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大了点,但也就从雾气下成了雨丝,三四分钟才在车窗上覆上浅浅一层,被雨刷潦草拂去。
车子从繁华霓虹灯景中穿过,拐进小巷交错的老街,停在银杏树下。
沈淮景下了车,靠在车门旁抽完一支烟,才朝着后巷走去。
两个转角过后,巷头的红色小摊篷立在那,像是这灰暗街道唯一的亮色。
可篷内没点灯,漆黑一片。
沈淮景皱了皱眉。
不在?
他刚走过去,就听到温年的声音。
“阿姨你先把五块抱走吧。”
不知是正感冒,还是被篷帘一挡,有些瓮声瓮气的。
“好好,我抱着呢,你顾着脚下,小心别摔了!”
小帐篷内几道灯柱来回闪动,像是有人打着手电。
“看得见吗年年?看不见就算了,等你陈叔回来我让他换。”
沈淮景绕过后门,走进去,就看到温年踩着矮凳,正微微踮脚去拧篷顶的灯泡。
五块被李阿姨抱着,像是认出了沈淮景,支棱着身体朝他这边“喵”了一声。
温年循声看去。
狭窄的一方小篷,只有门外漏进的几片微弱光线,可温年还是一眼认出了沈淮景。
“下来。”沈淮景走过来,伸手护在他身后。
温年从矮凳上乖乖下来,解释原因:“灯泡坏了,想帮李阿姨换一个。”
“换好了?”沈淮景问。
温年摇头:“还没开始换。”
五块从李阿姨怀中跳下来,追着手电筒的光玩了一下,又蹭到沈淮景脚边。
沈淮景把它抱了起来,放到温年怀里:“抱好,站旁边。”
“麻烦您打个灯。”沈淮景对李阿姨说完,站在了椅子上。
温年自己踩着椅子的时候丝毫不害怕,看沈淮景站在那里竟有点担心起来。
“阿姨,电闸确定拉下来了吧。”
“刚自己站上头的时候怎么都不问一句?打下来了打下来了,你放心。”
沈淮景轻笑了下。
灯泡三两下换好,比原先亮上不少。
两人都吃过晚餐,李阿姨拉面手艺没法展示就端了一盒鲜花饼过来,勒令两人必须吃掉。
小帐篷重新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温年想问的很多,比如“你怎么过来了”,“怎么没戴帽子和口罩”,“路上有没有被认出来”,可在沈淮景被淋湿的肩头的瞬间,先把纸巾递了过去。
“衣服怎么湿了?下雨了吗?”
“嗯。”
“你走过来的?车停在老地方?”
“老地方”三个字,让沈淮景笑了下。
比起巷尾、银杏树这样具象化的地址,“老地方”三个字就像加了密,听来总更顺耳。
“衣服湿了,你快擦一下,这种天气淋雨容易……”
温年话没能说完,因为看到了桌上突然冒出来的感冒药。
在他换灯泡前,桌上还没有这个东西。
……是他带来的。
沈淮景:“容易什么。”
温年顿了下,才回:“容易感冒。”
沈淮景声音很淡:“感冒了怎么不说。”
温年:“。”
“今天晚上回去还有没有导师任务?”沈淮景问。
温年摇头:“做完了。”
沈淮景要了一杯开水,看着温年把感冒药吃了。
药有点苦,温年吃了半块鲜花饼才把涩味压了下去。
涩味下去了,不知名的情绪翻涌了上来。
他记起沈寒那天念的“心理文章”,下文有一句话,说喜欢一个人,没见他的时候会想他,可现在沈淮景已经坐在他面前了,温年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有点想他。
只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想”。
那文章好像对,也不对。
就比如那条分享欲,在没发觉自己喜欢沈淮景前,他能跟沈淮景好好聊天,可现在似乎不行,怕的东西变多了。
怕打扰他,怕时间不对,怕不合适。
“等下有没有别的安排。”沈淮景忽然问。
温年摇头。
沈淮景:“时间还早,要不要去学校看看?”
