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陶刚要说话,就感觉眼前一花,他缓慢低下头,看道陈廉清反手将剑插进他的身体里,不紧不慢地接了下一句:“谋反吗?”
他嘴唇微动,能吐出的只是鲜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其余武将掉转剑锋,对准陈廉清。
陈廉清利落地将剑从姜陶身体里拔出,鲜血溅了一地,他却抱剑拱手,无视周遭同僚的刀刃相向,垂下的双眸掩住了熊熊燃起的野心:“臣陈廉清,誓死追随陛下!”
宴云何笑了:“陈大人今日大功,我必禀报陛下。”
陈廉清谦卑道:“臣不敢居功,还望陛下让臣诛杀逆贼,将功补过。”
宴云何望向剩余的人:“各位大人,今日是想当被诛杀的逆贼,还是想做立功之人?”
陈廉清的举动无形中击破了他们内部的防守,有时候溃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刚才冲宴云何举刀之人,已经掉转剑锋,架在自己昔日同僚身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想当反贼,那反贼就只能别人当了。
伴随着姜乾坤和姜陶父子的死,姜晋的无故失踪,还有陈廉清的背叛,本来铁桶一块的五军营,如今开始自相残杀。
宴云何收了脸上的笑意,一双眼冷冷地望着这样的场面。
陈廉清行至他身边,把从姜陶手中掏出的虎符,双手递给宴云何,低声道:“大人,五军营的兵符,还请归还陛下。”
宴云何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将陈廉清看得心里一凉,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今夜之事,若是真听了那姜陶所说,起兵包围京城,那才叫蠢。
古往今来,谋反岂是随便就能成的。
要真如此,那姜党何必还要捧成景帝上位。
姜乾坤都被成景帝杀了,还是以乱臣贼子的名义,瞧着便不是个孱弱无能的。
与其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拼荣华富贵,倒不如稳妥些投靠成景帝,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廉清的所作所为,倒也不能说错,甚至无形中还帮了宴云何不少。
只是这等背信弃义之人,今日虽能为了成景帝,转手出卖姜党。
明日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陛下。
姜家用的都是这样的人,难怪当年战败连连,让出五座城池。
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没有道义,更无对百姓的悲悯与关爱。
宴云何不欲同他多说,握着兵符掀帘便走了出去。
宋文已经侯在外边,向来天真可靠的脸上,亦沾满了鲜血。
姜乾坤的脑袋,便是他砍下来的。他奉命一直盯着姜乾坤,姜乾坤遇袭的消息,也是他迅速地传给了严公公,还盯住了姜乾坤近卫的去向,这才为他们赢得了不少时间。
宴云何进五军营后,宋文便是他留在外面的底牌,要是他遭遇不测,宋文便会立刻带着剩下的人冲进来。
一个将士不降,就杀一个,都不降,那便全杀了。
哪怕死成百上千的人,也绝对不能开战。
……
慈宁宫,熏香缭绕,太后自梦中惊醒,心头乱成一片。
张姑姑掀开帷帐,给她递了一杯安神汤:“娘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叫太医前来?”
太后摇了摇头:“乾坤来信了吗?”
