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泣不成声,我该恨他吗?那棕发里夹杂银白的发丝,就像他命运中一道有一道无情的刻痕。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已经在他崇高的科学使命中负重前行了旁人所想象不到的道路,无疑他是成功的,令人尊敬的。可作为一个丈夫父亲儿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这是他的悲剧,令人可怜的悲剧。
我揩拭掉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那么,这次是阿兹雷尔将军安排你来见我的?”
“是的,将军说他会带你来这里。”兰德尔咳嗽几声,拢了拢大衣。“不然我出不来的。”
“你从哪里来的呢?那个地方很艰苦吧。”
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那是,那是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城市,濒临塞米巴拉金斯克试验场建造,叫‘库尔恰托夫’。一开始的确很艰苦,但随着49年第一颗原子弹的试验成功,现在已经好多了。如今我们又在53年制造出来了氢弹......哦莱茵,阿兹雷尔将军说了,这些事情都可以告诉你,你现在也为苏联人工作吗?”
我低下了头苦笑几声,尤利安允许他告诉我这等机密我自然是明白其中原因。是的,没错,他们这种人做一件事情的目的可绝不会那么纯粹。安排我与兰德尔见面帮我找寻遗失已久的亲情是真的,提高我在理查德心目中的价值也是真的。知道的越多,我这个“饵”就越肥。我想,或许此刻暗处还有还有不少眼睛在看着我们,亲眼见证莱茵·穆勒与他的物理学家父亲见面的动人场景吧。
“我不为苏联人工作,我在民主德国做警察,是公职,铁饭碗。”我咧开嘴笑,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这份工作是否还在。当然,我也不愿意它还在。
兰德尔欣慰地笑,点了点头:“你很棒,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受了太多的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
“你好好活着就好。”我望向湖泊,怔怔地说:“有时候,人能找到自己可以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真的很难,你很幸运,你找到了科学。”
“那你呢?”兰德尔问。
我缓缓扬起嘴角:“我曾以为自己找到了,可后来又觉得失去了,现在正在逐渐恢复,但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心情了。”
“或许你只是缺少一个做出坚定抉择的契机。”兰德尔眼里露出慈爱,凑上前在我额头上一吻:“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抱住他,轻声说:“上帝也保佑你,我的父亲。”
“我永远深爱的父亲。”
第66章 Chapter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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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在湖边散步许久,尔后我目送兰德尔登上了一辆停在远处湖畔的军车,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回首看到尤利安站在山间白桦林的木屋前,正静默地注视我。
他做了个要我上去的手势,我便沿着山路而上,来到他的身边。
“对不起莱茵。”他搂住我,声音如湖浪般温柔:“我当时说的都是气话,你的父亲是爱你的。”
“我知道。”我靠在他肩上,情绪浪潮消退后只剩下疲软:“我一直都知道。”
他低头亲吻我的脸颊,笑着说:“这道伤疤把你父亲吓坏了吧。”
“这是一份礼物,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弯起眼眸满含爱怜地抚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我满心狐疑,心想这个人不会又萌生出什么要做我父亲的奇怪念头,于是赶忙岔开话题。
“你之前找过我?”
“嗯,还是在46年的时候,那时刚安顿好你的父亲不久,我跟当时就在德国的叶甫根尼打过一次电话。”他轻笑一声:“可那时候战乱刚结束,德国一片废墟,处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叶甫根尼忙于卡尔斯霍斯特的克格勃组建工作,而后又被调往贝尔格莱德,便一直没有着落。”
“就是这个电话被监听了吗?”
他点头,说:“是的,因为我在电话里说了这么一句话,‘找到他,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含笑望着我,贴心补充道:“这可是真话……亲爱的,我突然很想吻你。”
话锋一转,他把我抵在一棵笔直的白桦树树干上,我搂住他细细的腰,迎接他猛烈的亲吻。他噙着一股奇异的深情,柔软的舌头灵巧地纠缠住我的舌,吻得我呼吸急促,双腿发软。
“你.......”我有些缺氧地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他脸色红润,唇瓣晶莹透亮,闪耀玫瑰色的诱人光泽,眼神隐含欲火,直勾勾地盯住我:“我想在这里上你。”
我大惊失色往后退,却被白桦树挡得退无可退:“喂,你不要这么不害臊,虽然这是深山老林,阿廖沙他们都还在呢!”
