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安局后,方云晚回了一趟嘉和府。
刘主任说至少要等到四十八小时后才可以进到江修病房里探视。可他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的,脏污一片,怎么见江修?还是得趁着现在见不到摸不着,把自己收拾干净,做好准备。
这里是江修的家,四处都是江修的气息。
方云晚的行李其实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可他还是去衣柜里翻出一套江修的家居服。
他用江修的沐浴液,江修的洗发露,江修的刮胡刀,江修的须后水,恨不得用江修使用过的一切,把自己腌制起来,让他的气息浸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
洗漱过后,方云穿着江修的家居服在屋子里四处游荡。他不学无术,整套房子里最少去的地方便是书房,可江修好一贯勤奋,每天总有大段的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方云晚像是循着花香找路的蜜蜂或是蝴蝶,悄悄走进书房里。
书房里收拾得十分整齐,书本分门别类地在整面墙的落地书架上安置好,桌上的文件也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插进竖放的文件架上。
文件架上,有一张纸页大概是之前江修抽取其他文件时太急,被带了出来,比别的材料生生多出半截脑袋探在外面。
江修爱整洁,如果他在,肯定会把文件架整理妥当的。
这样想着,方云晚伸手捏住那页探头的纸,打算把它推回架子里。
可纸页太软,轻轻弹了一下,于是方云晚看见了纸页上的内容。
他猝然呆住,顿了几秒钟,把文件夹里单独散放的纸页都抽了出来,一页页翻看过去。
那是一张张寻常的A4纸,可每张纸上的内容他都很熟悉。
当年他在泾城,遇到过一个优质客户,也姓方。
方先生的项目都是很优质的项目,价格略高于同期同类的其他项目,设计需求频繁而稳定,对产品要求明确而具体,不提过多不合理的要求,所有的修改意见都清楚明晰,其中不少还令方云晚深受启发,在后来的工作中活学活用。
其实那时方云晚刚刚接触广告设计不久,作品也不算成熟,但这位素未谋面的方先生说跟方云晚很投缘,也很欣赏方云晚的设计风格,几乎每个单子都点名要方云晚主设。在方云晚离开那家设计公司后,这位方先生还与方云晚保持着联系,时不时会给他一点报酬很不错的私活。
方云晚在泾城的生活,是在遇见那位方先生后,才慢慢好起来的。
而江修书房里的这些A4纸上的图样,都是当年方云晚提供给那个方先生的设计稿。
所以,当年那个对他颇为关照的客户方先生,是江修!
其实江修很早就找到他了,只是一直没有打扰他,安静无声地看着他守着他,等着他回过头来。
可现在他回头了,江修却快要没有力气等下去了。
想到这里,像是有块巨石砸下来,方云晚心里又沉甸甸地透不过气。他眨去眼中的水汽,将那叠A4纸塞回文件架里,抬头时,在泪眼婆娑中看见一幅靠在书架上的画。
那是一幅海上日出。
这幅画出自江修之手,但江修于绘画一事上确实没什么天分,线条走得曲折,构图也没什么巧思,色彩更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无法调和。
方云晚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江修画画的水平,跟他幼儿园时期相差无几。
不知道为什么,江修好像一直很喜欢海上日出这样的画作,多年前他们在一起时,他得空便会带他去海边度假,早早地将他拖到海边看日出。
那时方云晚总因为起床气而显得不情不愿,其实他没告诉江修,他也很喜欢看日出。
他记得他上小学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宁远市的绘画比赛,画的也是一幅海上日出。在他那时的绘画老师指导下,他的那幅画可比江修这幅要精彩多了,最后还得了儿童组的第一名。
那场比赛的赞助方是一家食品厂,从儿童组获奖的作品中选了三幅,印到他们那年新出的一款棒棒糖的包装纸上,其中就有方云晚的那副海上日出。以至于方云晚那几年口袋里一直塞着一把棒棒糖,好随时拿出来告诉别人,糖纸上印的图画是他画的。
那张糖纸长什么样来着?
方云晚边想着,目光继续四下乱扫,忽然发现江修的那副海上日出旁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小小的银色糖纸,糖纸正中央就是一幅海上日出。
那正是方云晚小时候画的那幅海上日出!
