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要忘了,身边坐着的这位是平日里各种苦药入口,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主。
就好像察觉到云稚心中所想,原本安静吃饭的李缄抬头看了过来。
云稚和他目光相对,微微笑了笑。
看来以后要带李缄多吃点好东西了。
幽州侯府的厨娘手艺最好不过,可惜鞭长莫及,也不能不顾府里一大家子就把人接过来,都城的话……杨二的春风楼还不错。
心底打定了主意,云稚也不再纠结,重新拿起筷子,而后低下头,慢慢地吃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山中的日子一如所料,清闲却又充实。
李缄习惯早起,梳洗过后在道观附近转上一圈,听到晨钟响起便独自溜达去吃斋饭,饭后回到跨院靠在石桌旁的躺椅上看书,顺便煮上一壶茶。
等到茶香顺着晨风弥漫开来的时候,云稚也差不多起床,明明洗了脸束了发也换了衣衫,眼底却还残留着惺忪的睡意,一点不见外地拿过李缄倒好的茶,喝完之后才能完全清醒过来,歪在另一边的躺椅上,和李缄讨论这一日要干些什么。
他们有许多的事可做。
天气晴朗的时候,就一头扎进山里,有的时候几个人骑着马背着弓箭,打些野味来改善伙食,有时候却是什么都不带,空着手听着虫鸣鸟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会碰上些见过或是没见过的野果,等陈禁尝过确定无事后,便摘些回去清洗干净,正好用来佐茶。
若是赶上阴天下雨,便连门都出不了,其他人还没什么,陈禁却是个闲不住的,第一次赶上落雨的时候,在屋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片刻之后又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斗笠蓑衣,叫上百无聊赖蹲在门口的小药童和车夫,跑去后山的溪流里捕鱼。
于是就只剩下李缄和云稚。
他们会把躺椅摆在屋檐下,煮上一壶新茶,摆上前一日采回来的野果,一人找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闲聊,也有的时候各自沉浸于书中,大半日过去都说不上一句话,偶尔从书中抽离视线,看见身边那道安静又认真的身影的时候,竟有一瞬能理解什么叫「岁月静好」。
他们会像云稚说得那样「随便聊聊」书里的内容,听听对方的见解,也曾在午后醒来的时候在树荫下对弈,却常常分不出胜负。
甚至有一日,正赶上观里讲经,云稚兴致盎然地拖着李缄进去听了一整个下午。
观里的几位道长都算得上是世外高人,所讲的内容也是超凡脱俗,有的内容十分有道理,有的在李缄这样的俗人看来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云稚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听到难以认同的内容,也只是皱皱眉,随即就抛到脑后,浑不在意。
李缄这才明白那日在马车上,云稚为何说自己「从小便有主意,也可以说是天生傲慢」。
这人少年早慧,聪明通透,对万事万物自有看法,轻易不会被别人说服,也极少去尝试说服别人。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大不相同,经历的世事也不同,产生不同的观念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可以坚持,可以讨论,却没必要想当然地就要别人认同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刚从讲经堂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道长,李缄却忍不住觉得身边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才是真正勘破大道的那个。
然后下一刻,就看见云稚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着不远处正蹲在山石上的陈禁丢去。
李缄便把刚才的念头丢在脑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他们两个打打闹闹的背影,却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其实是十分简单的生活,却是李缄先前不曾料想过的。
他曾以为到都城来,被萧铎带回王府,有萧络每日关切照料,便已是自己此生最幸福的时候,却没想到还会有更多。
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摒弃了一切担忧和顾虑,只是纯粹地过好每一天。
天光渐亮,李缄从睡梦中醒来,照例先梳洗更衣,忽听得外面有响动,原以为是同样习惯早起的陈禁,便也没放在心上,待换了衣服出门的时候,才看见在崖边舞剑的云稚。
那是十分少见的场景,虽然这几日云稚闲来无事也会和陈禁对上几招活动活动筋骨,甚至也真的兑现承诺教了李缄几招——
不算太难也并不需要任何习武的根基,主要是如何在危急关头趁敌不备用短刀一击毙命,却很少有他独自练武的时候,更几乎没见他碰过那柄长剑。
更加上云稚素来随性,到这山里之后除了第一日天不亮地被陈禁吵醒看日出,其余每日都是睡足了才拖拖拉拉地起来,此刻沐浴在晨光里的舞剑的人影显得尤为珍贵。
李缄遥遥地看着。
这人总是意气风发的,尤其是骑马射箭或是练武的时候,哪怕明明不是陈禁对手,站在那里也会自带一股笃然,以至于第一次见他被陈禁摔在地上的时候,连带李缄在内的几人都是一脸震惊。
之后才知道,看起来玩世不恭甚至不怎么靠谱的陈禁才是真正的高手。
此刻的云稚却又不仅仅是意气风发的,他独自站在崖口,晨曦温柔地照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天高地阔的寂寥。
在这一刻,他好像和这天地万物都没有关联,他只是他自己,所拥有的只有手中的那柄剑。
李缄怔怔地看着,忍不住想,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自己未曾见过的一面?
