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有饭吗?”夏炎看了一眼时间。
“食堂没了。”他弯腰从桌子下面的储物柜里拿出两桶泡面,“这个吃吗?”
“吃。”
陆周瑜端着两桶泡面去接了热水,然后放在桌子上,对他说,“我出去一下。”
面泡到五分钟时,陆周瑜正好推门进来,或许是室外太热的缘故,他把T恤的袖子向上挽到肩膀处,露出两条完整的,起伏错落的手臂。
单手握着两只插着吸管的玻璃汽水瓶。
“面好了,”夏炎说,“你吃哪个味儿的?”
“都行。”
夏炎把红烧牛肉面推给他,然后手背被玻璃瓶冰了一下。
看着陆周瑜递过来的红彤彤的液体,玻璃瓶上没有任何商标和文字,他问:“这是什么?”
“山楂汽水,这里的特产。”陆周瑜说:“好喝,你试试。”
夏炎握着瓶口犹豫了一下,他不太喜欢吃山楂,吃过那一颗之后,嘴里的酸味存留了很久,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浑身激灵。
但是陆周瑜特地买了两瓶回来,虽然他递过来之后就自顾自地低头吃面了。
抬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他正好咬着吸管在啜,喉结连带着脖颈那一片的皮肤都绷紧着。
夏炎收回目光,捏着吸管很轻地吸了一口。
液体淌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虽然没有喝冰可乐那种霎时爽到头皮发麻的酣畅,但很清爽。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才低头吃面。
结束一顿沉默而潦草的晚饭,夏炎觉得应该主动站起来收拾一下,但身体沉沉的,靠在椅背上不想动。
“我一会儿再收拾,行吗?”
“嗯。”
陆周瑜也靠着椅背,忽然伸长一条腿,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应该是去买汽水的时候顺便买的。
“我抽根烟,介意吗?”
夏炎摇头:“不介意。”
陆周瑜撕开烟盒外面的塑封膜,又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小盒火柴。
“刺啦”一声,小木棍上燃起一簇火光来。
他咬着滤嘴凑近,烟丝一缕一缕地闪烁起来,从中钻出一缕烟。
火柴还在烧,陆周瑜把烟盒从桌子上滑递过来,问:“抽吗?”
夏炎说不抽,他便把火柴丢进面汤里熄灭,重新坐回椅子上,很慢地吞吐着。
夏炎伸长胳膊,拿过桌子上的烟盒来回看了看,他不常抽烟,但高中寝室里的其中一个室友是杆老烟枪,听他说过各类香烟品牌。
这个“红旗渠”却很陌生。
“这里本地产的烟,”陆周瑜看了他一眼说:“以前这座山干旱缺水,后来在山腰修建了引漳入林的工程。
红旗渠,就是这个灌渠的名字。”
“挺好听的。”
陆周瑜吐出一口烟,面孔顿时变得朦胧起来,他点了点头:“嗯。”
夏炎想了想:“那我还是试一下吧,等走了就没机会了。”
学陆周瑜咬着烟嘴靠近火柴的时候,夏炎觉得睫毛都要被烫化了,但他没躲开,直到烟被点燃。
吸了一口,好像和平常的烟没什么不同,很苦,很缥缈,咬不到也留不住。
夏炎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抽烟,同寝的那位老烟枪曾为他的疑问做出陈词,“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以他们是能从烟里尝出愁的味道吗,还是说烟太苦了,能盖过愁的味道?
他越想越远,烟雾也越滑越深,流连过口腔,路过喉管,抵达肺里,裹在所有器官上。
最后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陆周瑜从他手里夺过半只烟头,和自己手上的一起丢进面汤里。
“不会抽逞什么强?”
“我会。”
“会还呛成这样?”
“不是呛的,太苦了……”
陆周瑜没有说话,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掷在桌子上。
“超市没有零钱找了,送了包这个,给你吧。”
说完不待夏炎反应,端起桌子上的方便面桶出去了。
夏炎咳的满眼是泪,目光茫然地看向桌子中央,有个明晃晃的方形包装袋,有点眼熟,他眨了眨眼,视线里清晰了一些,是一袋橙子味的QQ糖。
那天晚上,陆周瑜照旧在睡前准备看电影,他随口让夏炎选个数字。
“三十?今天三十号。”想到第二天集训便要结束,夏炎倏地生出一些不舍的情绪来。
“嗯。”陆周瑜点开第三十部 电影。
夏炎凑过去看,是一部他听说过的,大名鼎鼎的《泰坦尼克号》。
他默认今晚理所应当地还要和陆周瑜一起看电影,想了想问道:“能不能看个好结局的电影?”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这一小小提议被采纳了。
陆周瑜退出《泰坦尼克号》,手指往上滑了滑,挑中第十七部 ,《怦然心动》。
夏炎抬手把自己的枕头从上铺拿下来,一只膝盖先压在床上,铁架床霎时发出一声苟延残喘。
他立刻收回腿问:“这床能承受住两个人吗,不会塌吧?”
