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谦挠挠头:“那什么……”
邵望舒当着他的面,把那个揪出来的团子又塞回了耳朵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秦嘉谦道:“你、你是怕打雷对吧。”
邵望舒背对着他伸长了耳朵,期待他的下一句。邵望舒想了想,不着痕迹地往床里面滚了滚,给他留了一半床。
话本里都是这样的,女主角怕打雷,男主角陪她睡。
秦嘉谦长腿一迈,去了对面的小床,盘腿坐下,“朕可以给你讲故事。”
邵望舒:……
邵望舒翻身坐起来,秦嘉谦正襟危坐,品鉴了一番他此刻的表情,得出个准确的结论:“那个小球不管用,你还是什么都听得到。”
秦嘉谦发觉邵望舒脸色阴沉,赶紧回到正题,“讲个什么故事好呢,”秦嘉谦搜肠刮肚,“说从前有个卖油翁,平时……”
“出去。”邵望舒板着脸。
“卖油翁他身无所长……”
“出去出去!”
翌日,在东偏殿将就了一晚的秦嘉谦得出结论,还是自己的龙床最舒服。
这日既不是大朝会,也不是小朝会,秦嘉谦恰好有时间,问过太医邵望舒已经不发热后,去国泰殿把宗正传了过来。
宗正是端亲王,秦嘉谦的叔祖父,六十多岁的老人,满目白发。
“老臣参见陛下。”端亲王一身全套的官服,一共十二件,笨拙沉重,秦嘉谦在未失忆前曾和端亲王说过,日后来觐见不必如此穿,常服即可,端亲王连连推拒,一口一个「礼不可废」。
“来福。”秦嘉谦使眼色,来福动作麻利,端亲王还没开始行拜礼就把人托了起来,两个小太监配合默契抬着一张太师椅上来,放在端亲王身后。
来福言笑晏晏:“亲王殿下,请。”
含章宫立,邵望舒起床,看不到秦嘉谦,估计他是要去找宗正问情况,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一骨碌翻身起来,活动筋骨,“明珠我那套在凤鸣山上的丑袍子呢?”
“白的那件?”明珠问。
“对。”邵望舒从床上跳下来,动动肩膀,“躺得我骨头都软了,装病也不容易。”
明珠欲言又止:“公子诶,陛下去找宗正问君后的事了,您不担心么?”
邵望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没什么好担心的,秦嘉谦说话委婉,涉及到这等可能泄漏自己失忆的事,秦嘉谦决计不会上去就傻了吧唧问「朕以前说过想立邵望舒为君后么」,而是“君后那事……”留足遐想空间。
而宗正端亲王,那是个妙人……
等不及秦嘉谦说完,就得哭天抢地。
邵望舒套上丑袍子,从殿里后窗翻出去,进了含章宫后院,这儿没人,邵望舒打了两套完整的拳,这才感觉松快了点。
邵望舒叮嘱明珠:“陛下要是快回来,你就来喊我一声。”
“是。”
国泰殿中,秦嘉谦屏退了左右,试探道:“朕上次问您的君后之事……”秦嘉谦恰到好处地给了个停顿,为端亲王留下脑补的空间。
端亲王浑身一哆嗦,赶紧从椅子上下来,不由分说跪在殿前,喟叹一声:“陛下——”
“此事万万不可啊——”端亲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秦嘉谦躲开不受他的礼。
端亲王再抬头时老泪纵横,“陛下啊,前朝就是立君后亡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晋仁君,自幼聪敏异常,却还是在他手中亡了国,皆是拜狐媚妖邪之人所赐,所谓的君后惯会蛊惑人心,生生毁了一个王朝!”
秦嘉谦心道:狗屁的狐媚妖邪,幽王亡国是褒姒蛊惑,纣王亡国是妲己妖媚,若一国真能因为一个女子而亡,那国家还打什么仗呢,找个如同褒姒妲己这等容颜绝世的女子送去,岂不是坐享其成?自己担不起这亡国的责任,就往旁人身上推,真不是个东西。
端亲王脖子一横:“陛下若是执意立君后,老臣也无颜面对先祖,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国泰殿上,好去向列祖列宗谢罪。”
秦嘉谦那一瞬间想,不知道他如果真的不去阻拦,端亲王还能不能撞下去……
做完面上功夫,送走端亲王,秦嘉谦沉默地坐在龙椅上,端亲王的反应不似作假,原来自己竟然真的想过要立君后?
秦嘉谦在国泰殿坐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午膳时分要到了,惦记着邵望舒身上的伤,暂且压下千头万绪,回来看他,国泰殿离含章宫不远,就在一条中线上,从国泰殿后门出发能直奔含章宫。
秦嘉谦的仪仗从正门出发时,小太监从后门溜出去,一路小跑回含章宫。
“公子!”小太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要回来了!”
