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如古潭的眸子无悲无喜,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微弱柔和的灯光下,几只萤火虫飞过来,停留在溪暗边,似想为孤行的人照亮前路。
蓝洵玉听见自己声如蝇道:“对不起。”
“你没有错,不用说对不起。”
蓝洵玉:“……”
“人各有命,不过,你放心,我会杀了杨淮。”
“你……”
“我是社稷之臣,是百姓之臣,皇家谁死谁活,和我无关,江山姓萧姓杨,我不在乎,但倘若通敌卖国,无论是谁,都是我弯月刀下的亡魂。”
夜静静地流淌着。
谁都没有再说话。
良久,蓝洵玉俯下身,在郎寒天额头上烫着金字的地方轻轻一吻,柔声道:“好男儿驰骋疆场,扬名立万,马革裹尸,不悔当初,心若明镜,志若磐石,为天下盖世英雄。”
郎寒天合上眼帘,一滴泪从眼角落下,十年来,唯今夜之语入他心,暖了三冬腊月的雪。
岳阳楼上暴露之后,恋梦楼肯定回不去了,所以,几个人暂时藏匿在李睿渊深山中的揽月别苑里。
李睿渊找他父亲李晏,还有其他在萧允胤宫变后藏起来的王公大臣,暗中结盟,在京城外西边和东边招兵游说,同时寻找宣亲王萧炎天。
这一批人是志士,做了败而死的准备,一股新势力慢慢起来。
几个人熟络之后, 以李睿渊为首领,别苑内建立议事堂,分析眼下局势,各方势力,想以最少的损失结束乱局,保全实力,避免各方势力陷入相互绞杀中,伤了国之根本,其中以萧炎天的见解最为独到。
张翠莲不知怎的,也上了山,被安排在后厨做饭,她几次求蓝洵玉在她死后帮她料理后事,蓝洵玉打哈哈不作回应。
除了议事之外,闲暇之余,几个人或坐在一起喝茶下棋。
“冷兄,再一下盘,就一盘。”
因萧炎天不说自己的姓名,众人不知他叫什么,又看他冷冰冰的,便叫他冷兄。
冷兄皱眉道:“已经下了三盘,你输了两盘,我赢了。”
李睿渊自从被萧炎天的棋艺打败后,凭着孜孜不倦的死缠烂打精神,三天两头地找萧炎天下棋。
开始,表示对主人家的尊重,萧炎天应棋约邀请,但下棋时毫不含糊,杀得李睿渊一直败北。
棋痴的李大公子头一次如此挫败,正事之后,一心钻研棋局,看到萧炎天闲着就拿着棋盘走上去。
蓝洵玉一边看着,心中不屑:什么第一才子,就是块狗皮膏药。
第66章 师父的乖乖徒弟心思很歪
早晨起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花木生香。
蓝洵玉从屋里走出来,睡眼朦胧地伸伸懒腰,看到一身白衣如雪的李睿渊又在萧炎天的院子里,端着棋盘跟在萧炎天身后,说着什么。
一股子无名火上来,蓝洵玉真想上去,一脚把这个仙人给踢上天。
天天打扮的人模狗样的。
追着人不放。
不要脸。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挂着甜甜地笑,蓝洵玉狗腿地走过来,对李睿渊道:“李公子,我陪你下棋怎么样?”
李睿渊俊雅莞尔道:“请。”
两人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对弈。
山中花开无时节,又逢江南温地,微风拂面,落花成雨,周围草木繁茂,鸟儿枝头叫,小溪流水中见鱼虾螃横。
郎寒天黑袍轻甲,带着容月在柳树下练剑。
楼云梦手中的折扇也不知怎的换了一把扇面白净的,与他平日拿的金折扇风格大相径庭,坐水车边的椅子上,低着头,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蓝洵玉举棋之间余光扫到院外的楼云梦,心道:
这人太奇怪了,往日在恋梦楼,白日里是个生意精,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京城的魑魅魍魉达官显贵中间穿梭自由,身上穿着几十两金灿灿沉甸甸的玩意,笑得甜死个人。
晚上是个活阎王,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呛得他和梅弄雪天天吃瘪。
但,自从上了山,天天发呆,眼神涣散,目无焦距,失魂落魄的。
吃错药了吗?
