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体不听话,还没从以往形成的习惯里调整回来。
听到洛无尘问话,我连忙摇头。
洛无尘指腹抚过我的脸颊,“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我还是摇头,闷闷地应道:“不委屈。”
委屈自然是委屈的。
我本以为等到师尊出关,自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师尊,会迫不及待地同他述说自己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我也想过师尊出关后要同师尊告状,把所有欺负我的人都告一个遍,要师尊好好哄哄我,替我出气。
可当我真的等来师尊出关,也终于见到了师尊。
我反而一句诉苦的话也说不出。
所有的委屈明明都已经哽在喉咙,一张嘴就能跑出来了,可在开口的一瞬间,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被自己都咽了回肚子里,只余淡淡苦涩挥散不去。
可委屈这种东西,哪里是说没有就能没有的。
口里说着“不委屈”,我的眼眶却悄悄升起一股酸涩热意。
洛无尘的手指在我微潮眼角摩挲了下,淡淡“嗯?”了声,像是不信。
我赧然地咬了咬唇,睁大了眼睛,深深吸气,将不争气的泪意逼回去,眼珠慌乱地转了一圈,生硬地转移话题:“地上有一道剑痕。”
“我留的。”洛无尘回,语调不见波澜。
竟真的是师尊。
“顾临有负于你。”洛无尘掌心揉着我的发顶,动作轻柔又怜惜。
似是在同我解释,又似在哄我。
洛无尘清冷的声音似有几分柔和。
“师尊替你出气,可高兴些?”
我一怔,师尊……替我出……气?
所以,方才顾临是真的挨了罚,甚至还受了洛无尘一剑?
因为……
顾临帮着苏涟漪,而不帮我?
我从未被人如此重视,第一反应就是不敢置信,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美好臆梦。
可这是师尊亲口说的。
不是梦。
洛无尘眼睫微垂,积冰落雪的眼眸只映着一个我。
意识到这个,我的心口突然躁动起来。
师尊他怎么,怎么这么好呀。
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道剑痕,抿了抿唇,语气难掩殷羡与赞叹,小小声地道:“师尊好厉害。”
闻言,洛无尘似乎轻笑了一声,走向去看,冷峻的神情并未有丝毫变化,他随手在我眉间轻轻一点。
“我教你。”
什么教我?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怔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
我猛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
我无时无刻不想要变强。
我之所以被欺凌,被苏潋奕处处压制,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我太过弱小。
若非我愚蠢懵懂,轻信小人,若非我软弱无能,怯懦可欺,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种人人皆可践踏境地?
我是真的,恨透了自己的弱小。
“可是……”
我想到自己被毒素侵蚀而千疮百孔的筋脉,想到自己残缺的跛脚,想到当年医师断言的那一句筑基无望,修行无……
雀跃飞起的心,猛然跌回冰冷的现实。
我紧紧攥着双手,指甲嵌入掌心,忍了又忍,还是无法忍下与心底升起的酸涩一道升起的渴望,迟疑道:“我现在……还能习剑吗?”
