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稚也顺着看了过去,视线从几个人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那个少年身上:“都城的风土人情还真是不一样,小孩都出来当山贼了?”
那少年本来还因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身份不明的人有些迟疑,听见这话立刻炸了毛:“你又是哪冒出来的?”
说着,指了指几个小厮:“快,上去,连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收拾了!”
几个小厮一起看向了几步之外的云稚。
因为要入宫,云稚难得没戴佩剑,也没穿惯常喜欢的小袖袍衫,反而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襕衫,加上那张精致好看的面容,和身上那股自带的矜贵,看起来比自家那位还没长开的公子更娇生惯养。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几个小厮十分默契地一起冲了过去。
跟着就一个接一个地倒成了一片。
只剩下那个少年站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
李缄也有刹那的讶异。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云稚动手,先前虽然知道幼习武杀伐果决的镇远侯府小公子对付这么几个泼皮无赖费不了什么力气,但也没料到居然这么不费力气——
脚下甚至都没挪动,稳稳地站在自己半步之外的地方,好像只抬了抬手。
到底是能孤身一人勇闯贼窝,还带回来十几个人头的家伙。
大概是终于感觉到云稚身上那股不同于常人的杀伐气质,那少年错愕之后想都不想地就转身往回跑。
下一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还是站住……”李缄晃了晃手里那颗不知从哪捡来的石头,“除非你能瞬间跑出这条街,不然他可是能用这颗石子打断你的腿呦!”
见那少年下意识顿脚步望了过来,又不紧不慢地补了句:“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云稚抱起手臂,似笑非笑地看了李缄一眼。
李缄没因为自己狐假虎威的行为感到丝毫愧疚,甚至还把手里那颗石子递了过去,脸上笑眯眯的:“对吧?”
云稚勾了勾唇,没接话,心情不错地将石子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抛起,而后又接住。
那少年看着那颗高飞的石子,莫名两腿发软,总觉得下一刻这石子就会落到自己腿上,然后砸断自己的腿。
他舔了舔唇,忍不住朝云稚脸上看去。
明明看起来没比自己大上几岁,个子虽然高了些。毕竟还是少年人的长相,脸上带着笑,眉眼弯弯,看起来也算和善,却能在转眼间将自己身强体壮的小厮们打倒在地——甚至现在还躺在地上嚎叫,没一个爬得起来。
都城里的世家公子官宦子弟就算没有刻意结交,也都互相认识,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个存在。
他犹豫了一下,把注意力又转回到李缄身上,色厉内荏:“姓李的,今天是我们的私仇,你少拖不相干的人下场!”
“不相干的人……”李缄指了指地上的小厮,“他们不是?”
少年一顿,梗着脖子道:“他们是我家的小厮,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自然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李缄话说了一半,侧目看了眼身边的云稚,觉得这位的形象怎么也不可能是小厮,干脆转了话题,“那话说回来,让我们来聊聊你说的私仇,今天之前,我可都不认识你,你想跟我算什么私仇?”
“你昨天……”
“昨天?”李缄一脸恍然大悟,“郑公子,就算令尊要把昨天的账记在我的头上,那也是我跟他的事儿,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还轮不上跟我说话。”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淮安王养的一条狗!”少年被戳到痛处,当场变了脸,“我爹可是两朝老臣,进士及第,先帝亲授的翰林修撰,你爹李徊当年在都城的时候看见我爹都要恭恭敬敬,你居然敢那么对他!你这是,这是残害忠良!我找你算账是惩奸除恶,替天行道!”
少年越说底气越足,仿佛忘却了对云稚的忌惮。不仅提高了声音,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跟李缄面对面:“别以为你现在身边有人帮忙,总有你再落单的时候,终有一日我会跟你算清这笔账!”
少年觉得自己骂得是酣畅淋漓、气势如虹,李缄却丝毫没放在心上,甚至还扬唇笑了起来。
“我以后会不会落单还不好说……”他把手伸到腰后,摸出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眼下,你可是落单了呀!”
少年盯着那柄短刀,下意识退了两步:“姓李的,你要是敢动我,你信不信我们郑家跟你没完!”