江修为什么会把它小心细致的装在一副相框里?
方云晚心脏猛地一跳,伸手把相框捧到眼前,果然在糖纸的右下角,看到隐约的黑色痕迹。
那是孩童稚嫩的字迹,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方云晚」。
原来,是他啊。
方云晚轻轻将相框抵在心口。
原来,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认识过了啊。
作者有话说:
有人记得之前修修跟许路遥说,小方又救了他一回吗?
所以,第一回 ,其实发生在很早很早之前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海湾 ◇
几十年前,有的故事已经在海边埋下了种子。
许多许多年以前。
宁远市的海边。
方云晚缠了方涛和沈彩萍很长时间了,他们才有空带他到这片沙滩来赶海。
他们住得远,为了能赶上一早的潮汐,一家三口提前一天住到海滩附近的民宿里。方涛早早把方云晚从被窝里拎出来,蹲在沙滩上等着看日出。
天色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探头,天幕是一片垂下来与海相接的灰白的。
小孩子缺觉,方云晚裹着毯子里昏昏欲睡,方涛就在旁边用尽方法想哄着儿子打起精神来。
在一回抬头观察天色时,他突然发现远处有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向大海走去。
从背影看,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没有回头没有迟疑,一步步走得坚决而稳当,很快已经到达海水齐腰的地方。
方涛让方云晚在原地等他,不许乱跑,自己起身快步朝那个孩子走去。
他是大人,腿长步子也大,很快便赶上了那个走向深海的孩子。
那个孩子长得很高,看上去却极其瘦弱,站在海水里浪花一涌便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方涛容不得他反抗,一把揽住孩子的腰,将人从海里扛回了岸上。
方云晚眼睁睁看着方涛从海里捡了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少年回来,又是吃惊又是欢喜,扑过去抱着方涛,兴奋地问:“爸爸,你从海里给我找了个哥哥吗?”
边说着,方云晚从方涛身边离开,友好地同方涛身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握手。
方涛担心那个孩子情绪不稳定,本来不想让方云晚缠着他打扰他的。
可是那个孩子好像并不排斥方云晚,由着他拉着他的手,竟没有挣脱开。
而自从方涛把那个孩子带回来,方云晚也不困了,目光追着那个孩子跑。
见方涛没有阻止他跟那个陌生的哥哥玩耍,方云晚热情地掀开自己裹着的小毯子邀请那个孩子躲进去一起等日出时。那个孩子看着自己湿哒哒的衣服,正犹豫着,就被方云晚一把拉到毯子里面去了。
方涛头疼地看着那条毯子洇开水迹,却没有阻止他们。
不多时,天边浮出艳色霞光,云朵被染得绚烂,灰白的天幕渐渐澄澈,被过滤成一片澄明的蔚蓝。
“哥哥,太阳出来了!”
方云晚脆生生地喊叫时,那天的第一缕阳光恰好从云层中破开,落到地球上。
少年苍白的面孔映着旭日的暖橙色,被救后一直平板麻木的眉眼在方云晚活泼的欢呼声中有了一丝波澜。他如乌木般漆黑的眼瞳映着朝阳,终于有了一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蓬勃光彩。
方涛拍拍少年的肩膀,轻声说:“你还小,日子还很长,太阳总是会出来的。”
少年不说他的名字,不说他的来历,也不许方涛报警。
他在方家人落脚的那家民宿住了下来,依旧孤独而沉默。
方涛和沈彩萍都是热心人,没有置他于不顾,赶海时喊上了他一起,拿着捡到的海货到民宿的厨房里加工后,也喊上他一起吃饭。
他们在那里待了一个周末,少年也在那里待了一个周末。
那少年看着不爱说话不爱笑不合群,其实好相处得很,像是用一块薄冰勉勉强强把自己封冻着,其实只要给他一点温暖,他便会自己打破薄冰,奔赴而来。
这个周末最高兴的便是方云晚,哥哥长哥哥短地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比他大几岁,又异常懂事,除了要去海边一类危险的地方,方涛和沈彩萍十分放心地把方云晚交到他的手里,两个孩子便在小渔村里自由自在地疯玩了两天。
相聚时有多开心,告别时便有多难过。
周末结束时,少年说他来自隅城,已经买好了回程的车票。
方涛热心,顺路送他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的路上,方云晚终于想起他的棒棒糖,从兜里掏出两支棒棒糖给少年,拆了其中的一支塞进少年嘴里,展开糖纸给他。
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海上点点渔火:“哥哥,你在隅城要是想看日出,找不到海,你就看看我画的日出。”
那时方云晚还很小,他不知道,隅城也是临海的。
少年住的地方,比他住的地方,距离大海还要近。
少年有点舍不得孩子眼睛里的光,问他:“你叫什么?”
