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一试。
为了能挑选出最安全的路线,他这几日借着采药的名义,将附近岗哨都摸了一遍底,最后终于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溜出门准备下山。他沿着无人值守的小路,脚步匆匆,走得极快,到后头干脆是在狂奔向前了,时间有限,他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重新回到山林中。
采药人的方向感是很好的,他几乎用不着手中的指南针,仅仅靠着树木的稀疏程度,就能辨明东南西北。眼看山口已经近在眼前,刘恒畅躲在一块山石后,只等着巡逻的队伍一走远,自己就立刻跃下那处矮崖!
“一,二,三!”
刘恒畅口中默默给自己鼓劲,好不容易等到四野寂静,正准备冲出去,肩膀却传来一阵酸痛,旋即半边身体都开始麻痹,他张口不能言,惊恐地胡乱拍下一掌,却又哪里是偷袭者的对手。
周身大穴被封,刘恒畅只能直挺挺地被对方扛着,一路扛回了……自己的住处?
“咳咳!”他惊魂未定,几步追出去,黑衣人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丝很浅淡的药香,那药香是刘恒畅所熟悉的,平常大多出现在凤小金的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刘恒畅心中错愕万分,脚步虚软地坐在门槛上,心跳如擂鼓。
若真的是凤公子……难道对方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异心?可既然发现了,为何又没有拆穿自己?
刘恒畅拍了两把乱糟糟的脑子,有些懊悔自己今晚的鲁莽,在面对突发状况时,的确应该更加冷静沉着一些的。
第107章
翌日清晨, 刘恒畅按照往常的习惯,去药房替凤小金熬药。他整整一夜没睡,眼下心也依旧悬在嗓子眼, 砂锅里的药材“咕嘟咕嘟”地煮着, 酸苦热气充填满整个房间, 蒸熏得他越发思绪纷乱。这药是无毒的,但对凤小金的旧伤调养也没有任何积极作用, 说穿了,同饮下一碗清水并无太大分别。
他开始仔细回忆自己打入白福教的始末,越回忆越觉得, 好像一切事情都发展得过于顺利了。这段时日以来, 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想去的地方, 想探听的消息,几乎全部能稳稳当当达成目的,而在这每一份稳当的背后, 似乎都少不了凤小金看似不经意的顺手一推。
莫非……刘恒畅陷入矛盾当中,莫非他当真在暗中帮着自己?
“喂!”耳边突然响起巫医的训斥,“看着点你的药!”
刘恒畅猛地回神, 手忙脚乱地将火熄灭。巫医向来是看不上他的,所以也没多做纠缠。刘恒畅把药汁清在碗里, 又定了定心神,方才端去位于西南方的小院中。
屋内一切如常,凤小金正坐在桌边擦拭着他的武器, 桌上摆有一壶茶。刘恒畅把药碗取出来, 提醒道:“凤公子,此药不可与茶同饮。”
“一些花瓣而已, 云乐送来给我的。”凤小金并未抬头,只是淡淡说道,“今日的药,闻起来格外苦。”
“药材是没有变的,或许是煎药的火大了一些。”刘恒畅站在一旁,一边说话,一边也在暗中留意着对方神情的变化,能有胆子来白福教做卧底,他的心理素质到底要比常人强上不少,慌归慌,却也不至于六神无主。
“火大了一些,药效就会被削弱,前功尽弃,岂非白白吃了许多苦。”凤小金收剑回鞘,吩咐,“拿出去,倒了吧。”
“是,那我再重新熬一碗。”刘恒畅的心跳又有些加快,他早上就在怀疑,若凤小金已经看出了自己有问题,那先前的许多药,他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现在突然亲耳听到对方说这一句,心下倒是有了答案,就好像是棋局中的对手,有意在密不透风的黑白之间撕开了一道裂口。
事件逐渐变得明朗了起来。
凤小金面色如常,刘恒畅却隐隐觉得这是一种命运的暗示,暗示自己或许整件事已经到达了某个特定的时间,而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注定要发生一些特定的事。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两天。
第三天,在这个曾由木辙亲口说出,要将苦宥的手臂砍下来的日子里,却平静得没有发生任何事,并且在这一天后,那些负责看守自己的巫医,数量也在慢慢减少,直到最后彻底走空。
房间里只剩下了刘恒畅与苦宥。
这样一来,刘恒畅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没有错的。当初木辙在河边提到要以酷刑处置苦统领,应当只是一种试探,那一晚倘若自己贸然下山,十有八九会落入圈套,那现在……他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不怕死到底不是想寻死,谁都想要活着,在鬼门关外走这一遭,下回也就长了记性。
不可鲁莽,不可大意,不可想当然,要沉着,要冷静,要处变不惊。刘恒畅在心里默念着,将自己往闷葫芦的方向憋,憋了两天没说话,最后还是苦宥主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
“他们突然放松了对你我的监视,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苦宥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可知道原因?”
