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罗恩笑着将胳膊搭在了我的肩上:“好啦!穆勒医疗兵,少校说得对,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哪一个中枪的士兵不想在倒下时看到冲向自己的医疗兵呢?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罗恩笑得开心,我委屈巴巴地看向维克多少校,然后冲上前去拥抱了他。
“等战争结束后,我还可以见到您吗?”
维克多少校凝视我的眼睛:“当然,我的小莱茵,你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挡朋友之间的见面。”
我开心地笑起来,在维克多少校棕色的眼眸里,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真实的莱茵·穆勒,一个看似玩世不恭却极重感情的爱流泪的男孩儿,敏感善良,梦想着在东方寻觅神秘的未知,然后在战争结束后成为一名可以边听古典乐边做手术的医生。
1944年7月,我告别了维克多少校和战地医院,去了前线。临走前夏洛特站在医院的灰色大门前背过头去抽烟,她微抖的肩膀出卖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实。这个被战争折磨到有些神经质的漂亮女人是真的喜欢我,而我也是真的喜欢她。
我冲回去拥抱她,跟她说战争结束后一定会去找她。
“我会邀请你参加我和莉莉丝的婚礼。”我笑着说:“当然,你和罗恩的婚礼我也回去参加。”
夏洛特笑得眯起了湿润的眼睛:“小莱茵,你可别死了。”
我大手一挥:“我可不会死!英军的轰炸都没炸死我呢!”
夏洛特笑着在我脸上落上一吻,然后目光就和下面的罗恩相触,她热情地送上了一个飞吻。
“走了!莱茵!”罗恩呼唤我,我跑到他的身边,登上了前往前线的卡车。
雅西,这个罗马尼亚边境的城市,我从未听说过,也不曾想过第一次来到这里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当看到战壕如同可怖的虫子虬结在灰黄色的大地上,杂草丛生的平原被坦克履带压出的痕迹就像纵横的伤疤,我难以想象这座城市原本的美丽。
战壕后简陋的营地里,我所待的猎鹰营一片沉寂。士兵们歪歪扭扭地靠在破落的营房外,搂着枪支顶着他们掉漆的深绿色钢盔,伸长了双腿抽着闷烟,年轻的面庞上攀附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麻木。
原来战争可以摧毁一切,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罗恩少尉的回来让营地里有了片刻的生机,战士们纷纷围了上来,为他们长官的归队而庆祝。
“看我带了什么?”罗恩举起手里的一瓶威士忌:“这可是维克多少校给我的!”
“哈哈,这下就算死了我也瞑目啦!”
“就是,这可是难得的好货!”
他们围着酒兴奋地叫嚷着,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罗恩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推了过来:“莱茵·穆勒,新来的医疗兵。”
“你们好。”我有些拘谨地和他们打招呼,敏锐地注意到他们的目光瞬间有些暗淡。
“他才多大?”
“看见没,他还是个瘸子。”
“指望他来救我们,还不如指望俄国佬的子弹不长眼儿。”
他们言语中充满了鄙夷,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抓紧了医疗包棕绿色的带子。
“嘿!你们说话注意点儿!”罗恩有些不悦,语气变得严肃:“莱茵可是被维克多少校指名要他照顾的医疗兵,别看他年纪小,人家的水平可一点都不赖!”
我向他投过去一道感激的眼神,别看我在柏林的街区里是个和米夏不相上下的小霸王,但当面对这样真正在生死场上滚了一圈儿回来的老兵们时,我可怂成了一个软蛋。
士兵们气焰被挫败了,但看向我时依然冷冰冰的不怀好意,罗恩拍了拍我的肩:“别在意,他们都是好人,只是战争总是能把人最坏的一面给逼出来,要是下次有人再骂你小瘸子,你可以狠狠地给他一拳,男人嘛!要学会用拳头来维护自己!”
