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确有不错的骑术傍身:这是非常标准的英式骑乘,骑手通过缰绳直接与马嘴接触,缰绳是至关重要的辅助工具。
男孩仅仅失误了几次之后,居然就已经能和完全陌生的Ableson默契配合,轻松地翻越一个个障碍。
助手有些犹豫了:这个瘦瘦的中国骑手虽然有些狂妄无礼,看起来比安德烈喜欢Ableson多了。
另外一匹枣红马达达地来了,马上人是何度。
何度不动色念的时候,也是一个优雅的公子哥。
可是下一秒他就破了功,一双眼睛都瞪直了:“阮老师!阮老师!”
但他很快掐了大腿一把:忍住!这可是一只祸人的男聊斋!
那男孩忽然愣了神,手上都忘记去拽缰绳了,再拉回来的时候,仿佛是在拉一颗气球,或是拖一块砖头,完全失去了掌控。
Ableson双耳一齐朝后抿,紧贴到脖颈上,颈向内弓起,肌肉绷紧,猛然高嘶了一声,跑着跑着,突然转弯。
男孩根本没有警觉,立刻就被了闪下来。
第一个奔跑着去扶他的是阮雪榆,却被男孩一把挥开了,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苏尔,你干嘛啊!”何度觉得莫名其妙,怪道:“骑不了别逞强啊!”
“是的…我就是逞强,不行么?”苏尔仰脸问他。
然后他盯着阮雪榆,眼神是那么用力,好像要把阮雪榆脸上的肉剜下来一样,然后奇怪地笑了起来:“你就是阮雪榆?你就是阮雪榆…阮雪榆…阮雪榆…”
阮雪榆急忙呼叫马场工作人员,哪有空关注他的弦外之响:“Ableson可能是运输路上受惊了,得了胸膜肺炎,很容易伤人,并不是你的骑术有问题。”
苏尔也不让何度碰他,而是几乎用爬跪的姿态,以惊人的速度逃离了他们的视线。
助手见闹剧结束,摇摇头说:“安德烈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带Ableson回德国了。”
“我想买下它。”阮雪榆忽然说,他并不想让克劳德博士的苦心付之东流。
听到阮雪榆这话,助手其实非常惊喜欣慰,他也不想来回折腾。
杨总从远处踱步过来,本着自己不好别人也别想好的精神,说:“怎么你能买我不能买?你出多少我出两倍!”
阮雪榆已经代安德烈照顾Ableson一个礼拜了,助手对他非常有好感:“这位先生精通马术,Ableson托付给它,甚至是Ableson家族的荣耀。”
杨总叫道:“精通马术?就他?啊?精通了就?他拿过奖啊?”
何度咳了一声,偷看阮雪榆。他虽然有滤镜,但阮雪榆在他心里是个清贵的文化人形象,和“精通马术”这四个字,是完全不着干系的。
“阮先生,请你试着骑乘、驾驭Ableson,我想将这一段录像发送给安德里亚斯先生,向他陈述我的判断。”助手说。
第19章 十年青镜催迟暮
阮雪榆面对马头左侧,沿45度角向马颈靠,站到与它左肩平行的位置上,这是一个让马儿感到最放松、舒适的接近方式。
Ableson的马耳随意转动,眼神变得非常安祥。阮雪榆抓了抓它的脖子,轻轻唤它的名字。
阮雪榆将手轻轻接触它的面颊,Ableson嘴巴空嚼,发出咔咔的声音,这是马儿表示谦卑、臣服的意思。
他单手扶了帽檐,轻轻上下晃动头盔,将缰绳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握于拳心,拇指轻压于上。
麝皮的长靴和深灰色的马裤紧紧地包裹着他一双修长、形状优美的大腿,金质皮带几乎严苛的束勒之下,将阮雪榆的腰肢衬托得愈发窄瘦和柔韧了,只有几握而已。
他背脊挺直,但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放松,也没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只是重复着一站一坐的打浪。
外行人看的是热闹,杨总就说:“这就叫精通马术啊?”