温年心口一跳。
如果放在之前,他可能就应下了。
可现在,他没打算这么快就把“下次”用掉。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留在下一个夏天。
“下雨了,”温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下次吧。”
他听见沈淮景很低很轻地笑了一下,伸手,把桌沿边的杯子往里推了推:“下次是什么时候。”
温年:“。”
“我这算是被开了空头支票吗?”沈淮景莞尔。
不知从哪里倏然冒出的念头,温年忽地说了一句:“你先的。”
很轻,不生气,听来也不算委屈,像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却让沈淮景心口一震。
……是他先的。
是他用“下次见”先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那以后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可以么。”沈淮景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温年抬头,便撞进了沈淮景的视线。
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消气了么。”沈淮景又问。
温年:“……我没生气。”
沈淮景轻笑:“那这几天不理我是为什么。”
温年:“。”
他没有生气,更没有不理他。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落在塑料篷顶上,明明周遭无人,只有雨声,温年却有种人声鼎沸的感觉。
他记得是谁说过,沈淮景在的地方永远人声鼎沸,可明明他遇见沈淮景那天很安静,只有雨后的一间阶梯教室,一如现在的斜风巷。
因为太安静,所以他一直有种偏颇矛盾感,就好像沈淮景不该属于这里。
可现在,那种“人声鼎沸”来了,吵得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也说不了谎。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理你,”温年垂着眸,许久,说:“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沈淮景像是哄着他开口似的:“想什么?”
温年:“……追你。”
沈淮景是从小到大他做过的最难的一道题。
高二那年他没解出来,现在好像依然没有。
温年看到沈淮景垂在身侧的手很用力地绷了绷,从他那个角度都能看到微起的筋脉。
温年怔了下。
沈淮景久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发哑:“怎么追。”
简单三个字,像是费了他很大的气力。
“……还没想好。”温年说。
喜欢一个人有点难,追一个人就更难了。
更何况这人还是沈淮景。
心里最大的石头落地,温年原先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再紧张了,也不会再心慌了,可说出“没想好”的瞬间,那种攥不住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
“我还没想好,你能…等等吗。”
这次,沈淮景回得很快。
“等不了。”他的声音更加哑涩。
“我已经等很久了。”
许是最开始那句“等不了”回得太疾,温年满耳只有这三个字,都忘了后头还跟了一句。
他抑住心头酸涩:“那我…再努力一下。”
沈淮景彻底缴械投降,不能再放任他说下去了,否则今晚他走不了了。
“要努力的不是你,是我。”
“是我不够努力,给了你我需要你追的错觉。”
……什么意思?
温年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放了一场经久不散的烟花,在这个九月,在这片雨巷。
然后,在那场烟花雨中,他听见沈淮景那熟悉的、带着清浅笑意的声音。
“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
温年凭着本能重复:“表现什么。”
沈淮景深深看着他,一字一字道。
“爱意。”
第58章 男朋友
温年整个人都是浮着的。
身体内好像刮了一阵风, 四处冲撞,掠过四肢百骸,最后啷啷撞向心口。
每呼吸一次, 心跳就兀自加快一次。
“这是…你也喜欢我的意思吗?”温年放弃思考, 放弃抵抗, 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说出口。
沈淮景心口被这个“也”字填满,满到他都有些发疼:“是。”
他不介意说得更直白。
“是我不用你追的意思。”
“是喜欢你的意思。”
“是想做你男朋友的意思。”
沈淮景往前微一倾身, 将两人的距离拉至方寸,左手越过桌沿虚环着温年,声音又低又稳:“我说得还算清楚吗。”
哪怕在这种情况下, 沈淮景都没问温年听懂了没有, 而是问他自己说得够不够清楚。