“怎么没完?”李缄笑问,“你小小年纪也有儿子了?那让他出来堵我的时候,带几个厉害的,最起码跑得快一点。”
他说着话,也向前跟了两步,用薄薄的刀身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脸:“这把刀上一共沾过两个人的血,一个是禽兽不如的畜生,一个就是你爹,眼下再加你一个正好。”
少年瞪圆了眼,直直地盯着脸上的刀刃,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皮肤被划破鲜血涌出的痛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缄:“……”
他立刻收了手,见眼泪没流到自己的刀上,才松了口,随手将刀插回了后腰。
可是那少年大概是被吓傻了,仍站在原地嚎哭不止,眼泪和着鼻涕汹涌而下,狼狈里又多了几分可怜。
李缄沉默了一瞬。
他并没打算跟这么个心智都还没健全的小崽子一般见识,方才也确实只是想吓唬他一顿。但这么几句话就能将人吓成这样,多少是有点出乎意料。
而且多少是有些吵。
李缄犹想了想,转过脸看向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看戏的云稚。
云稚抬眼,和他目光相对,一双亮晶晶的眼底带着些许困惑:“怎么?”
“你不嫌脏?”李缄指了指那少年的脸,“再不济也该嫌吵吧?”
“可以忍受……”云稚歪了歪头,“而且我想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李缄:“……”
他并不怎么想看。
明显云稚指望不上,他想了想,抬脚踢了踢近处一个还歪在地上哀嚎的小厮:“差不多得了,带上你家这位还没断奶的公子趁早滚,不然我可不保证,会不会反悔。”
话音方落,几个小厮都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将那少年簇拥在其中:“公子,我们快走吧!”
那少年抽噎了两声,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还没完全止住,人已经被拉出去好几丈。
“等会……”云稚突然开口,“就眼下这个状况,你们可不可以走是不是应该我说了算?”
几个小厮全都顿住了脚步,甚至连身都不敢转过来。
对比自家公子,他们可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人的可怕。
少年勉强止了哭,抽噎着转过身:“这位公子我跟你又没仇,我的小厮你也打了,还想怎么样?”
“我打你小厮,是因为他们想要跟我动手……”云稚指了指一旁的李缄,“他额头伤成这样,总不能就算了吧?”
“他的额头……”
少年下意识想要反驳,刚开口就被云稚打断,他向前几步,拨开几个挡在前面的小厮,站到少年跟前:“我也不用你也头破血流,就让我在同样的位置轻轻弹一下,今日的事儿就算了结,怎么样?”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妥协:“只弹一下?”
“只弹一下。”云稚确认。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弹吧!”
云稚回头往李缄脸上扫了一眼,同时屈起手指,朝着少年前额弹去。
下一刻,惨叫声响彻空荡的街巷。
“好了……”云稚淡淡道,“你们可以走了。”
几个小厮扶着又重新哭嚎起来的少年仓皇地往街巷另一端跑去,云稚弯唇笑了一声,转过身刚要和李缄说话,一方锦帕递到眼前。
李缄看向他的手:“擦擦手?”
云稚盯着那方锦帕,又忍不住看了眼李缄方才擦过血迹的袖口。
“我这是方才忘了……”李缄拿锦帕的手抬了抬,“这锦帕是干净的。”
云稚笑了起来,接过锦帕先擦了前额并不存在的汗,才低下头细细地擦起手指。
李缄盯着他的动作,突然道:“手真够重的,那小崽子额头都青了,没有几天怕是好不了。亏我还以为你看他可怜,故意给个台阶。”
“我和他又不认识,干嘛要给他台阶?要说可怜,你满脸血才更可怜吧?”云稚擦过手,捏着那锦帕竟也没丢掉,“我这人从来都不吃亏,也见不得认识的人吃亏。”
李缄听见这话,微微睁大了眼睛,跟着轻轻笑了一声。
云稚听见他的笑声,挑了挑眉,抬眼往李缄脸上看去。
那创口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斑驳了干涸的血迹在脸上,看起来可怖又狼狈。
云稚轻轻哼了一声:“你到都城之后倒是转了性子,头被人打成这样,居然只吓唬几句就放他走?”
