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吼的男音十分熟悉,待要细想时,脑海中的画面却戛然而止。
谢文清回神,看向沈乐。
“沈叔叔?”谢文清不太确定的唤了一声。
“小文清啊。”沈乐慈笑着应道,“不如随我归家,沈叔叔可藏了不少麦芽,做来给你当糖吃,可好。”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
然而,记忆中那拿着麦芽糖的青年却在此刻清晰了面容。
谢文清看着一脸慈祥,笑意然然的“沈叔叔”,感慨之余,更多的还是惊喜。
“沈叔,您怎么会在这儿?”眼中的陌生和戒备散去,谢文清上前,重新见礼。
只是起身时,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沈乐的白发上,“沈叔,您的头发……”
欲言又止,他想起沈乐之妻病逝的事来。
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沈叔,这是我妹妹谢年华,您唤她年华,或二丫便好。”
谢年华并不认识沈乐,不过见谢文清一脸熟络亲切,自然乖巧上前,以晚辈之礼相拜,待听到那一声“二丫”时,暗自翻了翻白眼,内心疯狂吐槽。
当然,面对沈乐,她还是保持着世家女郎该有的礼节。
“沈叔,您唤我年华便好。”二丫这种黑历史般的小名,谁爱叫谁叫。
“嗯。”沈乐笑容满面的点点头,应的挺好,只是——
“二丫啊,莫要客气,说来,你出生不久我还抱过你,这小名还是你沈姨和我一起取的呢。”
说着高兴,又继续念叨起来,“二丫啊,一别多年,你都长这般大咯……”
谢年华出生时,沈齐氏还健在,也时常跟着沈乐到谢家串门。
那时,两人成婚已有多年,却依然没有子嗣,但对谢家的孩子,他们俩都格外喜爱。
谢年华出生那日,两人也守在产房外,待她一落地,除了接生婆外,最先抱她的便是沈齐氏。
可惜,待谢年华两岁不到,沈齐氏这身子骨就越发不好,沈乐也就很少再外出串门。
两岁不到的孩童是记不住人,也记不得事的。
不过,沈乐这话一说,谢年华倒是记起她爹她娘确实曾说过“二丫”这乳名的由来,说是她“沈叔”和“沈姨”的一番拳拳爱护之心。
那时年幼,她也曾追问过沈叔”、“沈姨”是何许人,为何从未见他们来过谢家,但每每问起,她爹她娘却总是长吁短叹,一副感伤的模样。
后来年岁渐长,她也就忘了这些个事。
只是,作为堂堂谢家二姑娘,“二丫”这名讳实在有损她的威风,自懂事以来谢年华就没少嫌弃过这个乳名。
此时,她看着罪魁祸首笑容满面,一口一个“二丫”的唤着,谢年华当即便觉手痒的厉害。
余光瞥见对方那满头的白发,竟生出些感伤来。
这伤感来得莫名其妙,却让谢年华乖巧的应了下沈乐那一声又一声的“二丫”。
沈乐却是哪壶不提,继续提哪壶,“二丫啊,你这名,当年,我和你沈姨都觉极好,就你那爹,总爱和我唱反调,幸好你娘也觉这名好,嘻嘻,二丫啊,觉得这乳名如何啊?”
谢二丫深吸一口气,看着一脸期待的沈乐,很想喷一句“好你个鬼哦!”,话到嘴边,出口的却是——“嗯,很好,我很喜欢!”
谢年华说出“我很喜欢”这几个字的时候,笑得脸都抽搐了。
而看着如此乖巧,又如此憋屈的谢年华,谢云曦自然乐得在一旁偷笑。
谢年华察觉,当即抬腿,暗暗踢了他一脚。
这厢,两姐弟正暗中交着锋。
那厢,谢文清却继续介绍着:“沈叔,这是我家三郎,谢云曦,今年刚束发,未到弱冠无表字,您唤他三郎或云曦亦可。”
“谢家的桃花仙,谢三生了个好儿子,哎。”沈乐想起谢云曦的父亲——谢闵亦是一声惋惜之叹。
不过这会儿当着小辈的面,他也不好说些伤感的事。
沈乐看着谢云曦和谢年华之间自以为隐晦的暗斗,心里好笑,面上却当没瞧见一般。
他看着谢云曦,一脸怀念,“说来,你出生时我虽未在场,不过你爹倒是够义气,远在千里之外,还特意来信让我和你沈姨给你取个乳名……”
听到这儿,谢云曦心下一疙瘩,顿时生出一股子不祥的预感。
这时,沈乐却伸手拍了拍谢云曦的肩膀,脸上透着几分怀念,几分柔和,几分欣赏。
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轻叹:“阿三啊~”
谢云曦的乳名——谢阿三。
二丫,阿三——瞧瞧这一脉相承,极有个人特色的取名风格,一听便知这两名出自同一人之口。
一声百转千回的“阿三”,听得谢云曦欲哭无泪。
正想着扭头当聋子,但一对上沈乐那慈爱的目光,亲切的面容,纵然内流满面,却还是笑着,应下了那一声“阿三”。
深吸一口气,谢云曦假笑,“沈叔,您还是唤我三郎或云曦便好。”
此刻,他终于知道谢年华面对“二丫”时的心情,他开始忏悔刚刚对谢年华的嘲笑。
可惜——
“阿三啊,你不喜欢这乳名吗?”
