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的椅子很软,夏炎总算全身放松下来,抽掉骨头一样向后陷进座位里,腿往前伸了伸,一副并不严肃的谈判模样。
“在保证你想法的前提下,肯定会做微调,再加一些商业素材,便于后期推广。”
陆周瑜挑眉:“例如?”
夏炎半开玩笑:“把你的照片印在宣传册上,多吸引点儿观众。”
“可以啊,”陆周瑜笑起来,胳膊敞开,耸了耸肩膀,“请随意。”
“还以为你会拒绝,不是应该说卖艺不卖身吗。”
“原来我在夏老师眼中这么正直啊。”
他声音懒懒的,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调子让人忍不住往深了去联想。
因高温而虚幻的午后,陆续有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下来点杯咖啡续命,倚在柜台刷刷手机,顺便吐槽几句工作。
目光扫过店里唯二坐着的人,免不了心生羡慕,接过咖啡喝上一口,再匆匆回归工作岗位。
玻璃门一开一合,太阳光被折射过来,猛地刺进眼睛里,眼前顿时一片白。
不对,夏炎恍惚地想,程序全部出错了。
好在咖啡及时端上来,足量的冰块浮在液体上,相互摩擦出清脆的声音,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夏炎咬着一块冰,硬邦邦地把话题往既定程序上拽,“美术馆是Art Deco风格的建筑,内部很多线条和几何图形,所以我觉得……花园那一版装置会更合适。”
他们聊了许多,视觉效果、色彩分布、各种介质的表现力、如何利用展墙延长展线……
一切都回归正轨,专业的策展人和天马行空的艺术家。
五点一过,逐渐有人坐进咖啡店消磨时光,午后浓重的咖啡味消散,被奶茶和烘焙甜点的香气取代。
附近应该是有所高中,到某一个临界点时,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异军突起,占据了咖啡店外的一整条街。
当然,校服是不肯好好穿的,裤腿宽宽长长堆在鞋面,鞋子大多是能一眼看出品牌的款式,外套也大一号,能随风扬起好看的弧度,更没人把衬衫纽扣老实地全系上,敞开一颗刚好。
少年人独有的嬉笑声传进咖啡厅,宣告工作时间结束,适合一些工作之外的话题。
夏炎挺直身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朝外面扬了扬头,“以前你穿白球鞋为什么都穿不脏,我们的就总是沾铅笔灰和颜料。”
“你不知道吗?”陆周瑜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电容笔夹在指尖一晃一晃,笑得狡黠,“我每天晚上都用白颜料重新刷一遍。”
“真的假的?”
“真的啊,就你睡着之后。”
“得了吧,”夏炎端起杯子喝咖啡,糖浆充足,一口下去甜得牙根打颤,“鞋上刷了颜料我能看不出来么,那不白学那么长时间画画了。”
陆周瑜很轻地笑了一声,最终也没有揭晓谜底,不过氛围倒是轻松不少。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聊起十年前,在画室的往事。美术老师断一条腿的眼镜,画室里总是丢的橡皮,永远不够用的白色颜料。
回忆环节平铺直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去深究。
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鞭炮的引线,一旦点燃就无法思考,无法叫停。
原来日子已经长到足矣让他们相顾回忆往事。
夏炎举起杯子晃了晃,对他说:“好久不见了。”
窗外,黄昏悄然而至。
第6章 山楂
放鞭炮的时候,空气中会弥漫的刺鼻味道。夏炎隐约记得初中化学课上讲过,是二氧化硫的味道。
那时他化学成绩时好时坏,能记得这一课大概是因为当时班里有个胖胖的男生站起来发言,说自己觉得这个味道很好闻。
班里其他同学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表示奚落与不认同,并且小声定论这是不正常的怪癖。
夏炎坐在那个男生后面,看到他通红的耳廓和脖颈,然后匆忙坐下,一整节课都没有抬起头。
这总归是有什么科学解释的,他这么想,决定这个暑假父母回来的话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开学之后告诉大家这很正常。
遗憾的是那个暑假父母并没有如约回来,他们在祖国大西北的某个研究所为更艰涩与壮阔的稀有金属问题奉献力量,难以顾及一个初中生的小小疑问。
一直到那个男生转学离开,夏炎都没能为他解惑以及伸张正义。
化学成绩一落千丈,说不准有没有报复的心理作祟,再一个暑假时,总算有机会把个位数的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他记得父亲皱起又很快舒展的眉头,推了推细框眼镜,温声问他有没有其他兴趣愿意发展。
文学,历史,外语,或某种古典乐器,他们提出多条稳健道路以供选择。
夏炎指着电视广告:“想去新东方学厨师。”
一块巴斯克蛋糕被端上来,盛在白色雕花瓷盘中央,附带一只银色叉子。
端盘子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刚好,右手中指内侧和小拇指外侧的指骨处微微外凸,附着一层薄茧。
夏炎的右手相同位置也有两块茧。
店员曾经学画画吗,他想着,视线顺着手指,攀过结实的小臂,看到陆周瑜正垂眸摆正那只金属叉子。
“啊。”他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地回忆过头,这里没有鞭炮,也没有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
“啊。”陆周瑜好笑地应和,重新坐回座位里,卷了卷散落的袖口,“店员一直在叫你去取蛋糕,我看你在发呆就拿过来了。”
夏炎说谢谢,又起身到柜台多拿一只叉子,把瓷盘推到桌子中,“你要不要试一下?”
