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源确认,可谢宅的气氛却再一次凝重起来。
“血荒”——必死之毒,时下无解。
谢朗负手立于檐下,身侧一左一右却是他的“死对头”沈乐和“白眼狼”谢齐。
三人恩怨未消,可生死之下,再多恩怨情仇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们看着在林荫中漫步的四人,心中亦是千般感慨,万般酸楚。
正值午后,院中光影斑驳,草木轻垂水珠。
今日清晨下过一阵雨,午膳后,小雨转晴,风中却又添了几分凉意。
此刻,林荫的小道上,斑驳的光影中,谢和弦坐在木质的轮椅上,面色惨白,红唇亦看不见血色,只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一般,连带着薄凉的秋风都平添了些许暖意。
而在谢和弦的身后,君莫离正推着轮椅,小心且缓慢地前行着。
只是这人面上瞧着依然虚弱。从战场的奋力搏击,到一路狂奔,从南齐至琅琊,其中损耗本也十分严重。
不过君莫离的脾气一向又臭又倔。
谢和弦昏迷时,他自是寸步不离,哪怕自己身上的那些伤裂开渗出了血,也依旧固执地守在病榻一侧,直到谢和弦苏醒,开口劝他休息,这人才终于走出了病房,听话的去休整。
那会儿谢齐正引着他去隔壁卧房休息,可还不等他说话引路,便听到一句:“别告诉和弦。”
耳边话落,人体倒地之声咋然响起。
待谢齐反应过来,便只能看见君莫离倒地不起,脸面向地的悲惨模样。
回想起对方昏迷前,依然强撑着喊出最后一句话的场景,谢齐不禁感慨:“君家这一辈倒是出了个好孩子,只这脾性实在一言难尽,哎——”
话说到一半,他又突发长叹,“和弦有幸得此好友,必定福泽深厚,不过区区‘血荒’,他吉人天相,定能无事。”
“区区‘血荒’?”谢朗摇了摇头,“哎,你呀,这话留着和云曦他们说吧。”
众郎中的会诊结果,除了被下禁口令的郎中外,眼下也只有谢朗夫妇,谢齐夫妇和沈乐这几人知道,可他们却都不敢将此事告知谢云曦几人。
此时,谢云曦和谢文清正护在谢和弦的轮椅两侧,两人你一言他一语,正对着谢和弦说着什么。
谢朗三人离他们有些远,自然听不清他们几人具体说了什么,只远远瞧着谢和弦面上笑意不断,好似在听什么有趣的事。但他身后的君莫离却是面色古怪,偶尔还能见他颇为无语,翻白眼的模样。
小径慢慢,和着雨后初晴的阳光,四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当真是岁月安好。
谢齐瞧着即欣慰又感慨,长叹一声,随即便是久久的沉默。
沉默好一会他才叹道:“哎,我哪敢说呀,这君家小子和咱文清先就不说了,只咱们家这谪仙似的三郎,他要知道和弦这毒……”
说着,谢齐又顿了一下,咽下口水,方才继续:“我这人活了半辈子,别的不说,看人还挺准,咱们家这谪仙,平日吃喝玩乐,万事不上心,但若是和弦真有个好歹,这孩子指不定就会冲到边城,亲自上去砍南蛮。”
又道:“其实,我也挺想去边城,上战场的。”
当然,想挥军直下,大开杀戒的并不只有谢齐。
谢朗面上沉稳淡定,可心中同样酝酿着无限怒火,它们燃烧着,沉淀着,如那暂时休眠的活火山一般,谁也不知他会在何时爆发。
然而,谢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作为家族掌舵之人,自不能意气用事。
瞧着蠢蠢欲动的谢齐,他只无奈挥手道:“行了,这血刃南蛮之事,有阿昊在,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没用的二伯出手。你有这功夫瞎想,不如抓紧时间把吴家的那位无心给找出来。”
说到无心这名号,谢朗又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沈乐,“无心大师行踪飘忽,你说三年前在北齐边境见过他,三载岁月,他如今并不一定还会留在那附近,可为何你却笃定他定会在北齐的某处?”
闻言,沈乐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却透着几分古怪。
谢朗被瞧着,微微皱眉。
而就在他耐心透支之前,沈乐终于收回视线,开口说道:“其实这事,说来也同你们谢家有关,你们家啊,和这无心大师,还真是命中有缘。”
第97章
命中有缘?
