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稚有一刹那的凝滞。
他一直知道李缄是好看的,但是这样近的距离去看却还是第一次。
白皙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微长并轻轻颤动的眼睫,还有那双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眸,都让他忍不住陷入了恍惚。
李缄对云稚的心绪没有丝毫察觉,他的注意力全落在那只按着自己肩膀的手上。
入了夏衣物单薄,对方的体温顺着掌心蔓延过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那一日在着火的屋舍前被这人捏过的手腕脉门,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灼热感。
李缄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好了?”
“马上……”
云稚慢慢地放开落在李缄肩上的手,偏过头往手边的锦盒看了看,找出一块包扎用的布料,将方才那个药瓶打开,轻轻嗅了嗅,确认是金疮药后,才将药粉倒在布料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覆在李缄伤口上。
“现下好了……”云稚将布料在李缄头上缠了几道,打了个结,“你伤口不深,那金疮药又是上好的,明日摘了再换次药就差不多了。”
李缄从铜镜里看着自己被包得严实的额头:“你以前总受伤?”
“行军打仗的,受伤不是再所难免?”云稚回身在圈椅上坐下,“每次战事过后,军医都忙得很,一些无关紧要的皮肉伤就没必要去打扰他,都是自己处理的。”
李缄回过头来看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哪个府里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受不得伤,吃不得苦,见不得脏。”
“其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云稚笑道,“我确实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也确实,见不得脏。”
说着视线就落到了李缄衣袖上。
李缄笑着摇了摇头,几乎是同时,房门被人敲响:“公子,给您送水。”
李缄起身去开门,小厮端着水盆进门之后发现房里还有个人在明显一愣,下意识朝李缄看去。
李缄也跟着看了云稚一眼,指了指里面的屏风:“帮我放后面。”
小厮放了水就匆匆忙忙退下,李缄回身找了换洗的衣衫,朝云稚示意之后,绕到了屏风后。
不算大的房间突然就安静下来,只有李缄脱掉衣衫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是投洗布巾的声音。
云稚安静地坐在圈椅上,听着这些细碎的声音,在这一瞬,竟觉得内心格外的平静。
他没有想今日在宫中的种种经历,也没想方才在街巷里和郑家那位小公子的波折,更没想方才换药那一瞬间自己内心的波澜。
只是这么静静坐着,脑海中是空白的一片,却是格外的闲适与轻松。
直到敲门声打断了这种闲适。
李缄匆忙从屏风后探头出来:“什么事?”
“公子,王爷回府了,叫你待会过去。”门外的小厮回道。
李缄有一瞬的迟疑:“告诉王爷我有客人,晚些时候过去。”
小厮得了令,匆忙离去。
“你不怕有紧要的事耽搁了?”
云稚抬头,看着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的人。
方才跑了太久,李缄身上沾了不少的汗,拿湿布巾擦洗过后,只套了件中衣,还没来得及系衣带,露出大半个身子和上面斑驳着的虽然已经很陈旧,却依然醒目的伤痕。
“王爷那个人,若是有紧要的事,就不会只让一个小厮随便来传句话。”
李缄一边回答,一边系身上的衣带,察觉到云稚的沉默,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而后满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我之前和你说过,那日将李贵一把火烧了而不是扔到山野里喂狼已经算是日行一善。”
他说完话,随手系上了衣带,人缩回屏风后去穿外袍,只留下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印在屏风之上。
云稚抬眼看着那道人影,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当年被李府送走的时候多大?”
“五岁,还是六岁?”李缄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
云稚皱了皱眉:“那……李徊当年为什么要送你走?”
