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瀚海瞠目结舌,像是在听天书一般,一手勉强撑住灶台,才没有再倒一次。
梁戍问:“赤霞城的官印放在何处?”
石瀚海耳鸣嗡嗡,依旧没回过神,半晌才回答:“府衙,府衙书房。”
“除了你,还有谁能拿到官印?”
“师爷与杜荆。”石瀚海脸色发白,“前阵子我病了一场,在床上起不来,有许多事都是师爷去做的,而杜荆因为要管控瘟疫,多与师爷同行。”
“只这二人?”
“只这二人。”石瀚海经过提醒,也琢磨出不对,“而且送往朝廷的奏折,送往白鹤山庄的书信,我最后都是交给了师爷,他是跟了我许多年的旧人,一直忠厚仁义,内里竟胆大妄为至此吗?”
“在事情查明之前,勿要打草惊蛇。”梁戍吩咐,“当务之急,先治住城中瘟疫,短缺的粮食与药材,本王来想办法。”
“是,是。”石瀚海连连点头,许是因为身体疲倦,又或者是因为瘟疫背后的隐情令他后怕、愤怒与胆寒,一时间胃里又泛上难熬酸痛。柳弦安替他倒了杯温热的水,石瀚海慢慢喝了几口,强撑着说:“老毛病了,不要紧的,我房里有药。”
“那大人今晚早些服药休息吧。”柳弦安道,“我们在来路上,恰好碰到有人往后院里扔野鸡,百姓一片心意,大人一定要炖成汤吃下肚,才能有力气继续做事。”
“八成又是李虎,他是这城里的猎户。”石瀚海道,“好,我明早就让四婶去炖汤。”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体却实在不适,浑身都在冒虚汗,便也没有再强撑。
……
梁戍带着柳弦安一道出了城。
玄蛟依旧在半山腰慢吞吞地啃着草。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隐约露出一线白,空气中的湿意也变得愈发明显,柳弦安穿得单薄,因为他没有带披风,被冷气一裹,不禁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梁戍把人拎上马背,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柳弦安立刻觉得暖和了许多,于是不自觉便往后靠了又靠,这回骁王殿下倒是没有意见,赤霞城里目前应该是没什么正经大夫的,他得顾好这个白鹤山庄的睡仙。
玄蛟脚步轻快,沿着山路往回走。
柳弦安一直没有说话,只把左右手照旧一揣,思绪又不知飞到了哪里去,直到身后的人开口,他才回过神:“嗯?”
梁戍又重复了一遍:“有没有把握能控住这次瘟疫?”
“得去山上看过病人才能知道。”柳弦安回答,“不过根据石大人的描述来看,理应不太难。”
“你觉得他所言句句皆实?”
“石大人的身体底子很好,但近期实在虚亏疲累得厉害,肚子里也没吃多少好东西。”柳弦安说,“我虽不了解他,但一方父母官能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命都快没了,还贪什么?所以我信他至少是个好人,也信他没有撒谎。”
“对苗医有了解吗?”
“有,在书上看过许多。”
白鹤山庄的藏书极杂,所谓的正统与不正统,上九流与下九流,统统囊括在内。游医、巫医、蒙医、藏医,甚至还有如何制造干尸傀儡,如何挖心摄魂,单挑出来,估摸能塞满十余个通天大书架。
柳弦安道:“白鹤山庄不会轻视任何一种医学流派,苗疆亦有许多好药,倘若那个杜荆真的有问题,也不是苗医的问题,而是他本人的问题。”
“要是这次瘟疫并非天灾,而是被精心设计的人祸,你能查出来吗?”
“我能尽力一试,把握总有九成。”
“就因为在书上看过,便有九成把握?”
“嗯,看过两遍。”
旁的书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主要还是因为苗疆巫术够猎奇够惊悚,柳二公子纯粹当成闲书来解闷,所以多翻了一回,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梁戍被这个“两遍”的强调听得无言,他问:“所以其余的书,你都只看过一遍?”
柳弦安答:“差不多。”
“既能过目不忘,为何从未听柳庄主提起过这件事?”