“如何不能?”洛无尘淡淡道,琉璃般剔透的眼望着我,似带了几不可察的不解。
“师尊,”我小心翼翼地藏好心里的脆弱与惶然,却始终还是无法完全压下心里的委屈,我的声音低低的,甚至还有几分的哑,“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洛无尘微微皱眉,定定看了我半晌,安抚似的轻抚我的发顶,道:
“无妨,有师尊在。”
第21章 有师尊在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形单影只,习惯无枝可依,习惯在荆棘里施施独行……
可忽然,有人对我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可以依靠他。
我才发现。原来不是的,不是我已经习惯,而是我欺骗自己必须习惯。
谎言说得多了,就连自己也能骗过去。
当初顾临也对我这么说过。
他说“有师兄在,师兄会保护你,爱护你。”
我信了,结果却只换来一次次失望。
有他在……
哈。
有他在。
每一次,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永远只在苏涟漪的身边。
每一次。
我本想告诉自己,这些话听听也便罢了,当不得真,别人只是随口一哄,你若傻乎乎的当了真,往后可有的是哭的时候……
我真的告诫过自己了。
可当我听到师尊说“有师尊在。”我的心却不争气地升起雀跃,欢快地跳动不休。
“师尊……”
我眼眶很热,心脏的鼓噪到了极点,几乎跳出喉咙,甚至连身体都激动得细细战栗。
那个时候的我,是真的好哄。
我是真的,太想……太想有人能够,疼我爱我。
被不断地打压到尘土里,被无数次地否认与贬低,被那恶意对待了这么久,只是稍微得到一点温柔与善意,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的温柔,都足够叫我不胜欢喜,再做一次飞蛾去扑一次火。
我是真的,不想再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所以,哪怕我已经在相同的事情上跌过一次跟头,也吃过轻信他人承诺的苦,可师尊说了,我却还是愿意信他,没有一丝怀疑。
我就是那样的好骗。
不需要什么甜言蜜语,只需要对我释放一缕微小的善意,就能将我哄得死心塌地。
洛无尘揽住我微微战栗的身子,自我的头顶向下,慢慢地顺着我的发,像是在抚摸幼崽那样的轻柔爱怜。
我在师尊的怀抱中,只觉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过。
却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的害怕过。
我的心底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师尊收了我做弟子不过三月,便能抛下年幼懵懂的我闭关七载,想来也并不如何重视我这个弟子,怎么师尊出了关反倒会对我这样好呢?
又为我赶走苏涟漪,又为我惩戒顾临,还要教我习剑……
莫不是是我犯了癔症,还是我做了白日梦?
我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收紧,指尖刺破掌心,疼痛带来清明。
不是梦。
是真实的。
可我的心却始终好似被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无法落在实处。
他对我这样好,却又叫我忍不住有些诚惶诚恐,我何德何能,能叫洛无尘如此对我。
我本来只是白纸一张,也没有什么防人的心思,可吃了那么多苦头,我也终究不再纯白,变得疑神疑鬼,心思千回。
我心绪繁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起怀疑来。
苏涟漪也对我“好”过,他对我各种的好,是为了将身为剑尊弟子的我踩在尘泥里,无法翻身。
洛无尘对我好,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从我身上要的,我……给得起吗?
我本能地感到畏惧,对未知的畏惧,对自己看不清的前路的畏惧。
那时的我只以为是自己患得患失,想得太多。
洛无尘何等身份,又怎么会自降身份来哄骗一个卑贱的我。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堂堂剑尊图谋的?
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师尊好意助我,我却在那胡思乱想,恶意揣测他的好意,着实不该。
想着,我的心中便满是惭愧,强行止住自己越想越深,越想越荒诞的念头,将那些乌七八糟的揣测轰散,我定了定心绪,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道:
“多谢师尊。”
洛无尘垂眸看我。
视线对上洛无尘的,我脸上不觉一热。
……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师尊像哄孩子一样抱着哄,这,这成何体统呀。
也亏得师尊愿意给我耐心,任由我撒娇。
我赧然地垂着眼睫,慢慢从洛无尘的臂弯里退开。
不论我的心思如何百转千回,洛无尘的表情仍是淡淡,只道一句“看好。”
一截雪亮的剑身自剑鞘滑出,铮然剑鸣仿佛是在人的神魂深处响起,直叫人心头一震。
自我拜入洛无尘的门下起,这还是第一次,又是如此近的观察洛无尘的剑。
择天宗并非剑宗,洛无尘被尊为剑尊,他的剑术自然举世无双,世人常赞剑尊一剑惊鸿亦缥缈,剑尊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势锐可开山劈石,夷平沧海,柔可裁叶摘花,如浪如潮。
我手里握着自己的灵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洛无尘的身影。
还未平静下来的心跳得快极了,简直要撞破我的胸骨,跑出来了。
我能够清晰得听到胸口心脏跳动的声音,一股酥麻的热意自指尖一路传到了头顶,我的身体都在微微的战栗。
那是源自对强者本能的渴望与向往。
倘若,我也能同洛无尘那般强大,那我是不是就可以……
是不是可以摆脱任人宰割,受人欺凌的命运?