蓝洵玉落下黑子。
李睿渊笑道:“承让。”
十盘之后。
蓝洵玉还要拉着李睿渊下。
李睿渊笑道:“李某今日略感不适,敬请见谅,还日再与君切磋。”
说着端着棋盘走了。
嘿嘿。
赶紧滚吧。
等人走了,蓝洵玉赶紧去把栅栏门关上,转过身,进了屋看到萧炎天一脸冰霜,穿着紫色暗纹劲装,窄腰被两寸宽的鞶革束着,腿长肩宽,英姿挺拔,正坐在书案前,手执卷,阅兵册《六韬》。
案上镇纸压着一幅画,画上两个背影,一高一低,并肩立于山顶,衣袂飘飘,长发随风微漾。
山上枫叶流丹,隐隐见小溪流水,草舍别苑。
再往下,似笔力不稳,线条有些扭曲,着色深浅不相称,作画的人似乎情绪无法自控而不能持笔。
山是天行山,
天行山,依旧如故。
人,却变了。
蓝洵玉没话找话,将六韬里面的内容倒背如流,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萧炎天冷无声,但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滞在一页上。
蓝洵玉滔滔不绝。
也许,正是因为蓝洵玉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才华,有时狗腿一样谄媚讨好,有时脸皮厚得像城墙一样骚,夹带着几分狐狸的狡猾,痞子的无赖气,所以,萧炎天一直没能认出来。
毕竟十多年,
在师父跟前,
徒弟藏起了所有的爪子,
乖顺听话,
生怕被扔了出去,
再没人要他。
毕竟,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稀罕的孩子,
能是一个多好的孩子?
只是这些,蓝洵玉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小狐狸,讲完了吗?”
第67章 一遇公子就结巴
梅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慵懒地靠在门口,双手环抱,一条腿弓着踩在门槛上,一条腿撑着身体。
泼墨一样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眉目极其俊美,
顾盼生辉间明艳如桃花灼灼。
嫩芽翠绿的广袖宽袍,罩着纤瘦的腰肢,风流多姿。
趁着蓝洵玉嗓子干哑喝水的空隙,他凉凉略带酸意地插话进来。
蓝洵玉咳了咳,看了一眼梅弄雪,笑道:“你醒了?”
梅弄雪撇了撇嘴,道:“已经午时了,我饿了。”
“张大娘她们应该已经在厨房忙做饭了。”
“难吃,不想吃,你给我做。”
“啊?!”
脸皱成麻花,肠子都悔青,之前在恋梦楼里,梅弄雪受伤,疼得什么也吃不下,他本着医者父母心的仁爱做了几个精致小菜照顾伤患。
谁知把这家伙嘴养刁了,天天吆喝他做饭。
到了这里,还是这样。
无奈地站起身,蓝洵玉道:“你想吃什么?”
梅弄雪笑道:“都行。”
蓝洵玉黑眼珠转了转,笑道:“都行是什么菜?梅菜吗?啊,梅公子不会把自己放在盐缸腌了吧?”
梅弄雪愣了愣,待反应过来自己被调笑了,那小狐狸已经跑出院子去,大笑道:“梅菜一定皮香肉甜,贼好吃,毕竟嘛,长得美,又白又嫩……”
“哈哈哈哈……”
然小狐狸没跑多远,眼看要被捉住,双腿一蹬,呲溜呲溜地爬到一棵老杨树上,坐在树杈上,摇晃着腿,看着树下的人,笑道:“你来抓我呀。”
绕着树走了两圈儿,梅弄雪狭长的眸子眯起,捏着下巴,纵深一跃,飞上树。
蓝洵玉不慌不忙起身向下。
两个人绕着树林跑来起来。
微风如温柔的手抚摸大地,阳光明媚和煦,草木多情,随风摇曳,散落清香。
李睿渊手中白折扇轻摇,坐在花下,对一旁的楼云梦笑道:“这位小公子情趣横生,他在这里,也不觉得冷清。”
楼云梦紧紧攥着手中的折扇,良久才道:“是……”
这两人并不熟悉,众人不在,坐在一起,没什么话说,氛围有些尴尬。
但李睿渊心胸宽阔,性情豁达,与什么人在一起都不排斥,包容而温和,自我闲适,加上他从前也没有接触过楼云梦,所以,觉察不出来坐在他身边的人此刻神情异样,精神紧张。
临走的时候,李睿渊看到楼云梦楼手里拿着的折扇。
扇子的样式和自己的一样。
扇纸,扇骨,分毫不差。
他的扇子是名师千子画的手笔。
千子画出生士族大家,放浪不羁,不喜做官,沉溺扇画,脾性古怪,他做的扇子,千金难求,从不轻易赠人。
李睿渊手上的折扇,扇面白净,看上去什么也没有,但放在水里不湿,还会将五颜六色的彩墨山水呈现出来,日光下,银丝浮现,流光四溢,又是另一翻美景。
好奇心之下,李睿渊笑道:“在下可否一观阁下手中的折扇?”