陆周瑜说:“你每天睡上面不也没事,要塌早就塌了。”
“没准儿就在最后一天塌了呢?”
陆周瑜没理会他的废话,径直递过来一只耳机。
影片的前奏一起,夏炎就能断定这是一部好结局的电影,他打起精神,暗下决心这次一定不能睡着。
慢慢地,他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因为这个青春恋爱故事,竟然出人意料的轻松。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部电影是怎么混进陆周瑜的m4中去的。
只不过在影片过半时,宿舍空调的运转声戛然而止,不甚明亮的白炽灯也“嗡”地一声熄灭了。
周遭陷入黑暗,只有巴掌大的屏幕还亮着。
因为一些童年阴影,夏炎怕黑,他在上铺放着一盏小台灯,晚上睡觉时会偷偷打开。
他开始对着屏幕分神,出于少年蓬勃的自尊心,不愿意说出这件事,同时又因为不能集中精神看电影而焦躁。
忽然,陆周瑜按了下暂停键。
“太热了,”他说:“去外面看吧?”
“啊?”夏炎没能理解他的意图。
陆周瑜直接起身,跨过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顿时月光洒了一地。
夏炎连忙下床跟过去,只见他已经推开了窗户。
他们宿舍窗外正对一颗繁密的山楂树。
爬窗并不困难,很快,两人越过窗户,手脚敏捷地坐在最粗壮的树枝上,晚风一起,吹散燥热。
夏炎晃着腿,看了一会儿电影,又抬头看了看月亮。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他转头看向陆周瑜,问道:“你说,恋爱是什么感觉啊?”
陆周瑜专注地盯着屏幕,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于是他又往陆周瑜的方向挪了一点,树杈顿时发出“咯吱”一声,整棵树都开始颤动。好在山楂树并不高,很轻易地就能跳下去。
跳下去之后,他们并排躺在树下,压碎不少刚才被抖掉的山楂,呼吸间尽是浓郁的山楂味。
影片已经接近尾声,夏炎重新沉浸进去,专注地期待着故事的结局。
陆周瑜躺在他左边,一直用右手举着m4,忽然,他放下胳膊,又圆又大的月亮直接露了出来。
夏炎被光晃了一下眼睛,一时有些恍惚,月亮怎么变成了太阳?
他闭上眼,感受到了中原地区豪放而温厚的风,裹挟着热浪,扬起他额前的头发。
一呼一吸间,风变成了流体,混杂着山楂的味道,像是喝下了一口山楂味的汽水,酸酸甜甜的。
夏炎的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耳机,缓慢地播放着电影主题曲:“Say you will always,Let it be me……”
另一只耳朵则灌满了风,和被风送来的,陆周瑜说的话。
他说:“恋爱很麻烦,但接吻很简单,要试试吗?”