刘恒畅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两回。苦宥虽说蒙着眼睛,却像是能觉察到他的行为一般,道:“周围并无人监视,说吧。”
刘恒畅这才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苦宥问:“凤小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极为冷漠的人。”刘恒畅绞尽脑汁,尽可能贴切地描述,“他像是对所有事情都没有兴趣,从不插手白福教的教务,如同只寄居于此的游客,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虽然乌蒙云悠与乌蒙云乐都唤他小叔叔,但可能是因为那张脸被永远留在了十七岁,三人看起来更像是同龄兄妹。
苦宥道:“我想单独见见他。”
“好。”刘恒畅点头,“苦统领请放心,我一定尽力安排。”
他又看了眼窗外的日头,疑惑道:“已经过了午时,云乐姑娘今日怎么还没有来?”
“或许是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苦宥道,“凤小金很关心她?”
“是,还有云悠公子,这对兄妹看起来像是他在红尘间唯一的羁绊。”刘恒畅收拾好药箱,“我不能在这里久待,得先走了,苦统领的眼睛——”
“不必管我。”苦宥打断他的话头,“尽快做事。”
刘恒畅答应一声,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这处小院,回去的路上,见到一大群乌蒙云乐的侍女,正在往另一头走。
“从今日开始,”木辙道,“你不必再去见他了。”
“为何?”乌蒙云乐着急地站起来,“教主答应过我的,让我去说服他加入白福教。”
“我是答应了,可你看起来并不能完成这件事。”木辙道,“他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那是因为那群无能的医生还没有看好他的眼睛!”
“那就等到他的眼睛恢复之后再说,在恢复之前,你不必再去那间小院。”
“可是我喜欢看到他。”乌蒙云乐上前两步,伸手欲拉住木辙的衣袖,却只握住了一片空气。木辙拂袖而出,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领头者恭敬道:“圣女,教主有命,往后若无重要的事,咱们便不必再出门了。”
“……”乌蒙云乐恼极,想要闯出门,却并不是侍女的对手,最后只能满心不悦地往回走,在路上偏偏又碰到袁彧,心中更加厌恶,加快脚步,似一片云从他身边飘走。
袁彧并未阻拦,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嗤笑打趣:“袁兄,恕小弟直言,她看起来似乎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她不必对我有兴趣,因为我也仅仅对她的脸有兴趣。”
“一个肤浅、无知,却极度漂亮的女人,的确适合在盛装打扮之后,被供上神坛。同样是美人,我还是更喜欢柳家那个医女,她的生命力实在太旺盛了,就好像一株开满花的藤蔓,能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受到那份勃勃生机。”
“可我至少能得到那个肤浅无知的女人,而你的鲜花,只能永远开在远处。”袁彧的视线投向路的另一头,“有时候,女人蠢笨一点,对男人来说,并不算一件坏事。”
风吹散了两人的谈话,也吹得整片西南花香摇曳。
“驾!”在这片花香之中,一匹白色骏马正在腾空疾驰,在白马后头,则是一片家丁的大呼小叫:“三小姐!慢一些!”
直追了个气喘吁吁,尤其是当中还有一匹枣红色的小胖矮马,被迫裹在一群精悍腿长的战马当中,停又没法停,简直魂都要跑飞。
就这么一路跑进了十面谷中。
“大公子!二公子!”白鹤山庄的弟子在不看急诊时,是难得有这种狂奔乱喊的时刻的,实在有失体统,而现在分明就没什么紧急情况嘛!柳家两位公子齐齐迈出门槛,还未来得及开口,弟子已经兴高采烈道:“大公子,二公子,你们猜猜是谁来了?”
门槛处一片裙摆扬起,然后就冒出半张笑嘻嘻的脸:“这下不用猜啦!”
