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曦以为他关心沈乐, 这才火急火燎的跑了过去, 正要开口感叹一句:“果然情深似手足。”
不想,话刚到喉咙, 却听谢齐说道:“老沈啊, 看你这倒霉样, 做兄弟的, 我咋就那么高兴呢, 哈哈哈——”
谢云曦当即停下脚步, 将嘴里刚要吐出的话给咽了回去。
而面对谢齐的幸灾乐祸,沈乐却极为淡定。
他伸手拍了拍谢齐的肩膀,“哎哎哎, 笑够了吧, 你再笑, 信不信回头我跟你大哥说说, 我这么多年是怎么逃过谢家眼线, 在外逍遥数十载的, 嗯!”
最后一个“嗯!”字一落下, 谢齐的“哈哈哈”声,当即便像是卡了壳的电影,那原本得意非常的表情也渐渐僵硬了下来。
肉眼可见的心虚。
而这会儿, 谢云曦三人正好距离他俩一米有余, 庞大的信息如海浪般向着他们奔涌而来,狠狠冲击着他们脆弱的听觉神经。
信息太多,冲击太大。
三人一时楞在原地,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一会儿,谢云曦缓了神,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扯了扯谢文清的衣角,声带微震,发出暗沉的低吟,“大哥,我们是不是该撤了,要不先回桃花居。”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谢年华说的那句“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的涵义。
无知无畏,而知道越多,这人啊,也就越怂。
谢云曦扯了扯谢年华的衣袖,同样小声的动了动声带,“二姐,你说的对,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然而,谢年华这会儿全身僵硬着,连脖颈都不敢转动。
咽下口水,眼珠转了一转,谢年华这才闷着声音,低语道:“呵呵,三郎啊,晚了,根据我多年闯祸的经验,我阿娘,也就是你大伯母,现在应该就在我们身后,微笑着,温柔地看着我们。”
“不……”不会吧——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谢云曦便听到自个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随即还不待他回头,耳边便想起了谢王氏那亲切,且温柔的叫唤声,“大郎,三郎,年华啊……”
“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谢年华一个激灵的转过身,稍息立正站好,那模样要多乖有多乖,战战兢兢的,好似那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而谢文清也紧随其后,转向谢王氏,且面上瞧着还极为正经淡定,“阿娘,您有何吩咐?”
谢云曦听到身后熟悉的叫唤声,先是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正好听到谢文清那淡定从容的回答,蓦然间,心中自生出些许崇拜——嗯,不愧是大哥,果然,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啧啧啧,真厉害。
然而,余光扫过谢文清的手,却见那手正紧张的捏着袖角,大拇指和食指更是频繁摩擦着——这是谢文清在极为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显然,他大哥也并没有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淡定从容。
——果然,在大伯母面前,什么世家女郎,才子家主的都是纸老虎,哎!
谢云曦暗自叹息着,脸上却扯出一个乖巧懂事的笑容来。
他笑着,缓缓转过身去,对上谢王氏慈爱温柔的目光,少年脸颊的梨涡越发的深邃,“大伯母好啊~”
少年的音色清亮,如珠滚玉盘,如泉落潺潺,被这般美妙的声音轻呼着,只一声,便能让人柔了心肠,化了铁石。
谢王氏弯了弯眉眼,眼中慈爱之光愈发璀璨,“三郎,真是越来越俊朗了呢。”也越来越狡猾了,竟想用“美人计”蒙混过关,“嘻嘻,大伯母真是越来越喜欢咱们家三郎了。”
谢云曦眨眨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似的,不过——嗯,一定是在都城时候阴谋论听多了,好好的关心,都能听出些潜台词来,真是太对不起大伯母了。
“大伯母,我现在好累,好饿,好想回房休息呢。”心中稍稍有些歉意,但本能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久留易生危险。
一边寻思着远遁,一边天真的笑着,少年清透的桃花眼,明亮如星辰,此刻,正可怜兮兮,又满怀期待的看着谢王氏。
而谢王氏瞧着,果然十分心疼。
她伸手摸了摸谢云曦那白皙红润的脸颊,张嘴亦是——“我可怜的三郎,这好好的远行归家,结果一回来就要对上这么个糟心事,哎,瞧瞧,这小脸,都瘦的没血色了。”
——见鬼的没血色,这货的面色明明是他们三人中最滋润好嘛!
