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条伤腿是真的不争气,累赘不但是断了筋骨的那条腿,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都不听使唤。
第一次爬起时,我甚至还没将双腿放在实地,便狠狠地栽倒了。
那种疼痛就像是把我的血肉用刀片细细划开,把我身体的骨头一寸寸打断。
我疼得浑身都在颤抖,整片识海都是空白的。
我想要爬起,却因为疼痛,使不出一点气力,才抬起不过毫厘,便又跌回原处,重新牵扯出更多的疼痛。
真的好疼。
耳边嗡嗡作响,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坠落,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细小的水珠,混在尘土里,与地上的血掺在一处,变作丑陋的污渍。
因为疼,我不知哭过多少回,哭到最后,看到什么都是模糊的。
在昏暗的光线里,我紧咬着牙根,抹去脸上无用的泪水,忍着疼痛,再一次从地上爬起。
哭有什么用呢。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慢慢的,我就不再哭了,跌倒后,哪怕再疼,哪怕眼眶续满眼泪,我也都不哭了。
我爬起又跌倒,跌倒再爬起,手心摔破了,膝盖磨破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能够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
先是需要扶着什么才能向前走,再往后,逐渐可以摆脱支撑物,靠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
因为瘸腿,也因为害怕再跌倒,我走得很慢。
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尖上。
疼。
真的好疼。
我是真的怕疼。
可怕有什么用,就算再疼也要走。
没有人来帮我,也没有人会帮我。
我只能依靠自己。
为了医治那条跛腿,我顾不得脸面,低三下四地去丹峰求。
丹峰在择天宗地位超然,丹峰的弟子也各有各的脾气。
脾气暴躁地直接要赶我走,“走走走,我们这里说丹峰,不是慈善堂,你知道治好你要花费多少灵石吗?”
也有心善地,见我可怜,放软声音劝我:“哎,不是我们不肯帮你,我们只是技艺不精的小弟子,”
“你的伤,我们实在是爱莫能助,除非峰主亲自出手……”
我那时还尚有一抹天真,听到他这么说,便好似抓住了一缕希望,忙不迭追问;“那如何才能请得峰主出手?”
说话的弟子愣了愣,有些为难地看我:“这……”
另一个冷哼道:“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你付不起峰主出手的灵石。”
“我可以赚灵石来还,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三年,五年,十年,我会还的。”
听了我的话,那弟子反问道:“你一年能赚多少灵石?”
“我……”我被问住了。
“峰主每次出手都是三万灵石打底,你就算治好了,顶了天也不过是个练气,寿命不过百年,还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就算你活了一百年,也才不过还一个零头。”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
“……费用可不低。”
洛无尘长眉微微颦,“我给得起。”
“治好他。”
他道。
第23章 “别戏弄他。”
丹峰峰主看向了我,眼中突然多了某种我看不出的玩味情绪,应和道:“是是是,剑尊大人自然给得起。”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不像是恶意,却也不像是善意,就好像……
……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或者某种能够取乐的宠物。
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带着置身事外的清醒与冷漠。
我本能地感觉怪异。
为什么丹峰峰主要这样看我?
我想不明白,也猜不出。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洛无尘说的那句话所占据,被重视被珍视的喜悦蒙蔽了我,叫我的大脑一瞬失去了复杂运作的功能,虽本能察觉不对,却仍是懵懂。
洛无尘眉头一点点颦起来,极其漠然地看他,道:“无干的话不必多说。”
丹峰峰主从善如流,施施然将放在我身上的目光移开,突然话题一转,说道:“不过……”
“你的这位小弟子,还欠了我一笔灵石没还。”
他说的不假,并非信口胡诌。
当年我一穷二白,有好心的丹峰弟子瞧我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为我配置了压制虫毒的丹药,还宽限了我还灵石的时间,叫我每月只需还十五块灵石,也不收我利息。
被丹峰峰主在师尊面前揭露我负债累累的窘况,我的耳尖红了一下,脸皮也发了烫,羞愧得抬不起头。
丹峰峰主语气玩味:“能在我丹峰赊账的,他还说头一份。”
我憋红了一张脸,嗫嚅着嘴唇,小声道:“我,我会还的。”
丹峰峰主促狭地笑了声:“哦?”