“因为严格来说……”李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轻咳了一声,“这道伤和他确实没什么关系,是我方才跑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边的树枝剐的。”
云稚一顿,直接伸手扒着那伤口仔细看了看——方才因为流了太多血,盖住了伤口,眼下血已渐渐止住,又被李缄胡乱擦过,倒是能看得出来伤口本来的面目。
确实是剐蹭才能留下的。
云稚:“……”
李缄难得在云稚脸上瞧见这副表情,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怎么办啊云公子,你这次可是跟郑家人结下梁子了。”
“郑家?”云稚抬眼看向李缄,一脸若有所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郑家……”李缄点了点头,“虽然先太子一案,牵连了不少郑家人,但大都是郑廉那一脉,旁系的许多在先帝力主下,还是保了下来。你也知道郑家这样历经两朝数代的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怪不得……”云稚点了点头,目光转到李缄身上,“一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之子就敢当街围堵淮安王府的主簿。”
“当街围堵?那你是高看了他……”李缄摇了摇头,“世家养出来的这些小废物们最是欺软怕硬,他们虽然恨王爷,但叫他们真的到王府门口挑衅却是不敢。
也只敢选这种偏僻的街巷,以为可以偷偷给我个教训,事后我就算想追究,他也可以抵赖不认。
如果王府坚持要追究,也可以推脱是小孩子不懂事,把皇帝推出来求个情,家里把人领回去装模作样地给顿责罚,也就不了了之。”
“小孩子不懂事?”
若论起来,方才那位郑小公子比李缄也没小上一两岁。
云稚嗤笑:“他哪像小孩子,脑子吗?”
李缄愣了愣,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半晌,才止了笑,轻轻摇头:“不管怎么说,今天都多亏了你。”
云稚也不和他推脱,反而回问:“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昨日王爷生辰,又收了几盒好茶……”早就习惯了云小公子的直接和坦率,李缄还是一愣,想了想之后开口,“你要是现在有空,到王府里我请你喝茶,如何?”
云稚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啊!”
二人并肩沿着街巷一路兜兜转转,最后在一道偏门跟前停下脚步。
李缄一边开门,一边对云稚道:“这里离我的院子更近,所以平日里不乘车马的时候,我都从这儿出门。郑家那小崽子不知从哪听说的,带了那么几个废物专程在前面的巷子口等着,想给他爹报仇。”
“看来那郑小公子也不是真的没有脑子。”
云稚笑了一声,跟着李缄进了门,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前日他们一起喝茶的亭子。
可能是天色放晴了的缘故,不过一日,眼前的景致就绽放出不一样的风情。
李缄也往那亭子上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而后道:“先去我房里稍坐片刻?”
见云稚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他扯了扯袖口:“我想换身衣裳,总不好让你自己坐在这儿吧?”
“好……”云稚往他前额看了一眼,“你这伤处也该上些药。”
李缄的院子离花园很近,几乎是转过碎石小路就看见了院门。
李缄抢先几步开了门,将人一路让进了房里,看见云稚进门后有一瞬迟疑,跟着探头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道:“我今早有事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收拾,别介意。”
“不介意……”云稚看着书案四周散落的书册,轻轻笑了笑,“还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
李缄正低头捡脚下的一本书,闻言回过头来:“什么?”
“没事儿……”云稚垂下眼眸,唇畔带了点浅笑,“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处?”
李缄把捡起的书随手扔到书案上,指了指一旁的圈椅:“那你稍坐一会。”
话落,他便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红木的锦盒。
李缄凑到铜镜前看了看额头,然后低头在那锦盒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个小瓶,开了盖子就往头上倒去。
下一刻,那药瓶就落到了另一只手上。
李缄满脸错愕:“你……”
“别动……”
云稚将人按坐在椅上,一手扶着李缄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沾了水的锦帕小心翼翼地去擦李缄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额头的创口到底不严重,流出的血也有限,所以很快就擦干了血迹,露出李缄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