他有一瞬的失落,随即又释然——先前可能还未必,但山上的这段时日之后,他所见过的云稚已是这世上大多人不曾知道的。
或许还不能和云家的人相提并论,但他在云稚心里也该算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了。
李缄摸了摸心口,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石桌前坐下,一眨不眨地望着崖口。
云稚五感敏锐,从李缄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觉,却连视线都没偏转,旁若无人一般继续舞剑。直到前额微微沁出薄汗,才手腕翻转收了剑,朝石桌走去。
李缄微微抬头,看着云稚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微微有些晃眼,李缄眯了眯眼,将面前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了些,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怎么起这么早,我刚才还以为是陈禁。”
“他有事儿要下山,临走之前专门过来把我叫醒了,我没什么事儿做,就在这儿活动一会……”
云稚把长剑收回鞘里,随手放在石桌上,伸手接了李缄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前额的汗,“昨夜睡得还好?”
“嗯……”李缄点头,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垂到自己跟前的剑穗,“进山之后一直睡得很好。”
云稚垂眸,视线落在他脸上。
山里空气清新,气候宜人,又每日按时服药,李缄的风热没几日就好彻底了,气色甚至比病前还好了不少,不知是不是云稚的错觉,总觉得这人一向消瘦的两颊上都多了点肉。
这么想着,他直接伸出手去,捏了捏李缄的脸。
李缄有一瞬地错愕,一双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稚,又因为被捏着脸,只能含糊不清地开口:“你干什么?”
云稚若无其事地放开手,搓了搓指尖:“想看看费尽心思打了那么多野味,有没有把人养胖一点。”
可能是晨起吹了风的缘故,李缄的脸颊微凉,一直蔓延到云稚手上,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才继续说了下去:“可惜,一点都没有。”
李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跟着看了一眼。
这人说是捏脸,其实并没用力,却不知怎么让李缄觉得十分不自在,总想抬手去揉被捏过的地方。
李缄抬了抬手,最后只是摸了摸鼻子,让那股温热的触感残留在脸上,稍微坐正了些,笑看云稚:“想把我养胖可不容易,从进王府之后,管事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山珍海味也好,珍稀药材也罢,只要王府弄得到的,不知道往我肚子里塞了多少,但效果嘛,几乎是没有。”
“那说明还是不够……”云稚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李缄脸上,在自己捏过的地方稍作停留,最后看向那双明亮的眼睛:“反正日子长着呢,肯定有办法。”
李缄抬头看他,眼底带笑:“那好,我等着。”
待到陈禁回来的时候,已是晌午。
小药童和车夫吃了饭,在道观附近转了转消食之后,便回了房休息,云稚和李缄了无睡意,坐在树荫下喝茶乘凉。
陈禁一路骑了快马,风尘仆仆,连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瞧见树下优哉游哉的两个人也不客气,直接抢了云稚的杯子灌了自己几杯茶之后,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云稚:“今天赶得正巧,信刚到。”
云稚接了信也不急着拆,把摆在石桌上的果子朝陈禁推了推:“厨房里给你留了饭菜。”
“不急,我返程前在春风楼吃了……”陈禁随手挑了颗果子,一边吃一边道,“吃饭的时候,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看了李缄一眼。
“怎么了?”云稚微微皱眉,“什么事……”
“是跟我有关?”李缄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陈禁,“王府出事了?”