温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那些旧事如同哑剧在脑海里走了一遍又一遍, 它们乱了顺序, 没了章法,就像那个前脚是阶梯教室,一步又踏至后巷的梦境。
它们慢慢融在这个雨夜, 溶在沈淮景的话语中,最后小心给出了答案。
“我也是。”温年慢慢地、慢慢地说出几个字。
“我也喜欢你。”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如此贫瘠,贫瘠到甚至罗列不出更多的“缘由”。
只说“我也是”, 只说“我也喜欢你”。
爱意随风起,温年原以为这阵风才起,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这阵风可能比他想象中起得更早。
从那句“你先的”开始,沈淮景就不断告诫自己, 这地方不安全, 不合适,随时会有人进来, 他费劲才维持理性的天平,可架不住温年一点一点加码,最后,天平坍塌于最后这句“我也喜欢你”中。
他伸手按在温年后颈,距离骤然拉近的瞬间,门帘底部忽地掀起一道小角。
很轻微的动静,可两人都看了过去。
五块叼着喜欢的玩具欢欢喜喜跑过来。
沈淮景:“。”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沈老师的低气压,五块倏地一顿,调转猫头,跑到了温年脚边贴贴。
沈淮景都气笑了。
这小胖猫是属狗仔的吗。
这么会挑时间。
沈淮景额角青筋跳得厉害,揉着额角往后一仰。
温年后知后觉到沈淮景刚刚想做什么,耳朵遽然一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俯身把五块抱了起来,又觉得气氛有点干巴巴的,于是随便起了个话头:“你要抱吗。”
“你是说你,还是它。”沈老师语气淡了不少,像是还带着被扰的余劲。
温年反应过来沈淮景话里的意思,手更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僵硬着说:“它。”
五块尾巴高高翘了敲,奈何沈老师心硬如铁,不仅没抱,甚至没收了它的玩具。
温年低头无声笑了下。
两人一猫玩了一阵,吃完鲜花饼喝完茶,温年打了个很浅的哈欠,却还是漫了点生理性眼泪上来,晕在眼尾处。
“困了?”沈淮景看着他。
温年:“可能是感冒药药劲上来了。”
沈淮景替他把眼尾的眼泪揩去:“以前吃了药也这样?”
动作有些亲昵,温年感觉眼尾的位置都烫了下。
“就感冒药会这样。”
沈淮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怕吃了药犯困,就不吃药?”
“……前两天有点忙。”温年有点心虚。
药袋标签上有买药时间,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药房名也挺耳熟,他记得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再加上嘉益刚发来的消息,温年大概猜到了,因为知道他没吃药,所以特地去了一趟药房。
这药吃得有点“危险”,温年心想,毕竟沈老师出门难度比较高。
温年想起刚刚沈淮景进来的时候,口罩和帽子都没戴,又看了看这药袋,皱眉道:“你去买药的时候戴口罩了吗?”
“戴了,”沈淮景说,“帽子也戴了,在车里。”
温年说:“下次感冒了我会记得吃药,你……”
沈淮景打断他的话:“这次感冒还没好,就想着下次感冒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年抿了抿嘴。
“我是说我自己买药也很方便,学校有医务室,医院也在旁边,还有嘉益他们也都在。”温年陈述事实。
沈淮景沉默片刻,喊了一声:“温年。”
温年忽然有种被点名的感觉,下意识直了直腰:“嗯?”
“我现在是你什么人。”沈淮景静静看着他。
温年:“?”
沈淮景慢声说:“我是你男朋友,不是你导师。”
“你感冒了,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考虑我出门的时候有没有戴口罩和帽子,会不会被别人认出来,也不是考虑学校买药有多方便,而是告诉我你不舒服,需要我,知道吗?”
“什么事你都做了,要我这个男朋友做什么?”
脑海的齿轮因为“男朋友”三个陌生字眼短暂停止运转,温年脸开始发烫,一时没法接话,只能看着沈淮景。
“别这么看我,”沈淮景笑了下,“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回去好好睡一觉。”
温年点头,把感冒药收好。
沈淮景起身,问:“回学校还是去我那?”
他问的太轻巧,轻巧到温年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去我那”三个字的意思。
“……学校,”温年打起十二分努力稳住心神,还为自己找了个听起来挺可靠的理由,“晚上有查寝。”
沈淮景声音含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