助手却惊叹地看着阮雪榆——
许多资深的骑手都认为,慢步是最简单也是最艰难的,可是阮雪榆却做得举重若轻。
渐渐的,阮雪榆斜换里怀,让马的后肢产生推力,步伐伸展;在短蹄迹线的时候,就令它向前深踏支持负重,前躯轻扬之下,步伐自然而然就缩短了。
助手起立,摘下了礼帽,注视着阮雪榆的方向。
何度也觉察到大大的不对劲,惊讶得想骂人。
Ableson运动的步伐就好像无声的乐章。不管马儿的步度是增大还是缩短,韵律的快慢都没有变化。
如同一场盛大芭蕾舞表演,在阮雪榆的指挥下,它踏着节奏忽快忽慢的移动,步伐轻盈矫健,繁复的花样中不失力度。
不论是后肢旋转,还是斜横步,无论动作多么复杂多变,一人一马永远气定神闲,风度翩然,好像是从天上下来巡游人间的。
这就是盛装舞步——骑乘的最高境界、人马共融的极致艺术。
杨总看不出任何门道,单纯觉得美极了、神圣极了,当场哑口无言。
然后阮雪榆换成单手执鞭,他的操控力太惊人了,根本没有如何奋力扬鞭,仅仅凭着身体力量的增减,就轻松指挥Ableson迅捷至极地冲绕过所有障碍物,1分8秒的时间就跑完了全程。
他们像一团雷电泱泱的乌云似得回到起点。
马场计时人员当场起立,和助手一起鼓掌赞叹:“太精彩了!我相信安德里亚斯先生也会认同我的判断,先生,你绝对有获得乔治级大奖赛冠军的潜质!”
阮雪榆说:“我很久没有练习了,出了很多错误,如果可以练习一周之后再展示成果,也许可以符合安德里亚斯先生真正的标准。”
入夜的寒风里,阮雪榆被冻得雪白,被冻得像晶亮的银块那么好看。
安德烈墨绿色湖泊的眼睛望着他:“哪里有错?阮是完美的。”
阮雪榆心里非常明白:
第二次后肢360°旋转的时候,出现了小失误;皮埃夫后肢深踏不够,受衔状态不够好,所以精神不昂扬;巴沙基前肢角度不够,显得不够轻快;伸长跑变缩短跑也不够流畅。
他还没有反思完自己的错误,助手就请他去签购入协议了。
五分钟之后,安德里亚斯拨了越洋视频过来。
视频里的老头拄着银色的蛇头拐杖,满脸花白的胡须,惊喜地说:“Bradley伯爵,你是小Bradley?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克尼劳斯爷爷!”
阮雪榆很久没有说德语了,安德里亚斯马上换了英语:“你还在坚持马术练习吗?你现在入围了哪个级别的赛事?我太欣喜了!你和你的母亲是上帝赐予的高贵血统,是天生的盛装舞者!”
助手非常惊讶:“阮先生,您的母亲也是……”
“是布兰彻伯爵!”安德里亚斯如是说。
助手吃惊得叫了出来。
布兰彻·阮——统治盛装舞步界,尤其是最高级别音乐自由演绎大奖赛的女王、甚至是当之无愧的王。
首秀后的短短三年,她摘掉几乎所有顶尖赛事的金牌,数量多达几十枚,打破所有前人的记录。
盛装舞步比赛评分一向苛刻,对布兰彻却屡屡宽容地给了满分,至今她的名字还垄断着最高级别赛事的多项记录。
她颠覆了所有西方世界对性别乃至国籍的歧视,最白的白种人对她纷繁踏至地膜拜。
英国人把她比作是女王王冠上的明珠;法国人说枪炮为了她也会变成玫瑰;德国人认为是多瑙河哺育了她的冷艳、华美和智慧;美国人则说她是美国人。
一个精致而古老的小国家,授予了阮雪榆的母亲——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族人伯爵的殊荣。
助手对阮雪榆有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仰视着天神的子女:“伯爵先生,我刚才失礼了。”
阮雪榆说:“谢谢,我现在对马术没有追求。”
安德里亚斯听了痛心疾首,他和布兰彻·阮是非常要好的师徒、甚至是忘年交关系,可以算是看着阮雪榆长大的。
他的印象里,阮雪榆是个刻苦勤奋到令人畏惧的孩子。
为了追上他那光辉灿烂的母亲的步伐,阮雪榆总是深夜练习,坠马摔得浑身青紫,一年中的三百天,他都是打着石膏的形象。
安德里亚斯非常怜悯:“Bradley伯爵,如果你愿意……”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母亲已经过世了,Unicorn离开了……”
“那个Bradley早也已经死了。”
阮雪榆签下名字,结束通话。
夜色变得紫绒绒的,阮雪榆独自去了后山。
一块不起眼的墓碑上,是“Unicorn”的英法双语名字。
那是他母亲的冠军爱驹。
一匹阿克哈·塔克马。
它的毛色是像蜂蜜般的金黄褐色,暗夜中也闪耀着金属的光泽,风将它的皮毛吹出一环环微妙的光波,像是一条流淌着的美丽河流。
它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极度优美、非常高贵,在全球有无数狂热的拥虿,他们用古老的希伯来文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意为“神遗忘在人间的月光”。
可是,母亲离开之后,Unicorn像是被抽离了灵魂和青春,不要说比赛了,他甚至不愿意进食。
短短一年,他的齿面就变为纵三角形,这是三十岁老马才会有的牙齿。
阮雪榆像是一个卑微而虔诚的奴仆,为他刷毛、洗牙、钉蹄钉、一日三次地换草饲。
可是有的时候,幼小的他太困太乏了,所以父母走后的半个童年时代,阮雪榆就那么睡在了马厩里。
阮雪榆十年如一日陪伴它,可是这不能阻止Unicorn的悲伤和衰老。
最后,它的四肢都患上了关节炎,连干草都咀嚼不动了,瘦得皮包骨头,眼球凸出,满嘴只剩下一层青红色的齿龈黏膜,丑陋怪异地像是魔鬼的恶犬。
“Unicorn?你说Unicorn以前在你们这?那布兰彻也来过?”