谢年华不敢转脖颈,也不敢出声,只心里疯狂吐槽,不过,她在吐槽她娘睁眼说瞎话的同时,也在暗自祈祷谢云曦能摆平她阿娘。
另一侧,谢文清定下神来,大脑亦清晰许多。
此时,他瞧着谢王氏脸上那温柔,慈爱的笑容,心中却觉哪里不对,待细想,一时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就在谢文清绞尽脑汁思索之际,谢王氏却话锋一转,浅笑嫣然的说道:“三郎啊,大伯母知道你现在有些累了,不过——”
“不过”二字出口,谢文清顿时醒悟过来,每次谢王氏要挖坑给人跳时,那脸上的笑容简直就和现在的如出一辙。
所谓知母莫若子,谢文清心中警铃大作,大脑亦闪过“快跑”二字。
可惜,在他醒悟过来的那一瞬间,谢王氏的魔爪已精确锁定在场的所有人。
第83章
事实证明, 好奇心太重真的会把自己坑死。
如果时光能倒回,谢云曦一定不会好奇沈乐那一头白发, 更不会好奇地想去听这白发背后的故事。
然而, 人生没有如果,不过之后,亦是深坑。
在谢云曦, 谢文清和谢年华三人悔悟之际, 谢王氏轻笑着继续道:“不过,你沈叔这十几年漂泊在外, 有家不能回, 有亲不得见, 瞧瞧他, 不过四十来岁便已白发苍苍, 哎, 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艾玛,沈叔那头发明明就是十年前就白的, 和“漂泊在外”有什么关系。
“漂泊在外”根本不想背这口锅的, 好嘛!
听着谢王氏这睁眼说瞎话的卖惨之言, 谢云曦暗自腹论之余, 更觉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 卖完惨后, 谢王氏却话锋一转, 开始夸赞起人来,“三郎啊,你大伯最疼的就是你, 咱们家这么多孩子, 伯母看着,最聪慧也只有你了……”
听到这些,谢云曦默默咽下口水,脚跟不自觉地往上提了提,内心蠢蠢欲动,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谢王氏却并不给他退缩的机会,一个跨步,上前便握住了他的手,“三郎,这事大伯母就只能托付给你了,你沈叔不容易啊,你大伯又太固执,哎,三郎,咱们谢家的安定和谐就只能交托给你了。”
“交……交托托——”个啥米东东啊!还有,这事怎么还上升到了谢家的安定和谐?
谢云曦结巴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一会,他才缓过神来,疑惑地问道:“大伯母,您……不会也是沈叔的‘帮凶’吧?”
也不怪他有这般疑惑,实在是谢王氏的表现太过可疑。
十年前,沈乐的那档事,具体情况虽不明,但从谢齐和他的对话来看,谢齐当年必是帮着沈乐隐瞒了行踪。
如今,这个秘密被谢云曦几人听到,可谢齐还没如何,谢王氏却冒了出来,帮着沈乐卖起了“美强惨”的人设。
这事瞧着,不用多想都知道,估计当年帮着沈乐的,除了谢齐之外,恐怕还有谢王氏,更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
听到谢云曦的疑问,谢王氏“咳咳”两声,面色尴尬地笑了笑,“这事说来话长,我这不是看在你沈姨的面上才……”
后面的话她没说,谢云曦却心领神会。
他沉默半晌,左右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大厅内外。
此时,郎中正在给沈乐看诊,谢言氏招呼身边的老嬷嬷在给沈乐上红花油,至于谢齐则倚在门柱前,伸着脑袋,撅着屁股,左右探看着,颇有些做贼的架势。
看到此情此景,谢云曦扶额,虽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不死心的确认道:“所以,谢叔和二伯母也都参与其中?”
