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呼唤他,却发不出声音。
1953年6月18号晚10点,我被一名陌生的史塔西送往腓特烈大街的车站,过了检查站后,他把我随意扔在路边,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包。
“说了,任务完不成就别回来。”
汽车扬长而去,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凭着最后一丝清醒把黑色背包搂在了怀里。
第31章 【II:沼泽地】Chapter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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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达姆大街,路面被明晃晃的日光照成刺眼的银白。街边林立的咖啡厅前坐着无数吞云吐雾的人,午后时分酒吧里就演奏起了摇滚乐,乐手们嘶吼嗓子叫嚣躁动不安的生命,而那些买醉的人则摇头晃脑地跟随他们在酒精与音乐中消磨生命。
活泼却带着糜烂和颓丧,空气里充斥着成瘾性的味道。
抬起头,日光照得眼睛发痛,于是我识趣地戴上了墨镜。
经历了最初一个星期躲在边界线附近的发电厂疗伤的日子,我的身体终于恢复健康。至于内心里的创伤,我想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始终相信,一切都事出有因。
只是那因,我不敢想,也不愿想,那就得学会先放下,我这样安慰自己。
化名为瑞凡·兰德尔,穿上价格不菲的印花衬衫,戴着墨镜背起我的黑色背包——蔡塞尔部长答应的所有顶级装备,布尔乔亚范儿十足的我走进了一家咖啡厅。
“你好,拿铁。”
穿着粉色条纹短裙的女招待生甜笑着将咖啡递给我:“先生,您的咖啡。”
她笑起来时两个梨涡很美,她也有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会让我想起两个人,我深爱过的两个人。
我感到很高兴,于是冲她明媚地笑了笑。
“这附近有空房子出租吗?”我问。
“那可不容易。”她挑起好看的眉毛:“这里什么都缺,房子,电力,垃圾场……哦,还有咖啡。”
她凑上前在我耳边说:“您不知道吧,来自东边儿的先生。”
我一愣,张大嘴巴:“你怎么知道?”
她用托盘挡起嘴巴弯起眼眸笑,然后又凑近到我耳边说:“这里可没人这么穿,您时尚过头了。”
仿佛嘲弄我得到了满足似的,她发出哧哧的笑声,毫不吝啬地飞扬起裙摆走了。我盯着她娇俏的背影,脸色开始发烫,想起了《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第一次见到他那虚伪的准妹夫的场景。
“那一切都太过崭新,太过于显露出某种一目了然的用心。”
叹了口气,我撑起头思考起来。按照目前手上的情报来看,海顿中校的夫人在柏林自由大学文学院担任助教,而他自己也混迹于各种名流社交场合,找到他们并不难,甚至是非常容易。只是我一直迟迟没有行动。
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阻碍我,我突然有些懊恼地锤锤头,然后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就是这样。
海顿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似乎和美国中情局(CIA)在西柏林的行动基地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么我可得小心了,杀一个人并不难,悄无声息地杀掉还不留下任何痕迹才叫真的难,否则一不小心就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那我可就彻底玩完了。
别说回东柏林见尤利安了,尤利安都得跟着我遭殃。想清楚后,我一口气喝完咖啡,然后留下一张马克作为小费。
“Gib gruene Augen。”(给那绿色的眼睛)
刚出咖啡厅,一个年轻的高个男人就叫住了我。
”嘿,老兄,借个火。“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没有火。”
“哦?”他阴柔地笑:“那来我们这玩玩吧,保证你欲火中烧。”
他突然凑上前在我腰上捏了一把:“这酒吧里都会是你喜欢的。”
我大惊失色地拍掉他的手:“你干什么?什么我喜欢的?!”
我看向他身后的酒吧,里面攒动的人影几乎都是……男人。
“该死!”我恨恨盯着他:“你他妈什么意思?!”
他饶有意味地笑了笑,说:“你是同性恋,我看得出来。你身上有和我们一样的味道。”
我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的人都怎么了?是他们眼睛太尖,还是我把“东德”“同性恋”几个字写脸上了?这样的话下次再来个人岂不是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史塔西?