我笑着点头,心想能被罗恩罩着真是太好了,这时我无比感谢维克多少校。
苏联人没打过来时,我就和战友们驻守在营地里。罗恩时常呆在我身边,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才24岁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军官了。他为人慷慨热情,会教我怎么使用枪械,会把营里最好的面包留给我吃。我每天都会维护好营队里的医疗设备和器械,总是细心检查我所拥有的那些药剂,每天不看上几眼心里就不放心。那都是救命的玩意儿,况且现在医疗物资哪里都缺。
有时我也会帮营队去打水,在一次被人骂小瘸子时我给了对方狠狠一拳,然后赢得了战友们的尊敬。总的来说,只要那些该死的伊万不打过来,我在营地里的日子还不错。大家渐渐接受我,我没事还会帮他们看看那些陈年老伤。
“战争结束后,我们大家找你看病你可不能收钱啦!”罗恩笑得开心:“我们的小莱茵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医生的,我相信!”
“我还会开自己的诊所!”我骄傲地脸红起来:“绝对不收你们一分钱,埃利奥,你的钱我也不收!”
骂过我小瘸子被我狠狠揍了一顿的埃利奥耸肩笑道:“我可害怕你把手术刀落在我的肚子里!”
我扯开嘴角笑了起来,似乎这里因为我变得欢乐了。罗恩说他们有的人在家里都有兄弟,看到我他们就想起自己的亲人。
我问罗恩:“你呢?”
罗恩笑了笑,眼眸突然闪烁起来:“其实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但在轰炸中死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至少你还比较幸运,只是伤到了脚。如果有机会做手术还是有康复的可能的。”
我低下了头:“可现在没有为我们这种普通人做手术的机会了……”
“以后会有的。”
罗恩摇晃了一下见底的威士忌酒瓶,喝下了最后一口。晚上,我们坐在战壕里,仰望着罗马利亚上空的星辰。这里的星星似乎特别近,和柏林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就像一双双眼睛,罗恩说,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这上面是我们死去的战友在看着我们呢。
我有些破坏氛围地说:“那上面也有苏联人了。”
罗恩笑得两眼弯弯,神情突然变得落寞起来。他年轻却老成的脸上充斥着对战争的无望,那种情绪他似乎只敢在我面前表现。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是一个对战争充满信心的热血少年。
可我不是的,我知道我们的帝国快输了。莉莉丝的眼泪我看到过很多次,尽管国内的新闻报纸如何渲染我们在外的辉煌战绩,连我这种小孩子都要上战场了,是个头脑清醒的人都明白现在帝国所面临的是什么处境。
莱茵虽然年纪小,但又不傻。我上战场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有二,不要输给我的那些朋友们,来到东方看一看。
多么可笑的理由,然而那时我却觉得理所应当。真不敢相信莉莉丝送我上战场的心情,直到多年后我都一直感到愧疚。
我抓住了罗恩的手,对他说:“我会努力地让大家活下来的。”
我的语气坚定,带上几分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成熟,罗恩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
“那我们可得好好仰仗你啦,穆勒医生。”
我嬉皮笑脸地说:“那你有时间教我玩玩撕布机。”
罗恩挑眉:“像个男人!”
话语刚落,我心爱的喀秋莎又开始奏响了炮火的交响曲。罗恩站起身朝营地内吼叫:“准备战斗!”
我吓得浑身颤抖,这是我的第一次战斗!我迅速跑回营地背上了我的医疗急救包,带上了涂有红十字标志的头盔。然后我看到战友们纷纷涌进战壕,几辆庞大的虎式坦克如钢铁巨兽般立于战壕前,在罗恩吹响了冲锋哨后,他们怒吼着端枪奔赴向前。
步坦协同作战中,我像一直寻觅猎物的鹰跟在队伍后,在漫天的炮火与枪声中寻找中枪倒下的战友们,尽管吓得快要呕吐,但我的眼力很好,处理得也非常及时。一次差点被流弹击中前罗恩保护了我,他把我压在身下躲避爆炸时在我耳边吼着说:“你还真不赖!”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扯起苍白的嘴角骂了句:“去他妈的俄国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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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撕布机是指MG-42通用机枪,被称之为“盟军的噩梦”。
第4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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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战场我的表现让整个猎鹰营刮目相看,我成功地挽救了至少二十名战友的生命,整场战役下来自己也是伤痕累累,但那都是血皮肉伤简单包扎一下就好。看来苏军对医疗兵还是遵守战场公约的,并没有朝我开枪,而唯一一发流弹也是擦着装甲车的外壳蹦到身边的。