听到这话,谢管家和谢言氏齐齐咳嗽了一声,显得格外心虚。
看到他俩这般表情,谢云曦那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确定的,
他暗叹一声——哎,难怪刚刚还扯到了“谢家的安定和谐”,感情全家上下都合着在欺瞒他大伯。
这事想想,谢云曦都觉着不地道。当然,谢王氏这几人也知道自己不对,这才如此心虚尴尬。
但他们之所以“昧着良心”帮沈乐打掩护,其实理由却各不相同。
谢管家是心太软,毕竟是自己看大的孩子。
而谢王氏和谢言氏却是看在沈乐之妻——谢晓荷的面子上。
谢晓荷是北院谢家的嫡女,谢郎和谢齐的旁支堂妹,也是当年闻名天启的一代才女,自小便格外聪慧秀丽。
奈何,天妒红颜,谢晓荷自出生,还未吃饭,便已用药,身子骨自小便十分孱弱。
待她入豆蔻,身子骨稍好些,便被送至琅琊修养调息。
谢晓荷性子温柔,为人和善,又极富诗才,但凡见着她的人就很少有不喜欢的。
谢郎三兄弟自小便想有个妹妹,奈何他们这一辈这一脉,只有他们兄弟三人,因此,对这“从天而降”的妹妹,自然十分爱护。
当日,谢晓荷病逝,沈乐悲痛欲绝,谢郎三兄弟也十分难过。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纵然艰难,但也不该轻了自己的生命。
且,谢晓荷临终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沈乐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生活下去。
那时,沈乐在病榻前,当着众人的面,承诺好好的,结果,头七刚过,他竟选择了轻生殉情。
一死殉情,他倒是转身事了拂身去,可在谢郎几人看来,这何尝不是在逃避。
沈乐作为独子,上有白发双亲,下无嫡亲弟妹,作为儿子,作为继承人,他这般轻视自己的生命,又怎对得起生养他的父母。
为人子,未能赡养,视为不孝;为人夫,未尽诺言,视为不忠。
如此不忠不孝之人,被揍也是活该。
在墓碑前,谢朗边揍边骂,骂的沈乐头都不敢抬一下,只任由谢朗一拳一脚把他打了个痛快。
一顿下去,沈乐浑浑噩噩的脑袋也算清醒过来,面对妻子新立的墓碑,脑中自闪过那日病榻前,他执手对着妻子许下的诺言——“待你父母如我父母,此生不负,来世再会。”
往昔历历,承诺字字入心,可到头来,他终是负了娇妻,负了父母,也负了岳家两老。
沈乐羞愧,自责,无地自容。
待他半月伤好,竟一时脑抽,连夜离家而去,说是隐居,实则是无颜见人,特别是没脸见谢朗。
只是,脑抽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出门半载后,沈乐冷静反省,这才觉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妥当。
可当他想回去时,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家中父母,昔日好友。
再加上,当时谢朗扬言,说再见之际,必要割席绝交,打断他的腿。
那会儿,沈乐脸皮还没现在这般厚实,又被谢朗打出了些心理阴影,诸多复杂的情绪环绕下,他又怂了起来,转头便选择了逃避。
不过这人还有些为人子的良心,知道回北院看看家中父母,往岳父岳母处走动问安。
可这般一来,行踪自然也就暴露在谢家的耳目之下。
谢家暗部遍布天启,要想隐藏实在太难。除非——有谢齐和谢闵的帮助。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谢王氏,谢言氏其实并没有参与其中,帮助沈乐的则是谢齐和谢闵这两兄弟。
作为“狐朋狗友”,谢齐虽觉沈乐这事不该如此处理,可耐不住对方求助,出于义气,他终还是做出了“狐朋狗友”该做的“混账事”。
至于谢闵,他是在谢齐出手后发现异样,顺藤摸瓜给摸出来的。
那会儿他本要上报给谢朗,但对上自家好友和自家二哥那可怜兮兮的目光,他一时心软,竟也帮着抹去了痕迹。
但这事吧,有一次便有第二次,谢齐和谢闵后来虽也觉得这事不该如此隐瞒下去,可他们瞒了那么多日子,若说出事实来,指不定谢朗要气成什么样。
两兄弟左右为难,后来终于下定决心摊牌,可不巧,那会儿却又遇上了南蛮战事,谢闵一去,竟成了永别。
说来,沈乐其实回过谢家,只是那会儿谢闵夫妇出殡,谢朗正是悲痛欲绝之际,他不好再添堵,于是便易了容出席了丧礼,也算送了谢闵这位挚友最后一程。
此后,谢家陷入混乱,沈乐这事便也耽搁了下来。
不过,随着谢闵的离去,谢齐一人根本没办法截下所有信息,无奈之下,谢齐只能将谢言氏拉下水。
可仅靠他们夫妻两人,实在不能顾及谢家所有的暗部通道,特别是谢家家主名下的几支特殊的暗部。
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原则,谢齐夫妇果断求上了谢王氏。
谢王氏本不想帮忙的,但想起谢晓荷的临终遗言,她终还是应了下来。
至于谢管家,他纯属是知而不报,不过就算只是这样,也算“助纣为虐”,这会儿自然也十分心虚。
这般一人坑一人,人人终成“帮凶”,且都一帮成永恒,再也脱不了干系。
谢云曦听完前因后果,心下唏嘘非常。
其实说到底,当年沈乐若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最多也就挨几次打,骂上个几个来回,等谢朗气消了,自然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