“他们不在了。”他凑上前来:“从今晚开始,这山里只有我们两人了。”
“或许还有美国人!”我争辩道。
“也不会了,阿廖沙他们已经暗中去清理了。莱茵,这是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接下来会带你去一些军区,让你看些东西,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在此之前......”
他垂下眼帘,睫毛落下一片梦幻的阴影,倏尔又猛地抬眼,飞起眼尾,渗出丝丝缕缕犹若实质的魅惑,顿时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每次他想要的时候就会如此诱惑我,而我也总是经不住诱惑。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大概生活就是如此,反抗不了,那就干脆享受。
望着树林间碧蓝的天,感受空气中湖水的湿润,情人耳畔动情的喘息,我被他架起来,搂住他的脖子靠在树干上,心想,如果有那么一个抉择的契机,我将会是什么样的选择呢?
闭上眼睛,大脑在兴奋中彻底放空。将来的事都是虚无缥缈的影,或许风一吹就散了。此际的温存却是实实在在的,至少在这片山林里,远离一切纷争阴谋与仇恨,我们就如湖水一般,拥有短暂的纯粹。
整整三天我们都过着自给自足且没羞没臊的生活,当然,生活物资都是一开始准备好了的,我和他除了去湖心划船,还趁着月黑风高在湖里裸/泳,游累了便裹着毯子躺在湖岸上,做些爱做的事。
将近五月,气温回暖,湖水依旧冰冷,但他的身体素质很好,或许这是他们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要知道多年前德军在寒冷的气温中可栽了个大跟头。
我搂住他,抚摸他在月光下的银发,亲吻他的额头,他依旧喜欢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苍穹和湖水连在一起,无边无际。
五月初,我们结束了旅行。尔后他带我去了苏联的军区绕了一圈,当然,理查德手下那批一直暗暗跟随我们的间谍也不知疲倦地跟在身后,见我频繁出入苏联军事重地,想必我在他们眼里的价值又高了不少吧。
据尤利安说,理查德手下有一批英美特别行动小组,由MI6和CIA中的一批精英组成,全员直接服从于理查德。艾伦就隶属于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等于说,艾伦虽是MI6的情报人员,但他的顶头上司是美国人理查德。
由此可见英国对美国的跪舔程度,战后随着马歇尔计划的施行与深入,整个西欧已经牢牢掌控在美国手中,曾经的骄傲的日不落帝国也在逐渐走向下坡路。
整个欧洲因为战争伤痕累累,如今也要活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之中。铁幕之下,人人自危,我花了整整六年才理解艾伦之前说的这句话。
“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又相信我了呢?”我在回东柏林的飞机上问尤利安:“你不是试探过我吗?说不准下次遇到理查德我就把你给卖了,要知道理查德肯定认为我很恨你们,并且,说不准他还会拿出更多可怕的事实来让我接着恨你们。”
“不会的,莱茵,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即使恨我们,你也会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而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真的。”他微笑看我,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信任,让我在一瞬间恍神。
我摇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哂笑道:“可你53年的时候安排我和理查德见面不就是为了试探我吗?”
“不,我是在试探他。”尤利安握住我的手:“我想知道他要做到哪一步,53年的时候你和我的关系已经足够深,可见他还不满足,并没有开展对你的策反,由此可见他认为你没有真正深入到我们内部。”
我有些惊讶,就又听他问:“你父亲被我带去苏联的事,是他那个时候告诉你的吗?”