这无心和谢家确有交集, 但说命中有缘,谢朗却觉沈乐之言过于夸张。
南齐吴家是南齐本地的一小氏族, 同谢氏一族本没多少交集, 只当年的吴忧和谢和弦的祖父——谢良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私交。
据说,吴忧中毒那会儿,谢良亦是到处奔波, 帮衬良多。
可惜, “血荒”太过霸道,谢良那会儿能调动的家族资源亦有限度, 谢氏一族更不可能为一位并无多少关系的外姓人耗费族内底蕴。
最终, 吴忧撑了大半月, 却还是魂消世间, 遗憾而亡。
而随着吴忧的去世, 吴家也逐渐败落, 如今他们家还能叫的出名号的也就无心一人,而这位无心正是当年吴忧唯一的亲弟弟——吴虑。
吴虑同吴忧不同,吴忧为长子, 自幼天赋异禀, 少年成名, 是赋予重任的下一任吴家家主。而吴虑天赋却极为一般, 琴棋书画, 骑射谋略都只是平常水平。
不过, 这两兄弟关系却极为亲厚, 吴忧对弟弟向来疼爱有加,而吴虑对吴忧这位兄长也十分崇敬。
那时,吴家有长子独挑家中重担, 吴虑作为幼子, 日子倒也过得肆意潇洒。
吴家父母对自家幼子并无多少期望,只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便好。
因此,当吴虑十来岁沉迷医道而无心向学时,吴家父母也并未强求阻扰,吴忧更是帮着他,为他请来名医,传授医道。
天道公允,吴虑虽在其他方面天赋平平,可偏就在医学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待他束发,吴家小神医的称号便已在南齐内传播开来。
不过,医学一道极为冷门,因此,那时的吴家也并未把吴虑的成就放在心上,说起“吴家小神医”也多是打趣玩笑。
而当吴忧身中“血荒”之时,吴虑不过十五来岁的少年,那时天下诸多医者都对“血荒”无计可施,吴家倾尽大半家业也只能延缓毒素的蔓延。
待到最后,眼见吴忧必死,吴家自不愿再继续耗费。
家中父母,族人均言“以大局为重”,纷纷放弃了吴忧,唯有吴虑坚持,一心想救长兄。
可他那会儿不过小小少年,在家中也不受多大重视,更无人信他能治天下无解之毒。
这般孤立无援之下,吴虑有心却无力,最后也只能用仅剩的药物,尽量延长吴忧的寿命。
可待药石用尽,吴家众人却不愿再为其购置更多,毕竟延寿抑毒之药都是极为珍贵,稀少的,有时不过其中一株药引便需付出千金。
为救吴忧,吴家已耗去太多,若能救也便罢了,可明摆着就是个死局,自然无人愿意白白损耗。
吴虑那时曾一人双脚踏遍整个南齐,只为向众世家求得几味草药。然而,自家族人都已放弃,外人就算能帮,又能帮上多少。再则,好心之人虽有,可大多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那年,南齐的秋比冬天更冷,小小的少年,背着骨瘦如柴的兄长,踩着破碎的枯叶,跪倒在家中的词堂前。最终,却又在满目苍凉中走向了绝望。
要说吴家对吴忧,其实也算仁至义尽,后来放弃也算是情有可原。
但,情可原,意难平。
吴虑眼睁睁看着自家兄长在“血荒”中枯竭而亡。离世时,吴忧之躯血肉耗干,肌肤如枯枝,死像极令人酸楚。
吴忧去世过完头七,吴虑便离家远去,改名为“无心”,意为无心之人,断情绝爱。
而南齐吴家一连失去吴忧和吴虑,后继又无天赋之子,没几年这家族便也迅速衰败起来。到如今,吴家已泯没于世间,唯有吴虑一人被尊为神医,享大师尊号。
可惜,这一切尊荣却同南齐吴家再无半点干系。
吴虑能理解族人最后的选择,也知道当年的情况,放弃是唯一,也是最明智的选择,可——那是他最敬爱,最崇拜的兄长啊。
时下之人,极重家族姓氏,吴虑改名换姓相当于叛出家族,实乃大逆不道。
可他依然一意孤行,可见其中执念已深入骨髓,此世无解——一如“血荒”,无解之毒,无解之念,终成无心之人。
要说这无心,漂泊于世五十载,一人一医箱,却也走出了自己的康庄大道。
五十年来,他行遍天下,救世千万,于百姓中极有名望。其医术已是时下最为顶尖的存在,可这人因早前经历,性子极为古怪。
不过,若只是性子古怪倒也罢了,毕竟有才能者多有脾性,可偏偏这人还曾放言:此生不救世家子,生死不入吴家坟。