张姑姑笑道:“娘娘,冬狩才过去一日,哪能这么快啊。”
太后凝眸不语,张姑姑又道:“国舅这次可是带了近万兵马过去,还有锦衣卫相助,娘娘且安心,不会有事的。”
太后思索道:“锦衣卫我信不过。”
张姑姑回道:“怎么会呢,虞大人这个月的解药还未拿到。要是国舅有个万一,虞大人也活不成了。”
太后沉吟道:“也是,他那人最是惜命,惯会苟且偷生,许是我多虑了。”
张姑姑放下帷帐:“娘娘先睡吧。”
“你再派人去西山围场,一有消息便即刻传回宫中。”闭眼前,太后低声吩咐道。
……
漫长的黑夜过去,天终破晓。
冬狩之行开始得隆重,结束得潦草,回程时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些沉重。
宴云何没再回西山围场,光是整顿五军营,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等他忙完这阵,成景帝已经回京了。
宴云何一直未曾进宫,告病不上朝,所有消息都是通过旁人得知。
比如太后被禁足慈宁宫,姜家上下被清算,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又比如在活捉的刺客中,查到吴王背后的主谋。
正是那被天下学子所向往,百官培育之地东林书院的院长周重华。
听到这身后之人竟是周重华时,宴云何甚至提不起兴致来惊讶。
只是忽然明白,为什么游良会投靠对方,周重华是多少人崇拜敬仰的先生,这样的人最易煽动他人跟随。
成景帝趁机推行新政,比以往更快地落到了实地。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点换在成景帝身上,也很合适,只是他们不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宴云何寻到方知州时,对方换了一身素袍,佩白色抹额,面色憔悴地在家中,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折扇。
久留五军营的他,收到了游良最后的消息。
他死了,死在了方知州怀里,被抱到太医身前时,人早已没了气息。
方知州带走了游良的尸身,直到成景帝回京后,才出现在自己府中。
游家人本来还上门闹,要方知州交出尸体,让人入土为安。
不知后来是否又听说了什么消息,逐渐不敢上门,就怕被游良牵连了家族。
宴云何沉默地陪了方知州许久,最后倒了两杯酒,推至方知州手边:“喝吧。”
方知州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喝了一杯。
宴云何将自己手中的饮尽,又倒了杯在地上。
他起身穿过厅堂,步过长廊,经过院子,不久之前的冬夜,他们还在这里一起吃着暖锅。
音容笑貌皆在耳,不过转眼功夫,就已物是人非。
回京不到一年,却好似历经沧桑了半辈子。
宴云何被成景帝召进宫中时,已告病了半月有余,这期间他整顿好五军营后,便将手中之事托付给其他人,回了侯府,闭门不出。
直至成景帝的传唤。
仍是乾清宫,成景帝近日批改奏章,忙至半夜,宴云何来时,他手里仍看着一份奏折:“你告病这么久了,也是时候该上朝了。”
宴云何跪下身来,匍匐在地:“臣有一心愿,恳请陛下同意。”
成景帝搁下奏折,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愿是什么:“朕早就在等你提了,当年东宫谋逆翻案这事已经提上日程,虞……”
宴云何出声打断道:“请陛下准许臣赴往大同,协助祁将军,镇守边关!”
成景帝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宴云何再次叩首:“请陛下恩准臣赴往大同,镇守边关!”
第八十九章
“京城诸事方定,你怎么就这般急着想走,朕以为你现在最关心的是其他事情。”成景帝脸色难看道。
宴云何低垂着脸:“要是陛下是枉顾忠良,薄情寡义之辈,那臣就更不该留下。”
成景帝被他话语一刺:“你这是在怪朕。”
“臣不敢。”宴云何面无表情道:“如今三大营之权尽归陛下手中,京城中已不需要臣。”
“谁说不需要!”成景帝一拍御案,门外近侍一同跪下,宴云何却头也不抬。
怒火过后,成景帝又皱眉道:“朕知你心中有气,你且回去考虑几日,好好想想,莫要一时冲动。”
宴云何双手按在地上,缓缓蜷缩十指:“臣……”
成景帝:“再敢多言,天牢那处,朕只能吩咐多加派一些人手了。”
宴云何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乾清宫。
严公公行至他身边:“宴大人,你这是又何必呢?”
“张姑姑还没交代吗?”宴云何不答反问。
严公公:“毕竟是太后身边人,嘴硬得很,不过咱家已经找到了法子,她有个干女儿,名唤今雨,据说是张姑姑宫外的弟弟所生,很受她疼爱。前不久张姑姑就把今雨送出宫去,现在下落不明。”
宴云何唇角微抿:“宫里想找一个人还不容易?”
“锦衣卫废了,皇城司又忙。这紧要关头,急需用人。宴大人你还要去边关,这事也只有咱家来忙了。”严公公意有所指道。
宴云何眯起双眸:“这是何意,你在威胁我?”