“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爹嘛。”
柳弦安将手往衣袖中又缩了缩,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没时间解释,我小时候很忙的。”
万卷书册如被狂风掀动的大海,在脑中激荡起重重巨浪,砸得小柳公子晕头转向,所以他每一天都要花费差不多七八个时辰,将一重又一重的世界分别安排好地方,不要让大道相互撞来撞去。
有时候也贪玩,但他不玩蛐蛐不打架,只爱学书里的人。比如端端正正坐在墙上,看着远方,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柳拂书觉得儿子可能是傻了,但小柳公子其实是在模仿舜,恭己正南面,夫何为哉?无为而治。夜幕降临时,柳弦安拍拍屁股从墙上跳下来,在白鹤山庄里巡视一圈,看着一切都井井有条,对自己的“无为”成果十分满意。
柳弦安继续道:“而且好像没有几个人能听懂我说的话,他们也不愿意听。”
年少时的小柳公子要比现在更加神神叨叨,他经常穿着一身大袍子,赤脚站在竹林深处,仰起头,望着另一重世界里的朋友们,听他们谈论天道。柳夫人为了能让儿子离开竹林,给他买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别的小朋友都羡慕哭了,但小柳公子却不高兴,他在睡前认真地教导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柳夫人把他白嫩嫩的小脚丫子从盆里捞出来,用布巾仔细擦干:“那你今年有多大啦?”
“差不多四万八千岁吧。”小柳公子掰着手指回答,“和日月并而为三,与天地一样长存。”
柳夫人听着这胡言乱语,愁得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白头发都多了两根。
梁戍哑然失笑,大概猜到了罩在对方身上的、那道看不见的屏障究竟是从何而来,万卷书册堆成一座高而冷的白色巨塔,将他遥遥送到了旁人目不能及的地方,而万重云端上的空寂世界,同这嘈杂纷乱的红尘应该是极不同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突然问。
柳弦安没听懂:“嗯?”
“那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梁戍又重复了一次。
柳弦安扭头看着他,像是惊讶极了。
梁戍挥鞭催马。
四周的风一下冷了起来,柳弦安被吹得脸颊冰冷,于是又缩进对方的怀里,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这么快就发现自己的秘密,过了半天,才又转过身,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还有许多上古先贤。”他表达出了世界主人应有的热情,“下回我介绍骁王殿下与他们认识。”
梁戍眉心一跳,觉得“上古先贤”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不像还活着的架势。
“不必了。”
“哦。”
远处,一轮朝阳正喷薄升起。
云海翻腾,霞光染了整片翠山。
第12章
林间空地,众人在忙着准备早饭,炊烟袅袅小锅沸腾,里面也不知在煮些什么好东西,香气足足飘出了两里地。柳弦安人还骑在马上,肚子就已经被熏得咕嘟叫,没办法,另外三千重世界是不管饭的,纵使他精神层面再富足,饭也得按时回来吃。
阿宁已经准备好了药水泡过的热帕,供两人擦脸擦手。高林牵过马缰,问道:“王爷,城中情况如何?”
“同先前料想的不大一样。”梁戍侧眼一瞄,就见柳弦安已经回马车换好了衣裳,正站在锅边等着吃饭。
阿宁在锅里给他捞了一个大鸡腿:“公子快吃,这是程姑娘昨晚去林子里打来的,她可厉害了,刀法比三小姐给人开颅还要精准。”
路过的护卫都听得虎躯一震,怎么在白鹤山庄里,颅也是能随随便便开的吗?
“要是阿愿在这就好了。”柳弦安捧着碗慢慢喝热汤,“她向来擅长补气养胃健脾的汤方,现在赤霞城里恰好就有一个这样的病人。”
“先不说健脾的事,我还没问公子呢。”阿宁也坐在他身边,“城里的瘟疫严重吗?”
柳弦安想了一阵,摇头:“应该不大严重。”
阿宁听糊涂了,严重就是严重,不严重就是不严重,什么叫应该不大严重?
“我没见到病人。”柳弦安进一步解释,“石大人把所有的病患都集中到了城外,就是我们昨天路过的那个大坎山。”
两人正说着,梁戍与高林也过来坐到了火堆旁,程素月骂了一路的“狗官”,现在官突然不狗了,她一时不是很适应:“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苗医,加一个本地师爷,他们哪里来的狗胆,居然连假传圣旨的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做的事,可不单单是假传圣旨。”梁戍拿起长瓢,又在锅中盛起一勺汤,倒进柳弦安碗中,“多吃些。”
余下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给看傻了,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动,只有被关心的柳二公子本人坦然地很,一边喝汤一边说:“王爷放心,我定会尽全力查明这次瘟疫的真相,绝不藏私。”
高林松了口气,原来自家王爷是有事相求,怪不得突然开始献殷勤,还以为是抽风中邪。
但话说回来,这殷勤献得也太小家子气,一勺汤算什么,至少得撕个腿吧。
他立刻动手去捞肉,柳弦安却已经吃饱了,放下碗擦擦嘴,问道:“王爷想让我怎么做?”