“因为他将我养到五六岁之后,突然发现,我不是他们李家的种。”
李缄说着话,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浅色的袍衫,虽然前额还包扎着,依然难掩清俊风流。
他朝云稚歪了歪头:“先不说那个晦气的人了,走,我请你去喝茶。”
作者有话说:
从此以后他们俩在郑小公子眼里可以算得上是都城恶霸了「不是」。
存稿到今天是彻底烧完了,所以过几天我可能要把每天更新时间挪到晚上了,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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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过往的十九年里,云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喜欢喝茶。
辽北虽不产茶,镇远侯府毕竟也是簪缨世家,每每到了时节,也会有上好的新茶跋山涉水地送进侯府。
偶尔云稚也会坐下来喝上一两盏,那种时候旁边坐着的大多都是陈禁,有时候也是年幼的云枢。
茶泡好了随手放在一旁,或者是和陈禁讨论军务兵法骑射,又或者是带着云枢读书写字,未必都是在忙正事,总归是闲不下来的。
直到觉得口渴,才想起来喝上一口,清苦的味道入口,说不上好,也不可能坏。
喝过就忘了,更不会再惦记。
更从没体验过现下这种因为茶香而带来的心境。
还是前一日那个凉亭。
艳阳高照,映在荷花池里,目之所及一片粼粼波光,水面上碧绿的荷叶连成一片,正当中点缀着粉嫩的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苞,更多了几分夏日的气息。
凉亭里不仅备了煮茶的泥炉,石桌上还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各色糕点一样俱全,是方才小厮一并送过来的,据说是那位萧管事的意思,原话是:“管事说了,公子进府几个月了第一次有客人来,不可怠慢。临近晌午了,好歹吃点东西,别让客人饿着肚子回家,丢了公子本就没多少的脸面。”
话落便放下东西退了下去,丝毫不给李缄回应的机会。
云稚慢条斯理地吃了块糕点,想起方才小厮的话,还忍不住勾了勾唇,抬眼对上李缄的目光才将笑意压了下去,喝了口茶:“那位萧管事,好像对你很好?”
“他对府里的人都很好……”李缄回道,“王爷平日要顾着朝中和军中,所以这府里的大小事,就都落到了管事头上。这么大一个王府,算上各位属官和没事回来小住的将军还有下人小厮加起来也有几十口,他每一个都清楚,也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昨日王爷生辰宴上,确实有所见识。”云稚端着茶盏,徐徐道,“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气度不凡,就好像是出身大家。”
李缄放下茶盏,往云稚脸上看去:“我刚进府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村里第一次和你照面的时候。”
云稚笑了起来:“这么看起来,你感觉还是挺准的。”
李缄垂眸看了看桌上的小菜,也跟着露出点笑。
“听说今早皇帝派了人召你入宫?”李缄盛了碗赤豆汤递到云稚跟前,“刚是才从宫里出来?”
“淮安王府的消息果然灵通……”云稚拿瓷勺在汤碗里漫不经心地搅和了两下,浅浅喝了一口,缓缓抬头,“你在我面前就不打算遮掩一下?”
“遮掩什么?”李缄反问。
“我在幽州的时候,就听说淮安王府权势滔天,把持朝政,控制军中……”云稚缓缓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止幽州,这种传言在都城也遍地都是……”李缄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你信吗?”
“不好说……”云稚看着他,“毕竟眼下我看到的,和传言还挺相似。”
“那你看……”李缄摊了摊手,“你信的话,我遮掩了也没什么用,你要是不信,我为什么要遮掩?”
他向后靠在凉亭的围栏上,视线偏转,遥遥地看着荷花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这都城里,你我也算得上是熟人了吧。所以,不管你信不信,对着你的时候,我不想费太多心神去伪装和遮掩,反正你都看得透,还不如坦诚相待。”
“你就不怕我真信了那些传言有朝一日会跟你们淮安王府站到对立面?”云稚歪着头,目光落在李缄身上,“毕竟我们云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为民。”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李缄回过头,对上云稚的目光,“直接一点不是更好吗?”