楼云楼睫毛颤抖,像极力克制自己一样,将折扇递过来。
两把扇子,一模一样。
怪哉。
千子画从不画重复的东西,难不成其中一个是赝品?
第68章 好奇害死猫,本公子不该听墙角
对着阳光一看,
一模一样银丝流光的百鸟朝凤图,
放在水里,
七彩斑斓,双凤于飞。
皆真品。
李睿渊笑了笑,将扇子归还给楼云梦,转身要走的时候,被人叫住。
“李……公……子……”
嘻嘻哈哈的两个人跑累了,坐在树杈上,摘野樱桃,准备回去做甜面酱,正好听见树下不远处有人说话。
结结巴巴,口齿不清,语调不稳。
米公子,还是粒公子?
连个称呼都叫不清。
蓝洵玉好奇地扒开树枝,顿时惊掉下巴,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梅弄雪,道:“楼主怎么了?一头汗,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
梅弄雪看了一眼,道:“正常。”
树下的人似乎费了好办天劲才调整好语调,道:“再过几日,是端阳节,要不要……去……浔阳街……放……花灯?”
“每个人都会带面具,不会被发现的。”
李睿渊终于发现异常,他伸出手探了探楼云梦的额头,道:“你身有不适吗?炎小公子会医术,让他给你看看,至于花灯,问问冷兄他们的意愿,如果大家都想去就一起去。”
“不用……我……没事……那说好了……他们要是愿意,一起去。”
“嗯。”
蓝洵玉惊呼道:“楼主不会喜欢李公子吧?”
“嘘,小声点,你想死吗?”
两个人像八婆一样,咬耳朵,低声嘟囔。
蓝洵玉蝇声道:“楼主不是和李公子才认识吗?怎么看楼主的样子像……”
梅弄雪打断道:“你管那么多干嘛?欠抽吗?”
“……”
说话间,一道狠厉的扇风飞过来。
一声惊呼,两个人狗吃屎地栽倒地上,衣服兜着的野樱桃散落一地,还来不及反应,扇如刀剑一样旋转而来。
梅弄雪脚尖踩地,一跃而起,身形飘影,脚下虚步,跑得贼快,然,折扇更快,堪堪划过脖子。
趁着两人缠斗,蓝洵玉拔腿就跑,刚起身,扇骨如钢刀一样砸在小腿肚,疼得直钻心。
平日不佩刀,也不佩剑,以为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原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硬货。
师父和他打都不一定打得过。
早知如此,
刚才不该听墙角。
好奇害死猫啊。
蓝洵玉颤颤道:“楼主,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放了我?”
啪一声。
另一条腿也遭了殃。
不一会儿,梅弄雪被楼云梦脚踩在地上,白折扇像覆雪霜刃一样追着蓝洵玉。
蓝洵玉哇哇哇大叫,求爷爷,告奶奶,但看那厮还是一脸煞气,双目阴狠,手下力道丝毫不减。
瞟到还在练剑的郎寒天,蓝洵玉一边忍着痛狂奔,一边大叫道:“郎将军快来救我!”
容月瞪着眼睛,气道:“臭流氓,喊什么,没出息!你不会打回去吗?”
“乖弟弟,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试试?这鸟货发了疯,要杀人灭口啊!”
刚喊完,白折扇更凌冽狠辣,一道劲风过去,隐隐透着杀气,席卷而来,划破蓝洵玉的胳膊,血丝滴落。
“楼主饶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梅弄雪挑唆我,让我偷听的,不干我的事啊!”
第69章 本公子来情人玉桥了
“楼主饶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梅弄雪挑唆我,让我偷听的,不干我的事啊!”
梅弄雪气道:“放屁,是你先看到的……”
刀光火影之间,一把弯月窄刀飞出,与白折扇擦过,火花四溅。
一个有力地胳膊接住摇摇欲坠的人,将他护在后面。
楼云梦脸色铁青,阴沉地盯着郎寒天,道:“滚开!”
郎寒天道:“请教。”
“你以为我怕你郎家弯月刀法?”
郎寒天:“……”
刚才的一顿噼里啪啦,加上蓝洵玉杀猪一般的惨叫。
萧炎天,李睿渊,奚子安,从房间里出来,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