邵望舒一个激灵从窗户翻了回去,一手掀掉丑袍子,另一手从衣架上摘下自己的便服,光速搭在身上。邵望舒晃晃脑袋,头发散了下来,随手抓了几把,把头发抓乱,管明珠要了脸上涂的粉,在唇上拍了一下,把唇色变淡。
然后倒在榻上,“忧郁”地看着窗外。
秦嘉谦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邵望舒面色苍白,神色恹恹,眉间有化不开的忧愁,阳光在他脸颊上镀了一层金边,看起来可怜极了。
邵望舒的丑袍子明珠已经收起来了,房间中所有能留下痕迹的地方明珠也都处理了,邵望舒的演技也并不差,但……
秦嘉谦:这就很难不笑。
秦嘉谦憋住笑意,走到榻前,轻咳两声:“咳咳。”
邵望舒「悲伤」地看了他一眼,伤心欲绝,眼神满满的「你失忆后就抛弃我们的山盟海誓」,邵望舒「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头,不再看秦嘉谦。
邵望舒盘算着,秦嘉谦就算失忆了,也该问一句自己好不好。
秦嘉谦却脚步一转,同来福说起话:“今儿午膳有什么?”
来福瞧了眼邵望舒,回话:“回陛下,今儿有桂花鱼条。”
邵望舒爱吃。
“西湖醋鱼虾仁粥。”
邵望舒眼睛亮了亮,这个也爱吃。
“板栗烧鸡。”
邵望舒心动,许久没吃板栗烧鸡了。
“燕窝鲜笋烩。”
这时节能有鲜笋不易,邵望舒馋虫被钩了起来。
罢了,装生气可以容后再装,吃饱了才有力气装,他可以「勉为其难」地先用个午膳,再和秦嘉谦拉扯。
来福也跟着笑:“还有一味莲心薄荷汤。”
邵望舒决心等秦嘉谦走了,就去御膳房问问今儿的菜色是谁定的,这也太对他胃口了,赶明儿就给他提拔了,专给自己定菜色。
秦嘉谦颔首,“传膳吧。”
邵望舒如今摆出生气的姿态,不好直接去吃饭,显得反复无常,只等着秦嘉谦开口唤他,他就顺坡而下。
邵望舒做好了姿态。
哪料秦嘉谦不仅没有唤他,还径直走了,殿中只有他的脚步声。
邵望舒:?
秦嘉谦目不转睛,丝毫没有停留,坐在用膳的榻旁。邵望舒甚至能听到他动筷子的声音。
邵望舒不可思议,这合理么?
邵望舒随手扒拉了一下桌上的花,把花扒拉得哗啦作响。
来福笑:“陛下,公子还没用膳呢。”
秦嘉谦道:“他正生着气,此刻用膳对肠胃不好,待他气消了再用吧。”
此刻在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齐齐捂嘴笑。
邵望舒再傻,也听出秦嘉谦在揶揄他了,八成早看出自己在装病。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再装也没意思,绝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胃。
邵望舒翻身下榻,大步流星走过来,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
邵望舒走到用膳的榻边,只见上面摆着一盅小米粥,一盅青菜粥,一盅红豆粥。
邵望舒瞥秦嘉谦的榻,他那儿也是三盅粥。
邵望舒奇怪:“我的桂花鱼条、西湖醋鱼虾仁粥、板栗烧鸡、燕窝鲜笋烩和莲心薄荷汤呢?”
来福「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有。”
邵望舒狐疑,刚刚还说有的。
秦嘉谦为他展示这三盅粥:“别看了,真的没有。”
“正生着病呢,吃什么大鱼大肉,来喝点清淡的粥。”秦嘉谦盛了一小碗青菜粥。
邵望舒顿了顿:“微臣其实还在生气,生气吃东西伤肠胃,微臣还是过会儿再来吃吧。”
逃跑无效,邵望舒被秦嘉谦压着喝了三小碗粥。
晚膳前,邵望舒特意叮嘱了御膳房做点好东西,再喝粥要淡死了。
晚膳上来,还是粥,这次是绿豆粥,蛋花粥。
秦嘉谦笑着盛了碗粥:“生病之人,理应多喝粥,来,朕帮你盛。”
一连喝了三天粥,喝得邵望舒脸都绿了。
“还在生病吗?”秦嘉谦问。
“好了好了,臣好了!”邵望舒警惕:“臣真的好了!”
邵望舒生怕证据不够充足,让秦嘉谦再寻到理由,当着他的面立刻打了一套拳:“看着没,好了,完全好了!”