阮雪榆强大榜样的力量,激发了何度的小宇宙,当场拍板:先买几匹好马再说!
马场工作人员与有荣焉地连连点头:“你不知道么?阮教授就是布兰彻女王的儿子呀!长得像极了。”
何度震惊失语。
“Unicorn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教授当时说Unicorn想家了,所以几年前才从国外回来呢!还让我们去找Unicorn在中国的兄弟姐妹。”工作人员觉得阮雪榆奇怪的情怀很离谱,语气是藏不住的质疑。
何度说:“那Unicorn呢?带我去见见。”
谁不想见见这神话中的天马?
“早就死啦呀!”工作人员说。
何度长长地“啊……”了一声,非常惋惜。
工作人员觉得他不信似得,就拿出了记录本,给他一条一条找:“你看,这不是写着么?喏…十二月二十五号死的,还圣诞节呢。”
看着那个日期,何度觉得有某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很影绰的蹊跷。
他拨给了时钧。
时钧正参加电影发布会,一只耳机挂着,还在听一个并购会议,不可能理他。
一个小时之后,时钧才回电话:“说。”
“你三年前出车祸是几号来着?”何度问他。
“圣诞节,怎么?”
时钧的声音霎然冷了,因为就是那一天的清晨,阮雪榆提了分手。
第20章 雪山冰谷晞太阳
离开了Unicorn的坟墓,阮雪榆往更深处走。
他就像查拉斯图拉那样,打算离开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在山上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独自生活。
还有一点原因:今天是平安夜,阮雪榆并不想接触团聚的氛围。
当他生活在孤独中的时候,可以就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他。
一旦他在人世间登了陆,躯壳就成了一具最大的重负。
阮雪榆在山上拥有一座精雕细琢的小木屋,小小的窗户依着小小的溪流建造,小小的秋千只能坐下一只小小的雪兔。
他吱哑地一声打开小小的门。
这间木屋真是太小了。
像是小小的陵园,到处浅浅地埋葬着他的初恋、热恋。
小到从前那个疯狂的大雪夜里,他们的亲吻声来回地回荡,像是一圈圈木的年轮、水的波纹那样美丽。
时钧花了两个小时,也没装好三年前的那棵圣诞树。
那是从国外运来的高端产品,为了表达他们品牌的高级和独特,人工组装是天方夜谭。
阮雪榆将树顶的星星摘了下来,抬手挂在时钧脑袋上,一闪一闪亮晶晶,还在他的头顶叠了一个圣诞小布偶。
他像春雪一样洁净的面庞,笑起来像是在唱一首小春天的谣曲。
阮雪榆一过来,时钧带着一头的玩具自动让位:“阮老师下凡辛苦了。”
阮雪榆都没看说明书,直接开始降维打击。
他轻轻松松就挑到了关键组分,撘积木似得,把树脚拿出来用螺丝固定好,平稳地放在地面上,然后将中段的树身凸出的树杆插入到固定好的套孔里,连接好之后细致地整理枝叶,拨弄了一两下,一棵丰满漂亮、欣欣向荣的圣诞树就出现了。
时钧站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正在贴雪花装饰的阮雪榆,说:“阮老师好自私。”
阮雪榆整个人陷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轻轻牵起了唇角,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问:“怎么了?”
时钧把双手一展,告状说:“刚刚手拧螺丝好疼,阮老师都故意装看不见的。怎么这么坏?”
阮雪榆将时钧的手握住,往他手上倒了一些按摩精油,揉了一揉:“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