洛无尘皱眉,冷声喊他:“秦清。”
“哎。”
洛无尘直接扔了一袋灵石给他,脸色冷峻,言简意赅:“治腿。”
“知道。”丹峰峰主粗粗地查看了一番,收起灵石,没有再逗弄我,直接招呼我跟他走。
我迟疑地看向师尊,见师尊点头,便跌跌撞撞地跟上秦清。
进了房间,秦清指了指矮榻,吩咐我说:
“去那躺着。”
我依言做了。
见我躺好,秦清站在我身前,伸手去撩我的裤腿。
“啊——”
我的惊呼才出喉咙,被秦清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你喊什么?”
“我,我……”我脸红得要滴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秦清打趣似的喊了我一句“小姑娘。”
我臊得嘴唇都抖了,急急辩解:“我不是……”
“行了,”秦清站直身,下了指令:“你自己把裤腿拉起来,我看看你的腿。”
我咬着下唇,慢慢地将裤腿拉起来,解开袜带,将残缺的跛脚露出来。
因为处理不当,又错过了最好的时间,我的脚腕处落了丑陋的疤痕。
平素都被衣袍遮着挡着,看不出来,现在没了遮蔽的布料,底下的不堪一目了然。
苍白的肌肤上横亘了一道蜿蜒崎岖的疤,伶仃地脚腕不自然地歪斜着,看一眼都会污了人的眼睛。
洛无尘的目光在我露出的脚踝与小腿间逡巡,直盯着我,问:“什么时候伤的?”
“就……就……”我踟躇了会,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同师尊告状,便含糊道:“好久了,我记不清了。”
我不说,洛无尘没有继续追问,他只垂着眼睫,目光凝在我脚踝处的疤,不再移开。
脚踝这种位置向来私密,从来都被鞋袜包裹,再被长长裤脚遮挡,鲜少露在外头,我从未将脚踝裸露在人前,突然叫我袒露出来,将脚上的残缺暴露在人前……
我既是羞窘,又是自卑。
是啊,我的跛脚那么难看。
脚趾在洛无尘的视线里蜷曲,苍白的肌肤都微微泛了粉,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遮挡。
可手伸到一半又想起秦清要帮我治腿,手指蜷了蜷,转而去抓想要往下滑的裤脚。
秦清的视线在我的脚踝打量了一眼,伸出两指在我的跛脚上力道很大地按了按,问:“疼不疼?”
我疼得眼角都不自觉渗出了一点泪,被按疼的脚下意识想往回缩,但被我忍住了。
疼呀。
我的腿本来就时不时会隐隐作痛,他的力道那么大,我肯定是疼的。
于是,听到秦清问话,我眼睫颤了颤,老实地回答:“疼。”
秦清点点头,头也没抬地在我脚踝小腿那处捏捏按按了一会,然后直起身,走到不远处的竹椅坐下,拿一块帕子慢慢擦手,道:“他这伤隔了有些年头,要想治好,得把骨头敲断,重新接。”
洛无尘拧了拧眉头:“换一个。”
我还没反应过来洛无尘为何否了秦清的疗法,秦清却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道:“怎么,怕你的小弟子疼啊?”
师尊……怕我疼?
我呆愣了一下,迟疑看向洛无尘,心头慢慢升起微小的甜意。
从来都没有人关心我过得是好还是差,也从未有人在意我疼不疼……
洛无尘没有立刻否认,只冷硬警告秦清:“别戏弄他。”
秦清撇撇嘴,把擦手的帕子随手扔在桌子上:“我说得是实话,他这腿的腿骨都错位了,碎骨也长在里面,不但要敲错位的骨头,还要从他的肉里把所有的骨头碎片全部取干净……”
我系好袜带,放下裤腿,仰起脖颈看向洛无尘,压下眼眶的酸涩,故作坚强地道:“没关系的,师尊,我不怕疼。”
“哦,人不可貌相啊,”秦清单手支颐靠着椅子扶手上,托腮看我,懒洋洋道:“真不怕疼?”