“太甜。”
预料之中的答案,往常情况下他不会再坚持,但今天不知道出于何种动机,耐心解释:“这家店的巴斯克是用南瓜和板栗代替白砂糖,应该是你能接受的甜度。”
陆周瑜似乎也有些意外,停顿了一下,错过再次回绝的机会,带茧的那只手接过叉子,切下一角蛋糕放入嘴中。
“确实不太甜,但我还是不行。”他囫囵地咀嚼几口,放下叉子,端起手边的黑咖啡一饮而尽。
夏炎把盘子拉近,姑且把想要分享的心情归为对陆周瑜帮忙取蛋糕的谢意,既然再度被拒绝,便心安理得地独占美味。
咖啡店的圆桌不大,沙发与桌子之间的空隙却过宽,挖蛋糕时需要前倾上半身。
陆周瑜喝完咖啡后又低头用手机回复消息,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不再顾及餐桌礼仪,端起瓷盘,向后陷进沙发里慢慢品尝。
最后一口结束,陆周瑜也正好回完消息。
晚霞已经浓郁到极致,无论是作为合作伙伴还是旧日同窗,都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谈完十年前的琐事后,他们仍停留在一个恰当的社交距离,不过气氛轻松许多。
于是夏炎也不用客套的结束语,而是把盘子放回桌面,说:“我曾经的梦想是做个甜点师,还去进修过几个月。”
他曾经半真半假地跟少数人透露过,只不过没人相信,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是:别骗人了。
久而久之他都快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捏造出了的一小段记忆。
陆周瑜在夏炎的目光里笑了一下,并没有提出质疑,而是说:“以后开店的话也给我打折啊。”
夏炎失笑道:“你又不吃甜。”
“为朋友捧场还是要的。”
没想到陆周瑜会主动给他们的关系下定义。
朋友,似乎关系更近一步,也似乎止步于此。
夏炎凭借他的好皮相和好性格,早就练就出一身好人缘,每一位合作过的艺术家最后都能结交为朋友。他不缺朋友,但也不介意再多一位。
“好啊,”他也笑了笑,用纸巾擦掉手指上的蛋糕残渣,“希望这次合作愉快。”
达成一致观点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厅。
海城秋季的风来的十分任性,捉摸不透,此刻总算在路边的落叶里显出形状,鲜活的,跳跃的。
余光里陆周瑜转过身,说了句什么。
“什么?”夏炎的注意力从落叶挪到他的嘴唇。
“要下雨了。”陆周瑜重复一遍。
其实要下雨前总会有征兆,例如浓而厚的积雨云,低空环绕的蜻蜓。
但陆周瑜总能从潮湿的泥土味道中提前预判出雨水。从前在山上写生,他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
夏炎抬头看天,漫天鱼鳞般的卷积云,薄而透,是晴天的预兆。
他想了想,说:“大概你的鼻子不灵了。”
陆周瑜听到并不争辩,把被风吹散的领口随手敛起,马上又被吹开,他便不再管,眯起眼睛问:“要不要打赌?”
“要,”夏炎被激出兴趣,上前一步和他并排站,侧过脸看着他提议:“这样没什么意思,不然我们交换过来,我赌会下雨,你赌不会,怎么样?”
