。
车子撞上山石时,宋锦脸色煞白地看着江修磕破的额头上渗出来的血,急得捧着他的脑袋反复查看,喃喃念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受伤流血了怎么办,会不会影响你的手术?怎么办啊!”
他被送上救护车时,宋锦还能走能动,扶在担架床边跟到救护车旁,心心念念的也还是他的病,反复提醒医务人员,这个孩子有心脏病,马上要做手术了,劳烦他们一定要多关注他的状态。
宋锦同江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他被推上救护车前,她握着他的手,声音温柔却镇定:“小修别怕,你先去医院,妈妈一会就去找你。”
从小宋锦和江之恒就教他言必行,行必果,可那回宋锦却骗了他。
他没有在医院等到宋锦,再次见到宋锦,已经是太平间里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当年的结论确实有疑点的,宋锦分明比任何人都期待那场手术,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可以康复,怎么可能弃他不顾?
只是那时他年纪小,大人们的话严重影响了他自己的判断。
后来长大了,却已经来不及了,江修的积极与乐观已经被封印在那年初春的寒雨中。
江修的手指不自知地颤了颤,指背顶到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他才发现方云晚的手覆到他的手背上,安抚地轻轻摸索着他冰冷的手背。
不知什么时候,两位警察已经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方云晚和江修。
江修转头看方云晚,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东西从眼睛里滚出来,脸颊上有些发痒有些发烫。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神志清醒时流过眼泪了,那颗眼泪像是引子,更多的泪水接连不断地从他眼眶里涌出来,无法抑制。
方云晚没有说话,只默默陪着,轻轻拍抚着他因为情绪激动而起伏不定的胸口,不时捏着衣袖擦去他的眼泪。
大抵是在病中,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抗病痛,便不剩几分力气可以抵挡悲伤。
江修用了很长时间才使情绪平复下来,接过方云晚手里的纸巾,擦了把脸,声音暗哑:“抱歉,我失态了。”
方云晚摇头,伸手抱住江修的肩膀,把下巴抵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摄像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江修咬牙:“我想杀了宋铮。”
“我知道。我理解。”方云晚拍抚着江修的后背,“他会受到惩罚的。”
江修想不通:“为什么呢?她分明是个很好的人,是个优秀的女企业家,是个很好的妻子,也是个很好的母亲。”
“我知道,阿姨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你才会这么好。”
“那宋铮为什么要这么做?”江修抬眼看着方云晚,眼中一片痛色。
方云晚心疼地抱紧了江修:“我不知道,兴许就是你们一家人都太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因为情绪起伏过大,江修的心脏病还是发作了。幸而方云晚早有准备,迅速喂他服下药物,请医生来进行急救。发病后,江修乏力得睁不开眼睛,握着方云晚的手,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傍晚。
难得的是,江修醒来后主动同方云晚说饿了。方云晚给他倒了小半碗用鸡汤熬的薄米粥,他没有讨价还价,由着方云晚一勺一勺喂着,全部喝了下去。
刚刚吃过饭,方云晚正收拾着餐具,忽然有人敲响了江修的病房门。
他们都没有料到,来探病的竟然是许路遥。时隔几天再次见面,许路遥又消瘦了几分,头发长得耷拉到了额头上,唇边一圈暗色胡茬,看上去异常憔悴。
方云晚转身去迎他:“许路遥,你怎么来了?”
许路遥看了一眼半躺在床上的江修:“我再不来,你男人就要把自己作死了。”
身心俱疲下,许路遥好像连路都走不稳当,缓缓来到江修病床边,拧着眉头附身看了看监控仪器上的数据,面上掠过不悦:“我今天下午刚刚知道你又住进医院里,去找了刘主任,才知道你不配合治疗,各项指标掉得很快,再这样下去,也不用等做手术了,你直接能把自己耗死。我本来以为,刘主任是没见过你之前折腾出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大惊小怪,看了一眼你的指标,我也觉得得来问问你,江修,你他妈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他的声音忍不住提高,连在江修身上的心电监控仪上面,起伏的线条有些微的凌乱。
许路遥顾不上这些,红着眼睛问江修:“程盛出事,那是宋铮混蛋,我和程盛都不会怪到你头上。可是你知不知道程盛出事那天,我是因为什么没来得及回家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