我在营地里整理自己的医疗器械和急救包,为负伤的战友们进行简单的医治,得以休息时便为这场持续了一整天的战役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终于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了,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比睡几个姑娘都还要带劲儿。
并且我天真地以为苏军真的对医疗兵怀有仁慈,直到下一次战役时我才知道我有多么蠢蛋。
天气逐渐转冷,晚上在营地里睡觉时总有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我忍不住咳嗽。本来已经睡下的罗恩从床上爬起来为我倒了杯热水,将他的大衣盖在了我身上,我感激地看向他,他看起来如此温柔和煦,一点都不像白天那个浴血的战士。
“看到你,总让我很心疼。”他坐在我身边,凹陷眼眶里棕色的瞳孔依旧明亮,闪烁着怜爱的光芒。他抚摸着我的头,很轻,就像在对待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你这样的孩子,应该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学习法文,念诵那些优美的诗句。”他眼睛弯了起来,十分宠溺地说:“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是杀人的,而你是救人的。”
他垂下眼眸,长睫落下阴影,笼罩住眼睛里的情绪,叫我看不清。
我想他应该是悲伤的,毕竟今天我们营队又少了六个人。那个被我揍倒的埃利奥再也没机会让我把手术刀缝在他的肚子里了,一颗子弹爆开了他的头,尸体被卷入到坦克的履带之下。当时我强忍不适想要上前取下那个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但罗恩先行一步,从那摊模糊不清的血肉里扒到了他的那条金属身份牌。
罗恩很沉默,沉默时的他很好看,就像阳光下的巴尔干半岛的山脉,无言地散发着濛濛光晕,尽管我知道是营房里昏暗的灯光加持,让他莫名带上了些神圣。因为平时罗恩很排斥我们做祷告,因为他说上帝早就不要我们了。
当然,他又会对我说,上帝还是怜爱小莱茵的。
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罗恩的脸,是湿润的触感。
阴影下,原来他在无声地哭泣。我突然哽咽起来,非常想要拥抱他,于是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让他的脸埋在我有些硌人的肩窝里。他没有拒绝,他需要这个拥抱。
莱茵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人温暖,至少他现在是知道的。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段祷告词,为那些认识不久就逝去了的战友们。
于是当第二次上战场时,我冲得比谁都带劲。很多年后我会想,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稍稍理智一些,稍稍对苏联人有更深的理解而不对他们抱有仁慈的幻想,是不是接下来我的人生都会好过很多。
我或许在战争结束后会顺利进入医学院,通过自己对医学的热爱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度过自己安稳平静而又幸福的一生。会有自己的家庭,儿女绕膝,而不是被卷入诡谲的明争暗斗中,更重要的是,我不会在和平年代还要一次次见证残酷的现实以及血淋淋的死亡。
如果这就是遇见爱的代价的话,是否后悔也得等到多年后再说了。因为此刻游走在战场上不断为战友们缠裹纱布注射吗啡的我大概早已忘记自己冲得太前,已经接近了交战双方中间的那条废弃战壕,于是在一颗炮弹落于我身侧爆炸之后,我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随即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轰的一声砸在废弃壕沟里。
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死了。
等到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耳朵也停止嗡鸣,我呛了几口气咳嗽着撑起身子,然而下一秒,我震惊到呆滞在原地。
顺着一只军靴,我看到了一条修长的腿,目光移动,棕绿色的裤管里另一只腿蜷缩着,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军绿色的军官制服,尽管弹片将这套军服划的破烂不堪,血污混杂着泥沙污迹斑斑,但我一眼就瞟到眼前这人上尉的肩章。
我瞬间意识到,在我面前,坐着一个苏联军官。
与我面对面,近到他伸手就能抓到我。
我咽了咽口水,盯着他继续呆滞。
以为我是被吓傻了?不,不是的,我大部分震惊都来自另一个方面,因为好色的莱茵向来对美人儿没有抵抗力,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现实当中见到这样的人。
美得简直……不可方物。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身受重伤浑身是血,但血污在那张瓷白的脸上仿佛古老东方所说的雪中红梅,只能加添他的姿色和韵味。深绿色的眼睛犹如顶级的猫眼石,或者产自缅甸的高级祖母绿翡翠,不,世界上任何宝石都不及他双眸千分之一的璀璨,尽管他现在半眯着,隐现强忍疼痛的神色,然而那略显颓丧的目光却带上了几分迷离和慵懒,落在我身上叫我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