梁戍道:“伪装成普通的大夫进城。”
就像先前说的,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瘟疫。这次赤霞城的事处处透着蹊跷,不像天灾,更像是一场规划已久的人祸。不说别的,单说用陈粮掉包朝廷调拨的新粮,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推在前头的是苗医与师爷,而藏在苗医与师爷身后的,才是最需要被扯出来见见光的。
……
当天下午,高林便带着几名护卫动身前往距离最近的常安城,一来借调粮食,二来白鹤山庄在那儿也设有一家医馆,规模还不小,至少能抽出百余名弟子前来帮忙。
而柳弦安、阿宁与程素月,则是要扮成兄妹三人,以外地大夫的身份,前往赤霞城查探真相。
阿宁小声问:“那王爷做什么?”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也小声回答:“运筹帷幄。”
主仆两人齐齐闷笑,正笑着,“运筹帷幄”的主角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上面捆着牛皮绳,插着许多针,好像还有几撮毛发冒出来,看着有些惊悚。
梁戍问:“先前易过容吗?”
柳弦安摇头。
梁戍坐在对面,用指背将他的下巴微微抬高:“闭眼。”
冰凉的膏体被涂抹在脸上,柳弦安稍微有些紧张,什么都看不见,总归没有安全感,于是又将眼睛悄悄睁开一点,恰好看到梁戍拿起一张半透明的面具。
“是什么材料?”柳弦安先前从未见过如此透而软的质地。
梁戍将面具仔细往他脸上贴,唇角稍微一翘:“看过一万多本书,活了四万八千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柳弦安如实道:“只看过易容面具的制法,但具体制出来是什么样,也不是每一种都有描述。”
梁戍看着他刷来刷去的弯翘睫毛,顽劣的心思又起来,随口胡扯:“这是人皮所制。”
阿宁立刻说:“哇!”
并且凑上来看。
柳弦安虽然没有“哇”,但淡定程度和阿宁不相上下,连头都没晃一下,反倒很疑惑:“可新鲜剥下来的人皮,并不是这样,放久了就更是灰败破裂,王爷手里的这张,是经过什么特殊手法的炮制吗?”
梁戍皱眉:“你还剥过新鲜的人皮?”
“我没有,但见过我爹动类似的手术。”柳弦安回忆,“那人好像是个屠户,被水烫毁了容貌,我爹就将他背上的皮剥下来,再移到脸上,我去帮着拿了会儿皮。”
帮着拿了会儿皮。
救人是真救人,诡异也是真诡异,毕竟一个小孩手捧人皮,怎么想都不像正常的快乐童年。骁王殿下觉得自己似乎得重新审视一下白鹤山庄的生活氛围,但此刻,他选择端起矜贵的架子,将吓人未遂之事一笔带过,漫不经心地说:“骗你的,这是猪皮加琼脂,以及一些别的药物,大内密探的手艺,外头的书应该没有记载。”
柳弦安依旧仰着头,稍微“嗯”了一声,也没生气。
梁戍又问:“你不怕人皮?”
“人皮有何可怕,任谁都有的东西。”柳弦安道,“若说血腥,全国各地来白鹤山庄求医的病患,比剥皮更血腥的症状也大有人在,所有弟子都已经看习惯了,就连阿愿也是十几岁就开始学开颅刮骨,还将骷髅架子也搬——”
话说到一半,柳弦安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又是个劝分拆婚的大好时机,于是再度将眼睛睁开缝,想根据骁王殿下目前的表情,来决定妹妹是将骷髅架子搬进前厅还是她自己的床边,但可惜,梁戍似乎并没有听这一切,还在做着易容的收尾工作,用指背轻轻按压边缘,寸寸下移,最后不经意地扫过喉结上的那颗小痣:“好了。”
柳弦安没觉得有哪里不适,相反,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阿宁举着铜镜给他看,平平无奇的样貌,眼角略下垂,唇也厚了些,的确是憨厚的老实人长相,但不算丑,不至于像话本中记载的那样,表情僵硬,眉目狰狞。
“这面具最长能戴多久?”
梁戍将手擦干净:“三天,不过最好能每晚取下,翌日清晨再重新上脸。阿月也会一道易容,她会帮你做好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