“可以啊。”陆周瑜无所谓地应下,也不问赌注。
无聊的赌局定下后,两人便在咖啡店门口挥手道别,谁也没有问对方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夏炎驱车到季启林的住处汇报展览进度,把方案草稿拿给他看,又把下午讨论的想法复述总结,汇报完毕,听他额外夸赞陆周瑜半小时才得以脱身。
临出门前,季启林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牛皮纸袋递给他,说是家人到山上采风时摘回来的。
夏炎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酸味,被冷藏过的牛皮纸袋触感十分脆弱,纸玻璃似的。
他捧在手上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兜红山楂。
“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拿回去做吧。”季启林说。
海城的气候不宜种植山楂树,因此秋冬季贩卖糖葫芦的尤其稀少,夏炎只买过寥寥几回,不知道季启林是怎么看出来他爱吃的。
他双手接过,大概是感动的神情分外明显,在表露之前被季启林推出门赶回家。
“谢什么谢,你好好配合小陆布展,我就谢天谢地了。”
“哎哎,一定。”
等红灯的间隙,夏炎打开手机,搜索糖葫芦的制作方法,又驱车拐到大型超市,购置绵白糖和竹签。
结账后才想起家里似乎没有锅具,只好折返回去重新添置两口新锅。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中午打开窗散烟味,走的时候忘记关了,两片轻薄的窗帘兜满了风,高高隆起。
夏炎走过去关窗,窗帘和他想做糖葫芦的决心一齐瘪下去。
明天再做吧,他想着,身体栽倒在床上。
才八点,看一部长纪录片差不多刚好到睡觉时间。夏炎把脸埋在枕头里,脑海中筛选着合适的片子。
思索很久,脑子却还是空的,像是装进去了一把羽毛,抓不住任何一根。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根羽毛,顺着窗户缝挤出去,被风刮来荡去。
意识越来越轻,他尝试睁开眼回归现实,虽然常年缺睡眠,但他并不想这么早睡过去,睡得太早总觉得在浪费时间。眼皮颤了又颤,最终还是重重阖上。
这一觉出奇地平稳,如果不是凌晨的惊雷平地乍起。
混沌的梦境如同柔顺剂,把震动大地的雷声柔化成类似针尖戳气球的动静,但也足够把人惊醒。
果然要下雨,夏炎微微一动,心里想着和陆周瑜的那个赌约。
随即,他感觉到眼皮上没有熟悉的,被灯光直刺时的白色。
他有些谨慎地睁开眼,发现四周漆黑一片,连生态鱼缸里的照明灯都灭了。
意识到大概是因为雷雨天气导致停电,海城的一年四季都多雨,潮湿而温暖,仿佛永远是夏天。
但意识和感受是两回事。他一边清醒地用认知平复心情,一边不受控地感受到一切都在黑暗中剥离,塌陷。
地面在下陷,屋顶在脱落,或许一抬头就能看到月亮。
夏炎慌乱地起身去找应急灯,却一脚踢翻床边的牛皮纸袋,无数山楂滚落出来。
不小心踩碎几颗,酸涩的味道翻涌而上。
他逐渐平静下来,在黑暗中摸索掉落在床上的手机,总算在枕头下面找到。
原来才十一点钟,手机页面上已经囤积不少消息,有天气预警,物业的停电通知,迎国庆的旅游广告,以及陆周瑜十分钟前发来的——要下雨了。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又从储物柜里找出应急灯,屋子里才重新亮堂起来。
地板上流淌着山楂,就像一场岩浆爆发的瞬间被定格,赤红一片。
味蕾受到刺激,从口腔到胸腔都泌出一摊水来。生物课上讲过,这是正常的条件反射,几乎人人都有。
只不过夏炎对这股味道的反射效应要比别人多出一些。
他先是想到小时候放鞭炮,总会有几支哑炮混杂其中,但是却被大人反复叮嘱不准去捡,因为说不准哪支就会爆炸。
他一直铭记在心,因此下午在咖啡店和陆周瑜回忆往事时,不自觉地就规避掉潜在危险。
此刻被山楂的味道刺激,毫无防备地,他想起来印象中两个人坐在树上的场景并不是电影画面,而是很多年前他和陆周瑜一起坐在山楂树上。
树干并不粗壮,两个人坐颤颤巍巍,于是他们跳下去,并排躺在树下,身体碾碎掉落在地的山楂,周遭充斥着酸涩的味道。
陆周瑜手里的m4在播放《怦然心动》,他们共同带一副白色耳机,耳机线打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