“我也是听吃饭的人闲聊,没头没尾的……”陈禁抓了抓脸,目光朝云稚看去,见他点头,便开口说了下去,“淮安王昨日遇到了刺杀。”
第三十八章
当日出发的时候李缄并没带太多东西,却架不住萧络几次三番派人来送,加上这十几日在山里也是小有收获,换洗的衣物、书册、笔墨、茶具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装满了一整个红木箱子。
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桌上正燃着的红烛,还有那件还未来得及归还的披风。
李缄伸出手,细细抚平披风上微小的褶皱,心底有些犹豫。
第二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就算现在拿去洗也是来不及了。其实这披风加起来也只穿过一次,但说好了要洗过之后再归还,就这么送回去未免太言而无信。
正思量间,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跟着有人敲了敲半开的门:“收拾好了?”
李缄回头看见门口的云稚,轻轻点头:“差不多,你也收拾完了?”
“嗯……”云稚倚在门上,抬眼瞧见桌上叠得整齐的披风,“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东西多了不少,箱子里都放不下了,这披风在你这儿再放一阵好不好?”
“好……”李缄点了点头,笑着应了。
他知道云稚是故意的,也知道就算不是这种小事,只要这人像现在这样,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问「好不好」,自己也会答应。
在他思绪飘散的这一瞬,云稚的视线已经在屋里转了一圈,而后开口邀请:“屋子里闷得很,院子里坐会?”
天色刚刚擦黑,离睡觉的时候还有一阵,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李缄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
他总会觉得在山里的这段日子就像是偷来的,没有世俗的纷扰,没有朝中的尔虞我诈,他们都能放下过往,也暂时隐藏起心间的思虑,无拘无束地做想做的事情。
也因此,他早就清楚这日子并不会长久。
等回了都城,他和云稚怕是再难有无拘无束对坐饮茶的好时光。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地,熄了屋里的烛火,李缄跟云稚出了门。
许是因为第二天便要返程要抓住最后放松的时间,吃过晚饭陈禁就把其他两人不知叫去了哪里,院子里也是难得的清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偶尔有不知死活的飞虫寻着光而来,撞到灯纸上,又不死心地围着灯笼打转。
躺椅还在树荫下,云稚仰面躺在上面,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灯笼下飞来飞去的虫子,突生感慨:“同样都是虫子,还是萤火虫更好看些。”
李缄侧过头看他:“还要再去看吗?”
“这会去了也未必就有……”云稚摇了摇头,从灯笼上收回视线,指了指头顶,“就这么躺着看星星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
李缄从他脸上收回视线,也跟着看向天空。
繁星闪烁,第二日应该是个大晴天。
“饿吗……”沉默地看了会星星,云稚突然扭过脸,“你晚上都没吃几口饭,是担心淮安王?”
“是……”李缄轻轻叹了口气,“王爷久陷朝局,自当年获得先帝赏识到今上登基,不知树了多少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他,这些他心知肚明,也早有防备。
况且他武艺高强,哪怕当年在疆场上面对强敌也能以少胜多、逢凶化吉,在都城宿卫眼皮底下的刺杀,更不可能奈何他分毫。
所以我理智上清楚王爷并不会有什么事,不然管事今日也没有闲心还让人来送吃的过来。但知道的就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传言,难免不会多想。”
“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说那些一点用都没有的话安慰你……”云稚突然伸手,拍了拍李缄的手臂,“等明日下山,就一切都明了了。”
李缄垂眸,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间的烦乱莫名地淡去,点头应声:“嗯……”
云稚歪着头看了他一会,确定他确实没有胡思乱想,便放下心来,又转回视线看着头顶的繁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转过头:“你刚说淮安王武艺高强,那你平日里也见过他习武?”
“王爷还保持着每日练武的习惯,平日里得了空也会到军中去和诸位将军们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