谢云曦很想说:“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然而话到喉咙,看着沈乐那期待中带着失落,失落中又暗含坚强的表情,“呃,怎么会呢,沈叔,我——很喜欢!”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谢云曦说出“我很喜欢”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同刚刚的谢年华一模一样。
这一刻,谢二丫似笑非笑的看着谢阿三,谢阿三面无表情的回视谢二丫,两姐弟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而“取名达人”沈乐,此时正入席一坐,姿态悠然。
接过谢文清递上的清茶细细品上一品,当真是茶香怡人,茶味纯真,回味甘甜。
茶是好茶,只是,不及人来得有意思。
沈乐的目光似有似无的落在谢云曦和谢年华的身上,脸上一如既往的慈爱之色,眼中亦是满目的柔光,只嘴角微微翘着,颇有些深意。
但光看外表,此时的沈乐自然是一副慈祥有爱的长辈模样。
然而,一旁的谢文清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待他细细一回想,这才回过味来,这那里是什么慈爱的长辈,明明就是个不怀好意,包藏祸心的恶趣鬼。
时光荏苒,人事易变,但这人满肚子的“坏水”却一如往昔,从未消减。
数十年前,遭殃的是他,数十年后,被逗的则是他家弟、妹。
谢文清暗自摇头,轻叹。
不过,难得看到谢云曦和谢年华这对糟心的姐弟吃瘪,喜闻乐见之余,他还颇为乐呵的想要落井下石。
谢文清面如往常的笑着,“二丫,阿三,别愣着,赶紧坐下,陪沈叔说说话。”
特意强调的称呼,满满的都是“恶意”。
谢二丫:“……”
谢阿三:“……”
第77章
乳名不堪回首, 但谢云曦和谢年华倒是同沈乐熟络了不少。
几人说说笑笑间,谢文清便想邀沈乐一同回琅琊。
沈乐笑笑, 只推说此处甚好, 并不愿回琅琊。
琅琊世家多纷扰,回去便意味着重新入世,若归去, 难免又是各方云动, 车来人往。
想想自然是格外的闹心。
面对谢文清的再三邀请,沈乐仰天一饮杯中酒, 潇洒一笑, 只道:“人生苦短, 难得逍遥, 何苦归去, 自寻烦恼。”
随即又吐槽, “琅琊啊,回去又要对上你爹那个唠唠叨叨的话唠子,还是这无名山野来得清净。”
“唉!”谢文清自是无奈一叹, 只能转了话题, 聊起过往种种。
谢云曦坐在溪边的大石上, 手上熏烤着河鱼, 嘴里哼哼着沈乐刚刚鸣唱的旋律。
河鱼鲜活, 是村里渔家的汉子天蒙蒙亮时, 撑船去河里捕来的。筐里统共四条, 条条肥美,想来是赠鱼之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谢云曦看到这四条肥鱼时,心中自是喜爱非常
不过, 作为鱼, 被吃货喜爱着,便注定它们要命丧舌齿。
四条鱼经过处理后被串成鱼串,此时,它们正在谢云曦身前的火堆上熏烤着。
一旁,阿牛有些胆战心惊的添着柴火,眼神却总飘向谢云曦,张张嘴,很想说:“谢三公子,这鱼还是他来烤吧!”