我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洛无尘收剑,垂眸看我。
他的眸色浅淡,眼睫却浓密且长,专注垂眸看人的时候显得格外深情。
我两边的脸颊氤出热意,拿着剑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
世间有几人能像我这般有幸得到剑尊亲自教导的机会。
我心知机会难得,长长吐息,镇静了狂跳不休的心,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记下洛无尘的指点。
到了兴头上还拿着自己的灵剑跟着比划,一时竟忘记自己的腿是瘸的。
像模像样的比划出了剑招,身体却因瘸腿,稳不住重心,摇摇晃晃的向一旁倒去,若非洛无尘扶住了我的腰,我怕是会狼狈地跌到地上去了。
我怎么就忘了,只是个连走路都可能摔倒的瘸子……
我的眼眶慢慢湿润起来。
洛无尘揽着我的肩替我稳住身形:“不必心急。”
“等你腿伤痊愈,再练也不迟。”
我像是被灌了迷魂的汤,升起了希冀:“我会好起来吗?”
“会。”洛无尘道。
他说,我便信。
第22章 “我给得起。”
师尊果然没有骗我,他说到做到。
次日,师尊便带我去了丹峰寻了丹峰的长老替我医治腿上的陈伤。
跟着师尊,我很容易就见到了丹峰峰主——当年的我千求万求,几乎在丹峰底下跪断了腿,也无法见到一面。
有了师尊,才一踏上丹峰,那位丹峰峰主便主动现了身。
“昨天我就听说剑尊大人出关了,还想找个时间前去拜会,没想到竟是剑尊先来了我丹峰。”
丹峰峰主抱着一只手炉施施然走过来,别有深意地打量了我一眼:“这就是你的那个小弟子?”
洛无尘颔首。
丹峰峰主挑了挑眉,看了我一眼,看向洛无尘,道:“要我出手诊治的费用可不低。”
他说得确实不错。
请丹峰峰主出手需要堪称数目庞大的灵石。
当年,那妖兽咬断了我的腿骨,因为没有被及时救下,也没得到良好的医治,许多细小的碎骨还残留在血肉里,错位的骨头也没有回到正确的位置,走起路来不但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会伴随绵绵不绝的痛楚,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刀在我的血肉戳刺。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他们每每见到我,都会自以为小声地笑话我是个瘸子,
可甚至连那一瘸一拐地走,都是我努力许久的成果。
我被那张病榻困了数月,表面的伤都结痂,变成疤痕,像是好了。
可事实上,那只是看起来。
当年,顾临认定我做错了事还死不悔改,便不再管我,倒说苏涟漪会常常来找我。
他找我都是为了看我狼狈的模样,但是在人前,他总是礼数周全,做出一副慰问的模样,还像模像样地带疗伤的药,进补的汤。
我本来是想硬气一点直接把苏涟漪带来的东西扔出去,可我连床都下不去,只能指着门,让他滚。
不过每次我让苏涟漪滚,苏涟漪的那群护花使者都会义愤填膺,出言指责我不识好歹,狼心狗肺。
我起初还会同他们对骂,后来发现骂他们实在是浪费口舌,白白耗了我的精力,苏涟漪再来,我便通通无视对待,权当他们不存在。
也不知道这群人有什么毛病。
我不理会他们,他们也要闹。
说我态度冷漠,说他们好心好意来探望,我却摆出这样一张臭脸,不识好人心。
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同他们吵起来,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回话,他们大概也感觉无趣,渐渐也不再来了。
而苏涟漪似乎也对看我困在病榻无法挣脱的事情失了乐趣,也没有再来了。
于是,我便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
然而,我尚未筑基,还未辟谷,需要进食,而择天宗提供的饭食需要本人亲自去领,我又断了腿,别说下山,就是离开那张床都十分艰难。
饿了一段时间,我终于还是忍着恶心,用了慕礼留下的那瓶辟谷丹,才避免自己没有被活活饿死的可笑死法。
确实可笑。
我为了不挨饿才拜入择天宗,可兜兜转转,却还是要忍饥挨饿。
还落得一身伤痛,混得愈发凄惨。
着实可笑。
为了不被饿死,也为了活下去,我不等脚伤狰狞伤口愈合便从床上爬下,尝试自己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