严公公慢声道:“我知大人对冬狩一事抱有心结,但也不能意气用事啊。”
宴云何没有理会他:“今雨的下落我会找,张姑姑你帮我看着,别叫她轻易死了。”
严公公一晃拂尘:“那便再辛苦宴大人一段时间了。”
回到府中,登门拜访宴府的人,自从冬狩以后便多了数倍。
现在京城谁人不知,姜家倒了,身为天子近臣的永安侯府宴云何,风头正盛,人人都想同他道一声恭喜。
宴夫人在宴云何告病不上朝的这段时间,也跟着一道称病,闭门谢客。
晚上宴云何陪宴夫人用膳:“这些时日,怎么不见娘亲好友来府中相叙。”
宴夫人白了他一眼:“最近府上最好是少些走动,娘也会约束好下人不要闯祸。你莫要听那些旁人的话,以为自己立了大功,沾沾自喜,到处结交,那才会真的惹出祸事。”
“再说了,为皇家办事说着好听,旁人哪知其中艰辛。你看你这些时日,都瘦了多少。”宴夫人有些心疼道。
宴云何心有微涩,热意也涌上眼底:“哪有瘦。”
宴夫人叹息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很多事情也看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你别把事情都闷在心里,等到时抑郁成疾,那才叫坏了事。”
宴云何持筷的手轻轻一颤,宴夫人这话里有话,好似都要将他看透。
宴夫人又道:“晚上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些衣物,别着凉。”
“……”宴云何嘴里的食物都咽不下去了。
宴夫人:“别为难人家小宋了,整日要替你打掩护,连觉也睡不好,瞧着都老了不少。”
宴云何赶紧给宴夫人倒了碗汤:“娘,你喝汤。”
听出他语气中的讨饶,宴夫人才罢休,给宴云何留了几分薄面。
回到房中,宋文已经习惯性地要过来给宴云何更衣。
宴云何拒绝道:“别换了,娘都知道了。”
宋文瞪大了眼:“怎么会!”
“知子莫若母,她怕是早有猜测,但从未说过罢了。”宴云何叹声道。
宋文纠结地捏着宴云何的衣服:“那今晚我还要在这睡觉吗?大人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都不敢熟睡,你到底去哪忙了,忙得整日半夜三更都不回来。”
“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宴云何说完后,自己穿上披风,离开了房间。
宋文撇了撇嘴:“大人,就算你不说,光闻你身上那味道我都能猜得出来。”
……
周大夫将针收起,擦了把头上的汗。
这半个月,他自从接手了这特殊的病人后,便没怎么休息过。
也幸好这病患是他前阵子才看诊过的,针对他身上的病症,他还与药王谷的师兄弟们书信商讨,研究了番。
虽说是受人之托,但周大夫也好久没遇到这样病人了。
再给其诊脉时,周大夫险些被吓到了,这才多久没见,这人究竟是怎么折腾自己的,本就沉疴难愈,指下脉相浮而无力,似有若无,已是大限将至的脉相。
看诊之地也颇为诡异,竟是大牢。
只是这牢狱瞧着奇怪,牢房中算得上干净,床榻书案一应俱全,甚至还生了些炭,保持供暖。
周大夫是有听说过,这大牢另辟一处,会关押一些特殊的犯人。
大多都是皇室宗亲,亦或者是一些过于刚直的文官,都会被成景帝罚来此地,小惩大戒。
只是周遭环境再好,周大夫认为对他的病人也毫无益处。
周大夫用了他门派独门秘法,叫患者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中,清醒的时间极少,加上每日施针,以此稳定病情。
从牢房出来,周大夫被站在一旁暗处的宴云何吓了一跳:“大人,你来了多久了?”
“不久。”宴云何一如往常地答道。
周大夫简单地说了里面人的情况后,又道:“还是需要尽快找到解药,便是解了毒,他身上这么多的旧伤,已然伤了根本,需得早日随我到药王谷养伤为好。”
宴云何:“我知道了。”
说罢,他又问周大夫:“他醒了吗?”
周大夫欲言又止,上一回那人短暂地醒来过,宴云何分明已经来了,却始终呆在外头,未曾进去,直到那人又昏睡过去,这才露面。
周大夫忍不住道:“他每回醒来,见了老夫,都问起大人。”
宴云何眼睫微颤,却有些执拗地侧过脸:“总归也没醒几次,周叔你也不必同他说这么多。”
周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药熬好了,已经放在桌上,你先进去给人喂下吧。”
宴云何谢过周大夫,这才放轻脚步,走过那一间间空荡的牢房,抵达深处那间燃着烛光,散发着药味的牢房。
门并未用铁链锁上,只是对于始终沉睡在榻上之人来说,锁与不锁,没有太多区别。
这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有谁进出过此地。
宴云何来到床前,看着虞钦紧闭双眸,陷入深眠的脸,熟练地端起桌上的药碗,动作轻柔地将人搂在怀中,再把药一口口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