怎么可能不怕疼。
我的手指颤了下,没什么底气地小声应道:“我习惯了……”
“啧啧啧,真是小可怜。”
秦清的语气漫不经心,听不出是真心这样认为,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治的方法我已经说了,治不治随你。”
洛无尘垂眸,无声看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腔孤勇,朝洛无尘坚定道:“只要能治好,我可以忍的。”为了变好,我什么都可以忍。
洛无尘摸摸我的发顶,垂眸静默看我,半晌,他道:“好。”
于是,便是敲骨割肉。
明明已经用了止疼的药,也扎了降低疼痛的针,可还是疼。
真的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呢?
第24章 “别怕,师尊陪你”
怎么会这么疼呢?
像是又将当年的种种都重新经历过一遍。
甚至比记忆里的还要叫人难以承受。
我既是茫然,又是畏惧。
除了疼,还有无法控制的恐惧。
在药物的作用下,我的意识本该陷入浑噩,豪无所觉地任由秦清摆弄我的跛脚。
然而奇异的是,我喝了药,躺在床上,却这么也无法进入昏睡。
我可以清醒的感受到腿脚的筋骨被打断,皮肉被刀破开,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我的血肉里戳来弄去……
疼痛与恐惧叫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害怕极了。
可我不敢挣扎,也不敢哀嚎,怕自己的不配合影响秦清的治疗,实在受不住了,也只张嘴咬住自己的手指。
牙齿陷入皮肉,本该会是疼的,可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咬得愈发用力,像是想要将自己的手指咬下来的那样用力。
洛无尘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张开嘴,他将我咬住的手指从我口中拉出:“别咬。”
“师……尊?”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一开口,就是破碎的泣音,吓得我连忙咬住嘴唇,不肯再泄出一丝的声响。
与此同时,早已在眼眶蓄满的眼泪,也欺负我,一下子从眼眶里跑了出来,落雨似的簌簌不休,把我整张脸甚至鬓发脖颈衣领都弄湿了,我愈发慌乱,咬紧齿关,努力把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
洛无尘轻柔拭去我的泪,声音比寻常要轻上许多,像是在哄,“晚晚不哭。”
我憋着眼泪乖巧点点头。
秦清像是才发现我的情况,“咦”声道:“他怎么醒着?”
洛无尘皱眉睨他,冷冷道:“你用得什么药。”
“剑尊可不要信口雌黄,”秦清义正言辞,振振有词:“我既收了你的灵石,断干不出以次充好的肮脏事,估计是你那小弟子他体质特殊,对疼痛感知格外敏感。”
洛无尘低头看了我一眼,清冷的眸子飞快闪烁过一道暗光。
隔着水雾,我看着洛无尘,隐约从洛无尘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怜惜。
而后,洛无尘抬手,手指温柔地点在我的眉间。
我只觉眉心处传来一阵微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收回了手指。
“别怕,”洛无尘一手握着我的手腕,“有师尊在。”
“师尊陪你。”
我痴痴傻傻地看着洛无尘,慢慢地,竟真的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不仅没有那么疼了,还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股迟来困倦。
咦?
好奇怪啊……
怎么突然就这么困了呢?
我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困惑地想到。
洛无尘神色平静,只是眸光似有温和,淡淡问我:“困?”
秦清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看了一眼,道:“想睡就睡吧,等你醒来,就没事了。”
我强撑着睡意看向洛无尘,见洛无尘对我点头,心头便是一松。
有师尊在呢。
师尊陪着我。
有师尊在,我什么也不怕……
于是,我便沉沉睡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沉睡前,我听到秦清与洛无尘的交谈声,只可惜我松懈之后,困意来得太多迅猛,我实在困倦,听不大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什么“决定了?”
什么“三年……”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呀?
我有些好奇,但终究抵不过困意,还来不及猜想便沉沉昏睡过去。
其实,我不太喜欢睡觉,准确地说是不喜欢自己处于没有意识的状态。
长夜的黑暗总叫我恐惧,当年的事情后,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每夜每夜都会做噩梦,梦见苏涟漪将我推向毒虫,梦见自己被毒虫噬咬,梦见自己被抛弃……
一次又一次,几乎将我逼疯,于是,我不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