简直是出师不利,我啐了一口,推开了他,甩下一句”别烦我“就登上了电车。
我决定不再犹豫,先去柏林自由大学看看。换上一套正常点的衣服,回忆下平日里艾伦的模样,我想伪装成个学生也没那么难。
当我踏入位于达勒姆的自由大学时,已是日暮时分。金色的夕阳笼罩在这片大学内的广场上,白鸽飞过橙红色的上空,落下斑驳的暗影。人影树影拉长纠缠交错,有种莫名的哥特感。我坐在橡树下的白色长椅上,撑头看眼前的场景。
有人正高扬小红旗慷慨激昂地宣扬共产主义,有人正举着喇叭站在小车上号召下一届基督教民主联盟的选举,有人正在一片欢乐的歌曲中跳着弗朗明哥舞,有人正在广场边旁若无人地拥吻,有的人则是喝得醉醺醺地干脆倒地不起……
真是自由大学啊……有些自由过了头……
我心里无比复杂,因为刚才去文学院的调查让我得知了一个重要情报。海顿夫人已经在三天前离职,并且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踪迹。看来顺着她这条线是走不通了,或许,我想,海顿可能已经发现情况的不对劲了。
也许在东德的线人已经提前警示过他?很正常,整个柏林地区本来就是意识形态对抗的第一前线,自然会沦为充斥着无数间谍的肮脏沼泽。
我只希望他能继续保持社交场上的活跃,让人还能有点希望。
我打了个哈欠,背起背包站起身,突然朝前一个趔趄,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撞倒,然后背包就被一只黑手抢去。
见鬼!居然遇上抢劫的了!
我怒吼一声,从地上爬起就朝那人追去,看身形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毛头小伙子,或许是穷疯了,不到晚上就开始干这违法乱纪的勾当。这要是在东柏林,够史塔西大楼管吃管住半年了!
刚跑过广场我就把他扑倒在地,当然,我可是个训练有素的秘密警察,反间谍特工,抓住他还不容易?我一把抢过背包,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砸了两拳。
“嘿,哥们儿,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他被我打得呲牙咧嘴,讪笑地央求我。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我会把你这双手给剁了!”我露出恶狠狠的表情,说实话,他长得挺漂亮,这张脸叫我不忍心再打上两拳了。
“好,好,好。”他眯起棕色眼睛,向我做出道歉的手势:“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挣扎地从我身下挣脱,吃力地爬起来揉脸,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可是,我还想再见你怎么办?”
我一愣,准备再抓住他好好问问是什么意思时,他居然转身拔腿就跑,我刚迈开腿打算追上去,就听见一道清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莱茵。”
我一惊,万分熟悉,却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变得稍许陌生的声音……
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住,怔怔地转头。
橡树下,站着一道俊朗身影,时光仿佛忘怀了他,让他还如以往那般光彩照人,温暖如慕尼黑的灿灿阳光,清澈仿若巴伐利亚原野上的清风。
“哦,上帝!”我瞪大了眼睛。
上帝!我从未想到还能见到他!
这么多年,一分一毫都没变的他!
我的朋友,我亲切的长官,维克多少校!
我难以置信地笑了出来,因为极度的惊喜眼眸开始湿润。
“莱茵,是你吗?”
他带有询问的微笑,微微凑上前来。
我遏制住哽咽,太久了,真的太久了,自1944年分别,九年已经过去了。
九年,他依旧未变,而我却物是人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情绪瞬间上涌,扼住了我的喉咙,于是我径直走上去,将他拥在了怀里。
“是我,维克多少校。”
他微微一愣,然后舒缓下来,回赠我拥抱。
“莱茵,你长大了。”
我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怀抱就像以往那样温暖,在罗马尼亚的战地医院,在那最高处充满阳光的病房。
很多年前,我问过他,我们还会见面吗?他跟我说,会的,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挡朋友之间的见面。
我想他说得对的,无论是漫长的时间,是混乱的时局,是我们分裂的祖国,都不能阻挡我们见面。
我们在这样一个夕阳西下的校园里重逢。
良久,我才从难以自持的喜悦中缓过来,才发现他身边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迈的女性,我惊讶地发现那是个犹太人。
“这是伊兰伽。”维克多少校说:“她生病了,我带她来医学院找我的医生朋友做检查。这里有西德最顶级的设备,不是吗?”