谢和弦——世家子,并不在无心的救治范围之内。
不过,谢朗等人却并不死心。
此时,谢家的人马已在各处寻找无心的行踪,而知道无心能解“血荒”之毒的其实是沈乐。
两日前的那夜,琅琊山发生那般动静自然是惊动了山脚竹林处的沈乐,待到凌晨,沈乐打听到谢和弦之事,当即便赶往谢宅,厚着脸皮,跟着谢齐混了进去。
谢朗忧心谢和弦之事,自然也懒得理他,更何况这人也算是看着谢和弦长大,不看僧面看佛面,最终还是令人准备了厢房,让沈乐住了下来。
今日一早,郎中会诊结果下来,沈乐正好在一旁,他一听“血荒”便立即想到了无心。
三年前,沈乐路过北齐,恰逢无心遇难,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一身粗布麻衣的白须老者是传说中的神医无心,待他顺手救下人来,这才得知对方的名号。
而无心这人虽说对世家子弟多有成见,但救命之恩,自然铭记在心。
他见沈乐壮年白发,心中好奇又生恻隐,本着报恩的想法,还曾破例为沈乐作过诊断。
可惜,沈乐白发乃心病所致,药石无用。
不过,两人同行几日,自觉经历相仿,脾性相投,倒也相处甚欢,彼此间自也聊过自己的不少陈年往事。
沈乐记得,两人在北齐边境时,无心曾在酒后闲聊时对月感慨:“五十载匆匆,吾于今夕解血荒,奈何,昔人已逝,终是意难平,心不甘。”
显然,无心自始至终都未曾放弃过“血荒”的研究,五十年的岁月,他制成了解药,而他想救之人却已埋骨数载,此生不负相见。
“吴忧,吴虑,这名倒是极好,可惜,无忧者,英年早逝,无虑者,亦是执念成魔。”
沈乐想起无心心中难免唏嘘,他叹息着说道:“哎,世事无常人难圆,人生啊,说多了都是遗憾。”
“呸呸呸。”谢齐斜了他一眼,“什么遗憾不遗憾的,你这人就是太悲观,人生啊,还是应该积极向上,多想些好的。”
又补充道:“别问我‘积极向上’这词具体做何解,反正我也是听云曦那小子安慰人时瞎说的。”
——不明词意,你还瞎用。
沈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谢朗同样无语,不过这会儿无心的行踪还未寻得,他虽已命人寻找,可是否能找到却是未知之数。而且就算找到了,要令他救人,恐怕也要好一阵琢磨。
谢朗倒不怕麻烦,也不担心无心性子如何古怪,可他就怕谢和弦时日不多,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心内担忧,面上却依然淡定说回正题: “谢家同无心之缘,追究起来也不过是我三伯和他兄长有些私交,可我三伯早已不再,这交情攀起来,也实在有些苍白。”
“哎——”
闻言,沈乐和谢齐齐声一叹,谢朗之忧,亦是他们最担心的事。
天下之大,可谢家要寻之人,时间长短,终能寻来。可强扭的瓜不甜,强逼医者救人,更是自绝生路,何况无心此人,其他不说,若只比倔强,认死理,这天下估计找不着对手,能同他挣其一二。
五十年慢慢岁月,能自始至终专研一毒物的,这心性亦非常人可左右。
“好歹和弦是我二伯的亲孙子,看在我二伯往昔的情面上,总还是有希望的……”吧!
谢齐表现的相到乐观,可心中却知这情面并不一定好用。
院中梧桐飘落叶,檐下三人俱无言。
待谢云曦几人漫步走近,谢朗三人才重新挂起笑容,表现出一切安好无忧的模样。
要说谢朗这三人,活了大半辈子了,自是一个比一个精,但若说心机伪装的级别,谢齐看上去最无害,最不正经,可实则他才是三人中城府最深的。
谢齐之后便是沈乐,这人少年时便是满肚子坏水,此后十年,游历天下,亦算是看尽天下人事沧桑,其城府自然也比他表现出的要深许多。
若单看这俩成精的老狐狸,谢云曦自然发现不了异样,可三人中却偏偏还有位段位不足,修炼未到家的狐狸在,且这“狐狸”还是他最为熟悉之人。
——啧啧啧,大伯这笑还真是莫名的熟悉啊。
谢云曦眯着眼,略一沉思:艾玛,这不就是我束发那天,他和我师傅联手欺瞒,坑我前的模样嘛!
谢朗不知自己被人怀疑,此时他正一脸和煦地笑着,安抚谢和弦等人,“你们且放心,和弦身上的毒已有眉目,只需几日,等找齐了药,自可炼药解毒,尔等安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