“阿愿?”柳弦安惊喜万分,赶忙迎上前。柳南愿风尘仆仆,头上搭了块滑稽的布巾,柳弦澈笑着训道:“好好一个小姑娘,打扮得倒像是六十岁的婆婆。”
“免得头发被吹坏嘛,我这一路都在赶着骑马。”柳南愿将手巾解下来,一头乌发似瀑,泛着锦缎的光泽倾泻。骁王府的小兵原是来给柳弦安送食盒的,结果进来就见院中站了个漂亮姑娘,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匆匆行礼之后,撒丫子就跑。
跑得差点撞进了高副将怀里。
“慢着点!”高林一把拎住他的胳膊,“撞鬼了?”
“不是,是柳三小姐来了。”小兵还在面红耳赤,可不得赤一下,毕竟是大琰第一的美人,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紧张得手直哆嗦。
“我方才听到通传,原来来的是白鹤山庄的人?”这下柳家的三兄妹倒是集齐全了。高林唯恐天下不乱,一路寻到自家王爷,手一揣,禀道:“王爷,小姨子来了。”
梁戍正在感慨地方交上来的军报之狗屁不通,没听明白,但抬头一见高林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又是来讨嫌的,于是言简意赅曰,滚。
“话我可传到了,是王爷自己不愿听,那将来柳二公子若是怪罪,我概不负责。”
“回来!”
“哎!”高林在滚走又滚来这件事上,拥有丰富的经验,人生可谓十分圆润。
梁戍吩咐:“说。”
“咳咳!”高林清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小姨子来了。
他说得很是字正腔圆,但架不住梁戍对于这个领域还十分陌生,硬是没反应过来:“谁的小姨子?”
“那可不得是王爷你自己的。”高林乐了,“柳三小姐,柳南愿,此时正在柳二公子的住处。”
梁戍“啪”一声,将手里的狼毫拍到桌上,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这谁知道,可能是路过吧,毕竟她的两个兄长都在此处。”高林道,“小宋只是看了人家姑娘一眼,就春心萌动得脸红脖子粗,如野人嗷嗷乱跑也不看路,差点没撞出大病,可谓出息惊人。”
梁戍:“……”
这都什么表现?
为了挽回骁王府的颜面,骁王殿下只能自己表现得尽量华贵体面一点。后院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七八道江南点心,柳南愿顾不上吃,先问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二哥当真要与骁王殿下成亲?”
柳弦澈胸口发闷,怎么一来就先提这个,不愿再听。
柳弦安却高兴得很,是啊,我们将来是要成亲的。
柳南愿又问:“所以家书里写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柳弦安点头,“爹娘可有说些什么?”
“爹在收到消息后,焦虑地将胡子都扯掉了好几撮,秃了都,斑秃,至于娘呢,刚开始也躺了几天,主要你知道骁王殿下的名声,在我们家那一带确实不大好的嘛。”柳南愿道,“但后来皇上派人来了,将王爷吹了老半天,又说此事还需再议,让二老无需过分紧张,算是基本稳定住了爹娘的情绪。”
柳弦安听得比较心虚,因为他记得爹还挺喜欢那两撇小胡子的,没事就从袖子里掏出小金剪子仔细修饰,现在却因为自己被扯没了,可见是真的焦虑出了毛病,而且症状明显,同廊桥下挂着的那只大鹦鹉一样,一生气就疯狂扯它自己屁股上的毛。
柳南愿催促:“你怎么只问爹娘,也不问问我的反应?”
“那你是什么反应。”
“我当时感动极了。”柳南愿扯住二哥的衣袖,“我以为你为了不让我嫁给骁王殿下,宁可牺牲自己。”
柳弦安:“……你想多了。”
“是啊,后来我就知道了。”柳南愿道,“我这一路出门,越靠近西南,就有越多人说骁王殿下与二哥的事,还遇到了一个倒霉的酒楼老板,哭诉自己好不容易从江南请来的点心师傅,还没做几天呢,就被王爷重金挖走了,说是要给二哥做白糖糕吃。”
柳弦安如实评价:“嗯,味道确实还可以。”
“可是你怎么就同骁王殿下在一起了呢。”柳南愿百思不得其解,“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的人,也可以进入到彼此的世界中去,求同存异。”柳弦安不想费劲解释,觉得有点口干,于是敷衍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遇到心爱的男人,嗯,就是那种长相斯文,唇角含笑,身材瘦长,文思泉涌,皮肤白净,力气小一点,容易胃疼,一吹风就咳嗽的,你就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