我笑着点头,向伊兰伽问好。白发苍苍的伊兰伽向我伸出手,凝视我的眼睛。
“哦,灰蓝色的眼睛……”
她表情动容,目光无法离开。我想她也许是和当年的维克多少校一样在怀念某人。
于是当晚,维克多少校和伊兰伽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位于西柏林的公寓里吃晚餐,餐后,我和维克多少校站在种满矢车菊的露台上吹风。
红酒浓郁的香气让人有些迷醉,蓝紫色的花朵在夜色下摇晃,站在夜色下的少校看起来有些怅然与寂寥。
他突然转过头来微笑:“你在自由大学读书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是从东柏林过来的?”
我低下头,既不能撒谎,又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沉默。
他走过来将手落在我的肩上:“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突然鼻子一酸,但还是大咧咧地笑:“好得很!一些都很好!”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摊开手心:“枪支训练很辛苦吧。”
我一愣,赶忙抽回了手,他居然一眼就看出来我经过军事训练。讪讪地低下头,我不敢看他。
“你就在这里住下,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他喝了一口红酒,浅笑望向远方:“我想,以后机会很少了。”
“可是……”我低下头:“您一点都不在意吗?或许,我会带来危险……”
他明媚地笑了笑:“莱茵,到了我这个年纪,珍视的人和事已经不多了。”
“更何况,伊兰伽也很喜欢你,不是吗?”
我回头看向屋内暖黄色灯光下坐着的伊兰伽,她正温柔微笑注视着我,我朝她点点头,然后对维克多少校说:“不管如何,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带进这间公寓来。”
他向我举杯,鲜红的酒液晃荡,在夜色下璀璨无比,嫣红如五月玫瑰。
我心中竟又隐隐作痛起来。
第32章 Chapter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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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柏林大饭店外,我藏身于一辆F系列的皮卡福特车内,看着海顿和他的夫人一袭盛装地走进灯光璀璨的宴会厅内。海顿那张脸让我莫名有些熟悉,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经过三天的调查,我终于锁定了他的踪迹。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并不低调,但也不张扬。身边总是跟着一名黑衣司机——或许是保镖,当然,除了和他美丽的夫人在一起的时间之外。
令人懊恼的是,他几乎没有落单的时刻,这让我不得不花点时间继续追踪他。当然,我也趁他外出时间溜进他那位于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里安装了微型窃听器。
每晚我都会躲在维克多少校公寓里的客房里进行监听,令我感到惊喜的是,这两栋公寓相聚并不远,甚至算得上在一条大街上。这为我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每天早上用完早餐后,维克多少校总以伊兰伽需要新鲜空气为由去散步,我会和他们一起出门,沿着大街向南走总会经过海顿的公寓。没人会怀疑推着轮椅陪病人散步的行人,好几次与海顿擦肩而过他都没注意到我。
本来打算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进行下一步安排,但7月9日早晨报童送来的《真理报》上刊登的一则新闻让我拿着报纸差点晕过去。
贝利亚被批捕了……
以叛国罪的罪名被押往莫斯科。
我扶着桌角大口喘气,思绪一时整理不过来。那现在尤利安和萨沙是什么情况?他们还在东柏林吗?
上帝!我现在才明白他们当时说的复杂情况。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贝利亚的处境很危险,所以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部署或抽离?
而我在那个时候,作为尤利安人尽皆知的线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为贩卖情报的间谍辩护,为了抵抗运动者跟国家安全局总侦查局的军警公然对抗?
我差点吐血,莱茵啊莱茵,你真够可以的。
虽然我早猜到了尤利安把我弄到西柏林来是为了保我,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突然心里像冒了团火似的,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东柏林,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得尽快完成任务,尽早回去。
扔下报纸拎起背包,我走出维克多少校的公寓,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跳上了租来的那辆福特车,这几天我已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