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良,你真是疯了!”
游良忽地笑了,笑得那般不合时宜,鲜血涌出了他的唇角:“刚开始想着,无论怎么样都好,都算给她报仇了,可是后来……”他望着方知州,轻声道:“后来我又舍不得了。”
方知州骇然地看着他唇角淌下的鲜血:“我分明没有伤及你的要害。”
而游良的视野已逐渐模糊,无尽的黑血从他唇角淌出,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澜之,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想骗你。”
方知州将人背起:“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
游良眼神逐渐涣散:“先生不信任何人,他的药……无人可解。”
其实有解药,只是需要方知州带他去寻到接头人。
他相信方知州不会拒绝,只是这样一来,方知州之后会如何?
游良将脸贴在方知州的颈侧,沾了血的吻,轻轻落在那处皮肤上,那是他这辈子与方知州最近的距离。
幸好,他未曾对他说过,他钦慕他。
方知州感觉到了那记亲吻,也能感觉到那身体绵软地失去了所有力道。
“别睡。”方知州盯着地面,他一步步地往营地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听你解释。”
“你从前惹了这么多祸,我哪次不帮你,这一回我也会帮。”
在他背上的人始终安安静静,再没有说任何话。
……
百里兴本准备在冬狩上好好表现,为百里家争光。
但没想到冬至宫宴上针对成景帝的刺杀,才过去不久,现在冬狩又再一次有人动手。
他的计划全被打破,如今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他,要跟着指挥使大人一同寻找陛下的踪迹。
听闻姜乾坤已在山路遇袭,所领兵队在炸山后损失惨重,此刻正和刺客死战。
百里兴望了眼身前面色凝重的虞钦,在姜乾坤出发前,说的那句话,“大人谨记,按计划动手。”
百里兴那时离虞钦不远,恰好听见了这似是而非的话语。
他不知道虞钦和姜大人究竟在计划着什么,这听起来十分可疑,难道姜家跟今日的刺杀有关系?
先前工部火药走私本就与姜党有说不清的干系,今日这火药炸山,难道……
百里兴顿时毛骨悚然,下意识望着侧前方的虞钦。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虞钦的目光冷得厉害。
不过多时,他们便遇见了第一具尸体,继续往里走,残躯断肢,绵延不断,宛如炼狱。
百里兴看着那些尸身的服饰:“神机营和金吾卫,都是陛下身边的近卫!”
虞钦没有理会他,而是急步往里走。
然而再往深处,便走不了了,虞钦站在那塌陷边缘,看着下方被碎石淹没的山坡,最后的尸体以及踪迹,也止于此处。
百里兴一眼便能瞧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面容苍白道:“是炸山引发的山崩,难道陛下已经……”
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身边的人拔出刀来,纵身跃下这个深坑,丝毫不顾这山崩尚未结束,随时都有可能再来第二回 。
“虞大人!”
百里兴看着身旁的同僚,他们皆是面面相觑,但见虞钦都下去了,自然不好傻站此处,只好纷纷往下,一探究竟。
虞钦用金刀挖开了碎石,在他的粗暴使用下,金刀很快伤痕累累,再又一次用内力劈开巨石时,跟随他多年的金刀断裂。
一旁的百里兴见他这魔怔模样:“虞大人,这里光靠我们挖是没用的,就算真有人埋在下面,可能也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虞钦转过头来看了百里兴一眼。
百里兴混身上下都僵住了,那一眼叫他以为,虞钦会杀了他,
但是虞钦很快便转过头来,竟直接徒手挖那些石子,很快指尖那些肉便磨得鲜血淋漓,可他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一下下地往下挖。
很快便看到一截明黄色的布料,百里兴瞳孔微缩:“陛……”
话音未落,虞钦一把将那布料扯了出来,那只是一片衣角。
百里兴的心猛地砸回原地,吁了口气。
虽然他并不效忠成景帝,但自从成景帝在位后,也没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甚至民生还好了不少。
若非如此,锦衣卫怎会这般声名狼藉。