夏炎又觉得山楂汽水被月光酿成了酒。
他喝下去,头晕晕的,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翻身亲了上去,m4掉在地上。
事后,夏炎想了又想,姑且把当时未经思考的,果断的行为归于好胜心。
青春期的男孩之间最爱攀比,经受不住任何“你行吗”,“试试吗”,“赌不赌”,诸如此类的挑衅。
因此,当时“占据上风”的快感完全盖过了接吻本身的感受。
一直到读大学的那几年,他偶然在维也纳的一座美术馆里,站在克林姆特的那副《吻》前,才滞后地想起那场意外的吻发生时的感受。
天是黑色,月亮是白色,树干是褐色,山楂是红色。
他翻身吻下去的时候,所有颜色都变成了炫目的金色,流动起来,淌成了一条河。
时至今日,夏炎仍难以概括出那种感觉。
回忆完毕,他打开视频软件,搜出《怦然心动》的片尾。看完之后,缓缓舒出一口气,浑身放松不少,困意也渐渐聚拢。
影片果然如十年前所料,是个好结局,最后他们共同种下了一棵象征爱情的梧桐。
被陶染多年的艺术细胞此时开始作祟。
夏炎忍不住想,如果他和陆周瑜的故事一定要有个圆满结局的话,大抵也逃不过两人共同栽种一棵山楂树的庸俗结尾。
随即,他因自己的想法剧烈地反了一下胃。同时惊恐地认为,需要即刻辞职,以维持头脑清醒。
第9章 甜甜
周二中午醒来时,雨仍未停。
夏炎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打开手机时,屏幕上是和季启林的聊天界面,输入框里打了“老师,我得辞职!”几个字。
感叹号提示着他昨晚回忆起的一切,以及最后那个惊悚的想法。
一时间,夏炎觉得昨晚的自己似乎也跟着回忆,回到了容易激动的十八岁。
比起那些说不上好坏的往事,眼下,还是海城的天气更让他感到不适。
准备删掉那行字时,键盘突然卡顿了一下,手指触发了发送键。
“嗖”一声,那句过于激动的话便躺在对话框里了。
夏炎一顿,连忙撤回消息,五分钟过去,季启林没有回复,大概是没看到,夏炎松了口气。
午饭后,磨蹭地做完家务工作,已接近下午两点。他换了身衣服,步行前往美术馆。
昨天和陆周瑜约定好一起勘察展览场地。
住处离美术馆很近,步行仅需十五分钟。马路新建不久,车流很少,十分宽敞干净,绿化带里的花被雨淋得蔫蔫的。
夏炎是三年前买下的这套房子,当时蜃楼美术馆还未兴建。这片区域虽然离海不远,但疏于开发,周遭荒芜,没有娱乐建设,导致开盘时无人问津。
因此夏炎得以用自己并不丰厚的积蓄,挑到了不错的户型和楼层。
走进园区,绕过一棵比人还高的球形冬青,美术馆门前的长廊上站着两个人。
雨水把视线冲刷的蒙昧,远远看过去,像两片很轻的影子,贴在惨白的美术馆外墙上。
那片高一点的影子抬起胳膊,朝夏炎挥了一下。
走近后,是陆周瑜在和门卫小李在长廊下避雨。
见他过来,小李热络地说:“夏老师来啦?”
夏炎收起伞,一边抖落雨水一边问:“怎么不进去?”
小李叹了口气:“昨晚不是突然停电了吗?门禁系统出了点故障,正在维修,不过就快好了。”
夏炎点点头,看向陆周瑜:“等很久了吗?”
陆周瑜说:“没有。”
“半个小时有了吧?”小李在一旁说:“我从设备室过来的时候瑜哥就在等了,说是你的朋友。”
从筹备到布展,过去大半年里,夏炎几乎每天都在展馆内,小李一直称他“夏老师”,怎么刚认识陆周瑜半小时便叫上“瑜哥”了。
以前在画室的时候,画室里其他人也都这么叫他。夏炎一开始以为是因为陆周瑜脾气不好,横行霸道,所以被冠以“哥”的尊称,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但不清不楚地,所有人都这么叫,以至于一直到集训结束,他都不知道陆周瑜的名字。
夏炎对小李说:“他也是这次参加展览的老师。”
小李“哦”了一声,不太在意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他说是你朋友,我一看就像,要不然也不会让陌生人进来。”
夏炎只好说:“谢谢,大概还要多久才能进去?”
“几分钟的事儿……”
小李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喊他重回设备室一趟,维修进程出了些问题。
他没有伞,头顶的帽子上有一层水渍,雨势丝毫未减,夏炎把手里的伞递给他。
小李道过谢便匆忙走了,跑下楼梯后又回头对他们说:“可能得多等会儿了!”
据小李的话推测,陆周瑜已经等了半小时以上。
夏炎靠近他一些,“你怎么来这么早?”
“第一次过来,就提早出门了会儿。”
夏炎点了点头,他们并排站着,面向长廊外的瓢泼大雨,陆周瑜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嗯”。
现在如果有人从那棵冬青后面过来的话,大概也会把他们俩看成两片沉默的影子。
“每一次下雨天就没好事儿。”看了会儿雨,夏炎忍不住说,“你记不记得那次……”
话到一半倏地顿住了,他自觉失语,便尴尬地转移话题,“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太耽误你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