话到嘴边,见谢云曦一脸兴致盎然,十分愉悦的模样,又觉得这话有些扫兴。
要说阿牛为何如此忐忑,这事还要从他的主子沈乐说起,沈乐,一个集美貌和智慧于一体的风流名士,自小便聪慧,任何东西几乎看上一遍便能学会。
当然,作为世家子弟,他自然不需要学厨艺下厨,但自从隐世独居后,作为鳏夫的沈乐生活水平自然哗哗哗的下降,有时阿牛外出采购,沈乐的膳食便需另唤人准备,可他偏不爱唤人,还突发奇想的对下厨之事来了兴趣。
奈何,一向学什么都极快的沈大郎却在厨房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
第一次下厨,生火生了一下午,最后生了个寂寞。
第二次下厨,火生了,但厨房也差点烧完,还是山脚的农家发现不对,及时赶来救了火,才没引发竹林火灾。
第三次,沈乐学聪明了,特意寻了溪边垒了石灶来做食,说来也巧,那时候做的也是烤鱼。
然而,从那以后阿牛就对烤鱼产生了阴影,且从此再没让沈乐动手做过食物。
阿牛觉得谢云曦也是心血来潮,想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野炊之乐,可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金尊玉贵的,那里会做吃食,下厨房的。
有自家主子为例,阿牛自然胆战心惊,生怕谢云曦同沈乐一般,来一场史诗级的野炊灾难现场。
然而,直到鱼肉泛白,五香入味,阿牛也没等到“灾难”发生。
天依旧碧蓝,云依旧悠悠,谢云曦手法娴熟,动作翩然,鱼串翻动,五香轻撒,瞧着竟十分的赏心悦目。
阿牛从未见过有人烤鱼都能烤出如画如诗之态的人物,蓦然间,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但相应的,原本“我家郎主只是不会下厨,但才学容貌依旧天下第一”的信念也随之崩塌。
突如其来的,竟觉得自家郎主一把年纪,要容貌——比不上人家,要才学——不好比较,要厨艺——却是拍马都赶不上。
“唉……”突然就好嫌弃自家郎君。
阿牛,沈乐的第一“脑残粉”,就这般无声无息,莫名其妙的脱了原主“粉籍”,且还原地移情,别恋了他家郎君。
沈乐还在席上,迎着溪边徐徐的清风,饮酒吃芋头,闲聊吐槽,却不知自家的侍从已爬了“墙头”。
而做过新“墙头”谢云曦自然也不知自己多了个“迷弟”。此时,他正烤着鱼,听着谢文清,谢年华和沈乐之间的对话。
三人聊天说起往昔,不过大多是沈乐和谢文清在聊,两人说到有趣之处,谢年华便会两眼放光的追问几句。
沈乐同谢朗等人同辈,少年时便待在一起,自然知道不少有关谢朗等人的糗事。
比如谢朗,人送有匪君子的谢家家主,如今确实成熟稳重,儒雅方正。
但,年轻时的谢朗,却也曾逃课罚站;也曾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曾私下约战为义气;也曾偷藏私房,被拧耳朵……
年少轻狂,自然“黑历史”满满。作为冤家对头,沈乐自然爆料的最为起劲。
又说到谢朗的妻子,谢家的主母,平日里温柔大气,号称世家大妇之典范。
然而,在谢王氏还是王家大姑娘的时候,那时的世家女郎圈却是“闻王色变”。
王大姑娘名为王柔,名中带“柔”,人却并不温柔。
当年,天启闺秀圈出了名的女霸王,喝酒打架第一名,女红规矩总垫底。
而说起她和谢朗的姻缘,却还要从一场“美人救英雄”的乌龙说起。至于这乌龙具有如何,沈乐却并没有展开细说。
谢云曦听得津津有味,不想,关键时刻,沈乐却来了个“欲听后事,请听下回分解”的操作。
这般猝不及防断了“更”,众人自是八爪挠心,十分郁闷。
可沈乐这人吧,看着像是温柔如风的君子,内里却是满肚子的恶趣味。
话说一半,勾的人抓耳挠腮,七上八下的,最是可恶。
这就像,有人故意把一盘珍馐美味放在别人眼前,勾得人垂涎欲滴,口内生泽,可就是不让人吃到一般。
美食当前,光看不能吃,着实是件煎熬之极的事。此时的沈乐,做的便是这毫无人性的事情。
然而这种事,谢云曦平日里也没没少干,只是如今,风水轮流转,换他被人吊起了胃口。
谢云曦眯了眯眼,呢喃道:“难怪会觉的他身上有股子熟悉的味道,感情是碰上自己的同类了。”
同类相见,自然熟悉。只不过,这沈乐更善于用言语行动来逗弄他人,而他则爱用美食吊人胃口。
沈乐是个白切黑,谢云曦自个也没好到哪儿。
正所谓,八斤对八两,乌龟看王八,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当然,狭路相逢,又被“同类”如此摆了一道,若不还些回去,实在与“礼”不合——来而不往非礼也,谢云曦深以为然。
只是,这“礼”该如何返送回去,这确实是个极为烧脑的好问题。
谢云曦陷入深思,余光不经意地落在手上的烤鱼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