我愣了愣,理查德告诉我兰德尔在苏联不假,但被尤利安带走还是我在波兰获得的神秘信息,到如今都不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个秘密。不过,我想应该不是理查德,他不会是将一件事分开讲的那种无效率的人。
但由于波兰那件事我已经彻底在克格勃中隐瞒下来,经历了这么多我再也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于是在我迅速收拢思绪,点头说:“是的,是他告诉我的。”
他勾了勾嘴角,微不可察地挑眉,碧眼里渗出可怖的寒意,看来他和理查德真是结下梁子了。
“你是将军,对付理查德这种事你应该放手让叶甫根尼去做。”
“你说的对。”尤利安嘴角泛着冰冷的笑意:“但他不该一开始就冲我来。你知道我的出身,在情报这方面,我比不过的只有萨沙。”
他又轻笑一声,说:“但萨沙太理想主义,他不懂政治,并且容易心软,有着一个不属于克格勃的善良,这也是让我头疼的地方。而叶甫根尼,他更懂的是人心,他看似能言善语,但更多时候总是闷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对所有人都侧目而视,用层叠的笑意掩盖内心的真实,这是他的可怕之处。”
我扯开嘴角苍白的笑,我一个都不懂。怪不得,玩得过他们才见鬼了。
“那么,莱茵。回到东柏林我想接下来有段时间你不会清静了,你只需要按照你正常的方式去应对他们就好。而我手下的格鲁乌特别行动队,萨沙在第二总局的人,都会在暗处保护你。”
“也是监视我?”
尤利安微扬嘴角,诚恳地说:“是的,我不打算对你有任何隐瞒,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监视,但这是为你好。”
“那么,尤利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神色黯淡几分,良久,语气变得低沉:“莱茵,到了你这种程度,或者说,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日子已经不会结束了。无论是我,是萨沙,还是叶甫根尼,我们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只要他们能够接近我们。而理查德他本身,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目标呢?”
他轻笑一声:“要知道,在中情局里我们的线人数量已经很可观了。”
我抿了抿唇,望向他:“老实说,我看不到这种对立的意义。”
他有些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你说的这句话,萨沙也说过,你们很像,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但是莱茵,有时候所谓的‘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只是利益趋势罢了。”
“人类本质上都是政治性动物,因为人和人天然地就不一样,而为了划分这些不同就会生成国别,政党,信仰等。人类又是如此脆弱,不抱成一团根本就活不下去,而只要人与人之间产生相互关系,政治就会出现。政治一旦出现,就会把相同的一批人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从而更有力量地去对抗另一个群体。而在这种对立当中,人类才能不断发展,实现整个人类族群的跃进。”
他复又轻笑几声,继续说:“共产主义是人类的一次伟大革新与超越,那些帝国主义怎么会甘心低下他们骄傲的头颅呢?如果那些对你来说太深奥,而你又非要纠结意义的话,或许就只能归结于为信仰而战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笑着说:“那我可真可怜,我应该为耶和华而战的,第一个就是打倒你们这些无神论者。”
他侧了侧头,饶有意味地挑眉:“或许,你应该为我而战。”
“要知道,你曾许下过诺言。”他突然环视四周:“若我记得没错的话,还是这架飞机。莱茵,相同的飞机,一样的万里高空,你忘记当初许下的诺言了吗?”
“但我已经违背了。”
“没关系。”他握住我的手亲吻:“你可以再次违背,负负得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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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马歇尔计划(The Marshall Plan),官方名称为欧洲复兴计划(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是二战结束后,美国对被战争破坏的西欧各国进行经济援助、协助重建的计划,对欧洲国家的发展和世界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51年结束,但美国对欧洲的各种援助在此基础上一直没有停止过。另外布雷顿森林体系一定程度上又加强了美国在西方国家中的主导地位,在此就不过多赘述。
“人类本性是政治性动物”,此概念出自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政治学》。后面“对立中的跃进”是我根据马哲中“对立统一”的概念进行的尤利安的观念的阐述,非正式理论。
第67章 Chapter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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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个月,我回到了东柏林,在自己干净整洁却又无比空荡的公寓里,我呆站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这套公寓的装修已经焕然一新,重新贴满了米白色花纹的墙纸,木地板刷上了亮漆,换上了一张淡绿色丝绒面沙发。
回到这里,我感到不知所措,熟悉而又陌生,这座城市,这间公寓,生我养我的地方,在过去几年变成了像掺有毒药的黄油面包,让我既想逃离,却又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