方云晚跟坐在前面的沈彩萍要了一支笔,把糖纸平平整整地摊开在少年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上去——
方。云。晚。
……
方云晚躺在江修的卧室里,裹着他的被子,枕着他的枕头,想着许多许多年前与他初初相遇,心里更是针扎一样的疼。
那时的江修,应该已经被宋启君带回隅城生活,可他们相遇时,他苍白消瘦而孤独倔强。失去父母独自漂泊在这个世上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甚至想过长眠于深海?
方云晚不知道,他也不会拿着这段往事去追问江修,硬要把他结了痂的伤疤裸地撕开来看。
他只是希望,那时两人在海边相依着看日出的明亮与温暖,曾经照亮过江修踽踽独行的路。
当年分开时,方云晚被江修问去了名字,可江修却一直没有透露自己的信息。想来,他们在隅城大学相逢时,江修大概早就认出他了。
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帮他,让他成了隅城大学社团外联的一段传说。
原来有些故事,几十年前,已经在海边埋下了种子。
那一晚方云晚睡得清浅而断续,翻来覆去地做着与江修有关的梦,有些是美梦,有些是噩梦。
天刚蒙蒙亮时,他已经翻身起床,赶在隅城早高峰前,到达启明医院。
昨天刘主任答应过他,如果今天江修的状态稳定,也许可以安排他换上衣服,进到病房里探视。他不知道江修的状态能不能稳定,不知道江修的状态什么时候能稳定,世界上人力难及的事太多,他能争取的只是随时做好准备。
在病房外等到午后,刘主任才终于松了口,方云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进到病房里,走到江修身边去。
江修的身边到处都是仪器,方云晚觉得自己像是穿越火线的战士。
但事实上,江修更像是勇往直前的战士,他儿时成长在温暖润泽的地方,在还没修炼出钢筋铁骨时,就被孤零零地丢进风霜刀剑里,披荆斩棘地长大。
宋铮也经历过无助,白铭也经历过孤苦。
他们都曾经常从贫瘠的尘埃里汲取养分,他们都曾经长成过一棵受人仰望的大树,他们也都曾经面对谣言诽谤面对人情冷暖。
但是只有江修长成了这个模样。
坚强,柔韧,而善良。
所以,他多么珍贵,多么值得被捧在手心里爱护着。
昨天晚上,方云晚仔细想过进到病房里来要做些什么,他想抱一抱江修,想亲一亲江修,想让江修感受到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真的站在江修病床边,方云晚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江修身上缠绕着各种各样的管道线条,各种液体在管道中无声流动着,它们支撑起了江修的全部生息,方云晚连再走近些,都害怕妨碍它们。
江修沉沉睡着,胸口和腰腹间的绷带上有隐约的血迹洇出,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都覆盖了过去,方云晚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眉毛和浓密的眼睫,即使病重昏睡,也是惊心动魄的好看。
方云晚在江修病床边蹲下,小心翼翼避开管道电线,握住江修的一根手指。
就像许多年前在宁远市的海边那样。
那时方云晚还没长开,个头比江修小得多,手掌也是小小的。而江修已经长得很高,腿也生得修长。方云晚追着江修的脚步跑得吃力,担心被丢下,他伸长了胳膊,却只够紧紧握着江修的手指。
时隔多年,他已经长成了和江修一般手长脚长的大人了,可他还是害怕极了被丢下。
方云晚紧紧握着江修冰凉的手指,声音哽在喉咙里微微发颤:“别丢下我。”
没有人回应方云晚。
只有病房里仪器运转的声音,在向他证明,江修还在,他没有丢下他。
江修的情况没有恶化下去,也没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