李缄的眼睛始终是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的时候,会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
云稚却没有避开,安静地和他对视,看着那双眼底自己的倒影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在这一瞬间,天地万物都消失不见,对方的眼里只有自己。
“好……”就这么安静地对视了一会,云稚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从今以后,对着彼此的时候,我们都坦率一点。”
说着话,他端起茶盏,伸过去碰了碰李缄面前的那盏。
李缄低垂视线,看着面前那盏已经凉透的茶,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一饮而尽。
太阳越升越高,直照进亭子里两人身上,即使隔着衣料,都能感到滚烫的炙烤感。
李缄放下茶盏,抬眼正瞥见云稚摸出方锦帕擦了擦前额的汗,微一犹豫,视线往亭子外扫了一圈,突然道:“换个地方?”
“嗯?”云稚疑惑,“去哪?”
李缄伸手指了指荷花池另一端。
正是盛夏,池边的垂柳枝繁叶茂,翠绿的枝叶低垂下来,正好在池边投下一小块阴影,成了避阴遮脸凉的上好去处。
云稚挨着李缄在阴影里坐了下来,向后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没了阳光的照射,偶尔还有阵阵微风拂面,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凉快。
然后他便看到李缄褪了鞋袜,将双脚伸进了池水里。
“你……”
李缄回头正瞧见云稚的表情,微微抬眼:“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样有碍观瞻吧?”
“我只是突然想到,要是被我娘看见你现在这样一定会止不住唠叨……”云稚笑道,“比如什么本来就身弱体虚,不能贪凉,或者别看现在没事,等老了才知道后悔!反正啰啰嗦嗦一大堆话,总有她自己的道理。”
明明是抱怨的口吻,云稚眉眼却都是弯着的,笑意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里面带着李缄不曾体味过的幸福,让他也不自觉地就跟着弯了嘴角:“看来你从小到大没少被唠叨。”
“小时候会,后来我娘可能发现我是个不听管的,便懒得再说了……”云稚目光有些发散,却仍带着温柔笑意,“我大哥被唠叨的更多一点。”
李缄有些意外。
他虽然没见过镇远侯世子,但不管是之前云家人口中还是来了都城之后的传言里,对那位的描述都是大都是博学多才,性情沉稳之类。
这兄弟二人非要挑出一个不省心的,总该是云稚才是。
云稚从神情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歪了歪头开口:“其实我和大哥并非一母所生。”
李缄诧异:“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就算是在幽州,也只有老人才知道……”云稚点头,“大哥的娘亲是我爹的原配,原本身体就不太好,生下大哥不久就去世了。大哥因为先天不足,自出生后就体弱多病。
娘亲当年进府的时候大哥才八九岁,瘦瘦小小又病歪歪的,就花了不少心思寻医问药,替他调养。
也因着这个缘由,即使后来大哥身体好了她也始终不放心。大哥当年执意要来都城的时候,全府上下唯一反对的就是娘亲。大哥出事后,她便病倒了。直到我离开幽州的时候才堪堪痊愈,却始终郁郁寡欢。”
说完这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发现李缄一直在安静的看着自己,那双总是十分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过。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这些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懂。”云稚缓缓道,“所以不用安慰我。”
李缄看了他一会,点头:“好……”
而后就真的不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踢了踢脚下的水,将凑过来的锦鲤吓得四散开来,甚至波及到身边的云稚。
四溅的水花浸湿云稚的衣摆,慢慢地晕染开来,变成深色。
云稚低头看了一眼,难得没放在心上,只是将腿压在膝盖上,看着水面平静后又凑过来的锦鲤。
李缄也看了会鱼,才终于开口打破了这阵的沉寂:“我给你讲个故事?”
云稚愣了愣,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里:“什么?”
“我小时候只要在李贵跟前晃,就有挨打的可能。所以就整日里在村里四处乱晃,看见别人农闲后闲聊,就凑到跟前一起听……”
李缄道,“各种民间传说,鬼怪故事,几乎都听过,反正现在也是闲着,你要不要听?”
云稚笑了起来:“好啊……”
李缄微偏视线,将那道有些温柔的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弯了唇:“从前啊……”
日落西山,百鸟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