成景帝才能越出众,就越显得他们这些太后鹰爪十分碍眼。
虞钦捏着那片衣角:“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锦衣卫们不敢说话,只在那片衣角处继续往下挖。
很快就看到了一具尸体,只是那尸体身上穿着神机营的服饰,瞧着并非陛下。
百里兴望着虞钦,却发现对方的脸色白得近乎骇人,甚至瞧着有些摇摇欲坠。
“虞大人。”
虞钦一把推开百里兴,蹲下身来,他手肉眼可见地在抖,直到按在那具尸体上,将人翻了过来。
那是张血肉模糊的脸,看不清原来模样。
百里兴寻到男人腰间的腰牌,看着上面的名字:“大人,这好像是神机营的宴大人。”
还没说完,他就看见虞钦用那伤痕累累的手捂住嘴唇,甚至在那刻撑不住身体,膝盖狠狠磕入石堆中。
血液粘稠地顺着指腹淌下,鲜红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百里兴知道虞钦的身体向来不好,可经过了刚才那么一遭,对方的眉宇竟透着股油尽灯枯的味道。
好似在听到尸身名字的那一刻,便已夺走了他的所有生气。
第八十六章
“看来是他们内部出现了分歧,不然追杀我们的怎会只有这么一点人,反倒全都集火到姜乾坤那处。”宴云何用纱布缠住自己的伤处,忍痛道。
严公公已经换下龙袍,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神机营服饰:“未必,可能瞧见了你留在那石堆里的尸体和龙袍,正忙着翻找呢。”
方才实在惊险,若不是有严公公相助,仅凭宴云何自己,哪怕能活着出来,也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轻伤。
突如其来的山崩,虽将那几个难缠的刺客甩脱,但也牺牲了不少自己人。
一开始的计划,是让他们在围场里尽量拖延时间,叫姜乾坤和吴王背后的势力狠斗一场。
现在不过刚开始,便已死伤惨重。
他和严公公必须隐匿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波杀手会何时到来。
于是宴云何把自己的衣服与地上的尸体交换,以及严公公身上的龙袍割碎,分散地掩埋在那些碎石之中。
光是搜寻那一处,应该都要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想来那简单的骗局,应该不会有人相信。
即便信了,也会兵分两路,一支留下来翻找,一支继续搜寻。
“周家满门就是姜乾坤带人去屠的,这背后之人冒险用了周山河,现在怕是出现了那人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宴云何冷笑道:“本应该刺杀陛下的周山河,这时正忙着报仇,没工夫来找我们。”
利用他人仇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有效,但同样是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
严公公沉吟道:“即是冒险,那人肯定留了后手。”
“竟然能在这些年渗透进金吾卫,这人身份不简单啊,怕是在京城极有威望。”宴云何看了严公公一眼:“陛下真没查到究竟是何人在作祟吗?”
就连游良之事,他也是昨日通过方知州才得知。
成景帝只告诉他周山河的存在,以及今天他要做的事情。
严公公:“咱家只知道今日过去,不管是人是鬼,都得现行了。”
说罢,严公公一把抽出袖中剑,击落射过来的暗器:“又来了。”
宴云何扔掉那伤痕累累的刀,从腰腹抽出软剑:“速战速决吧。”
……
百里兴错愕地看着虞钦:“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虞钦垂着眼,死死盯着那具尸身,缓慢地用袖子擦去唇边血渍:“不是他。”
“什么?”百里兴没懂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他看得出来虞钦此刻已经旧疾复发,急需回营就医。
虞钦仔细打量那具尸身,从上至下,甚至粗暴地卸掉那死者身上的铠甲,扯开衣服,仔细在具身躯上看了许久,才逐渐找回理智:“把腰牌给我。”
百里兴连忙递了过去,虞钦看着牌上宴云何这三个字的一撇一划,犹如锋芒般刺入眼底。
虞钦抿唇,竭力忍住上涌的气血。
他指腹上的血迹甚至因此浸入了令牌的凹陷处,虞钦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才意识到百里兴一直盯着他看。
他沉默地将令牌塞进自己的衣襟中:“继续搜!”