秦嘉谦总结:“果然喝粥于治病有益。”秦嘉谦对来福道:“来福记住了,往后公子若是病了,多给准备点粥。”
“是。”
秦嘉谦这几日翻书架时找到一本关于前朝立君后的书籍《大齐君后史》,翻着翻着,发觉这书都有翻阅过的痕迹,而且还在关键位置插了附页,做了批注,批注的字迹越看越像自己的。
秦嘉谦一条一条看着批注,大多是关于立君后的流程,聘礼,君后应有的配置等等。
前朝的四个君后里,前三个都是低调结婚的,只去宗庙见了先祖,其他一概没做,居皇后常住的椒房殿,他们也并非单独结婚,成婚当日还一并迎娶了两个妃嫔。唯独亡国君齐仁君和他的君后办了场普通婚礼,规格并不大,流程也做了简化,也并未一同迎娶妃嫔。
秦嘉谦注意到从前的自己更倾向齐仁君的婚礼,关注的重点也在这里。
看来过去的自己是很想结婚。
而且想结个正经的婚。
喝了三天粥,喝得人都蔫巴了的邵望舒实在忍不得宫里的伙食,出宫找赵锵和管磊吃饭,三人定了赵锵家的酒楼。
邵望舒点了半桌子的菜,把来福那天叨叨过的「桂花鱼条」等全数点齐了,一口一口慢慢吃。
邵望舒一边吃一边吐槽,虽然避开了秦嘉谦失忆的事,但还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装病,秦嘉谦发现了但只给他粥喝。
“不是吧,”赵锵听了邵望舒的悲惨遭遇,道:“陛下就天天让你喝粥?”
邵望舒咽下口中的菜:“可不是么,太凶残了他。”
管磊不饿,随便夹了个虾饺配合此刻的气氛,“对了舒舒。”
“嗯?”邵望舒慢吞吞地挑鱼刺。
“我借你的那本《大齐君后史》还在吗?”管磊问:“那本书也不是我的,是我从鸿枫书院借的。”
管磊道:“那书因写了前朝君后的事,在前朝被列为禁书了,流传到咱们这会儿的也只有一两本了,珍贵着呢,鸿枫书院催我还书呢,你若是看完了差人送出来吧。”
“好。”邵望舒道:“明天吧,那书上还有我做的附页呢,上头有批注,等我回去卸了附页,还你。”
管磊和赵锵两个不爱读书逃课专业户听到附页就脑袋疼:“快都拆了。”
“你收哪了,这书在咱们淮国也是禁书的,可得藏好,被发现了少不得一场风雨。”赵锵提醒。
“放心吧。”邵望舒夹了一筷子鲜笋,“我放在陛下的书架上了,哪个不要命的敢查他?”
“牛,还是你胆大!”赵锵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情不自禁感慨道:“还是跟陛下住一道好,干什么都方便。”
管磊想了想:“藏那儿问题不大。舒舒的字是临着陛下的字帖练出来的,和陛下的字迹如出一辙,就算被查到,他们也会联想成陛下写的。”
赵锵不大关注字的事,当然他一个混日子的二世祖,也没机会见秦嘉谦的字,管磊这么一说,他才知道邵望舒和秦嘉谦的字类似,赵锵道:“临陛下的字?”
赵锵隐约记得在哪听了一耳朵,皇帝的字是不能临的,担心有人用同样的字体搞事。
赵锵问:“那陛下知道么?”
邵望舒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赵锵:“当然知道。”秦嘉谦的字,不经他同意敢临摹的人,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邵望舒不识字的时候,是秦嘉谦带着他写字,秦嘉谦的字是跟邵望舒他爹——名誉天下的书法大家平秋锦学的,秦嘉谦打心眼儿里想让邵望舒学了他爹的字,但他爹身负恶名,死得又不明不白,连带着他的书画都被禁了,不好明目张胆地让他学,于是邵望舒从小临了秦嘉谦的字帖,自然而然地学了一手秦嘉谦的字。
邵望舒于学习一道一向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唯有习字尚可,如今写出来的字,秦嘉谦不细看都分不出来是自己还是邵望舒的字。
赵锵随口来了句:“要是让陛下看到这本书,那就乐子大了。”
赵锵说完,描补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能看到,毕竟那本书插了附页,很明显。”
管磊和邵望舒异口同声道:“不会吧。”
赵锵挠挠头:“也是哈,陛下忙于国事,哪有功夫看闲书呢?”
国泰殿里,秦嘉谦捧着书坐了许久,无论如何也忆不起当初看这本书,写这些批注时的心情了。
秦嘉谦捏着这本书,记载这些关于前朝君后的书,一般都是禁书,宫里是决计不可能自行收来的,能出现在这里,想来是自己差人费心找的。