百里兴:“大人,你还是回去叫随行太医给你瞧瞧,你脸色实在太差了。”
虞钦头也不回道:“无妨。”
随着夜幕逐渐将临,这时的西山围场,已从狩猎之地,变成血腥战场。
姜乾坤所带临的军队,在此战中折损大半,
天时地利人和,他一个不占,这仗打得艰辛,但到底是人数上占了优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到底是赢了,剩下的人都被活捉下来。
是姜乾坤发出的命令,既然小皇帝敢用人来对付他们姜家,那必然要留下活口。
这可是用来威胁小皇帝的把柄,怎能轻易死了。
那面目全毁的疯子被押到他面前时,姜乾坤还低头看着那男人疯狂的模样:“你是谁?”
用了区区数百兵马,就叫他这支上万人的军队损失惨重,若非从虞钦那里得知冬狩有变,比往年多带了一倍的兵,说不准还真要死在这里。
男人狠狠啐了一声,将唾沫喷在了姜乾坤的脸上。
“姜狗,我是来带你下地狱的。”说罢他狞笑起来。
姜乾坤却从他扭曲的面容,以及那熟悉的眉眼中,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你竟然没死?”姜乾坤诧异道。
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看到当年对着你胸口那刀没能要了你的命,那今日我将你的头整个砍下,看看你这回,还能不能活下来?”
说罢他一把抽出身旁近卫的刀,抵在了周山河脖子上:“又或者我给你另一个选择,把陛下交代你的事情全盘托出,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周山河猖狂大笑:“姜狗,我怕你活不到那时候!”
说罢他猛地暴起,本该捆住他双手的麻绳竟硬生生被扯裂。
姜乾坤在京城安逸太久,他忘了对于亡命之徒,是绝不能犹豫半分的,当下便抬刀往周山河的胸口刺去。
八年前犯下的过错,到今日,姜乾坤又犯了一次。
周山河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姜乾坤八年前没能杀了他,这回一样杀不了他。
身旁两位士兵都持刀砍来,但周山河仿佛已经没了肉体的知觉。
哪怕胸口穿过的利刃,他仍猛地往前,一把抓住了姜乾坤的喉咙。
周山河恨声道:“姜乾坤,随我一同见阎王吧!”
……
“陛下,请你即刻回京,此地太危险了,不可久留!”
此话一出,文官们纷纷应是。
成景帝站在偌大的营帐中间,听着百官的劝说:“可是姜爱卿还未平安归来,朕怎能弃他而去。”
姜陶听到此话,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他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要对付他们姜家,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正是这个小皇帝!
这时营帐里进来了一个人,是他父亲的近卫。
对方脸色难看地望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
姜陶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都在忙着劝说成景帝,无人在意他的去向,他便悄悄地退出营帐。
一出营帐,就见近卫满脸悲戚,低声对他说:“老爷被那周山河重伤,如今生死难料,公子,快些逃吧!”
姜陶双腿一软,险些没能站稳,还是近卫一把扶住他:“老爷早上交代公子的,公子可还记得?”
“记、记得!我现在、现在就去办。”姜陶踉踉跄跄地跟着近卫行至马边,连上马都相当困难,险些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他听到马蹄急速踏来的声响。
姜陶下意识缩至一旁,看见宴云何混身浴血,御马而来,那模样好似那索人性命的杀神,姜陶连呼吸都屏住了,就怕对方发现自己,知道自己身上藏有兵符。
这些都是成景帝的人,成景帝杀了父亲,若是叫这些人发现了,也会杀了他!
宴云何全然不知藏在帐营一旁的,正是那姜陶。
他下马后快速地掀开营帐,严公公中途受了伤,只能下去寻找太医医治。
这时成景帝身边只有一堆文官,最精锐的一批护卫已在今早被带了出去,死伤惨重。留下来的护卫不顶事,这时只需要再来几个刺客,成景帝的处境便会变得十分危险。
宴云何一把掀开营帐,那些个文官瞧见他的模样,个个望之色变。
他完全无视了那些人,径直来到成景帝的身边。
没过多久,一个近侍慌忙地跑进了帐营里,高声喊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姜大人遇袭,已经重伤昏迷了!”
成景帝骤然色变:“你说什么!”
文官闻声哗然,一时间帐营中众人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帐营被再次掀开,宴云何一眼望去,心脏顿时瑟缩了瞬。
那人是虞钦,脸上沾着血污,双唇透股青白,不过一日未见,这人怎会将自己弄成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